长刀入春闺

第43章 转机

上弦月, 浓雾。弯月藏匿于浓雾中,就变成圆月了。

欧阳虹稳重但洪亮的声音回**在寂静的长夜里,惊得围绕着灯火飞舞的小飞虫四处逃窜。

“诸位, 我欧阳虹向来以理服人, 是非分明。即使是亲儿子我也不会包庇,纵然是罪大恶极之徒我亦不会冤枉。”

欧阳虹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所以他说话时,没人敢插嘴, 纷纷竖起耳朵, 认真地听着。

“折花仙此人狡猾至极, 他的易容术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上能化作八十岁老妪,下能装成三岁男童。说来惭愧, 现在若是折花仙站在我面前, 我也未必能认出。”

此话一出, 操刀鬼的嫌疑更大,毕竟江湖上关于操刀鬼相貌的传闻那么多,而折花仙又恰好是个易容高手。

韩鸦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冷笑, 现在,站在他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上官恒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他凑到上官莘耳边悄声问:“淑娘之前跟我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跟仇野走得那么近,万一他真是折花仙,我们不会受牵连吧?”

上官莘抿了抿唇,咬牙道:“总之,不管他是不是, 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别轻易站队。我们作为小辈, 旁观就好了。”

“那宁熙怎么办?我觉得她肯定是被骗了。”

“嘘,闭嘴!”

上官恒只好闭嘴,跟着上官莘默默退到离仇野和宁熙远一点的地方。

浓雾被风吹散,凄迷的月光洒在仇野的眉眼上,显得他更加冷漠了。

仇野剑眉微蹙,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刀柄,似乎下一刻就要抽刀而出。

众人忌惮着他的刀,眼神分明已经飘忽不定,却还是同仇敌忾地盯着他,只要他不认罪便绝不罢休。

气氛越发焦灼。

这时,欧阳虹又继续说:“公堂断案,讲究的是证据。你们现在指控这位小友是折花仙,可有充足的证据?”

韩鸦说:“他第一个到现场,而且之前本就有作恶多端的前科。他会被怀疑,再正常不过。”

若操刀鬼和折花仙真是同一人,这绝对会是江湖上第一件大新闻。

欧阳虹叹道:“你也说了,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我欧阳虹绝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轻易给人定罪的昏庸之徒。若想在孔雀山庄捉人,还得有充足的证据,才能让大家都心服口服。”

韩鸦冷冷道:“纸包不住火,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欧阳虹的一番话让焦灼的气氛缓和不少。这番话合情合理又不失作为庄主的威望,一时间,欧阳虹在众人眼中显得更加可敬了。

连宁熙也赞叹道:“欧阳大侠不愧是欧阳大侠,只有公平公正的人才担得起大侠二字。”

霎时间,周围赞叹和恭维欧阳虹的声音不绝于耳。

宁熙望向仇野,少年的神色依旧晦暗不明,猜不出心思。她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仇野的胳膊,“我觉得那个叫欧阳虹的人还不错,你觉得呢?”

仇野扭过头来冲她笑,“你好像觉得很多人都不错。”

“哪有很多人?”

“上官莘、欧阳虹、燕青青,还有那个姓陆的。”

“姓陆的?哦,你是说陆公子啊。”

仇野别过脸不再看她,也不说话了。

宁熙则仔细想了想陆公子,她有觉得那人不错吗?仇野怎么会认为她觉得陆公子不错的呢?

“我觉得陆公子一般般吧。”宁熙为自己正名。

仇野这时偏头看她。

宁熙又接着说,“但他笑话讲得还蛮好。”

仇野:“……”

宁熙这时笑着主动去握他的手,“不过,仇野是最好的。”

仇野轻轻咳嗽几声,又将脸别回去,“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宁熙撇撇嘴,“你听错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仇野:“哦。”

宁熙也“哦”了声,她扭头看向前方,两人便不约而同地不说话了。

不过宁熙眉眼含笑,樱桃般的嘴唇也上扬着,似乎一时半会儿都下不来。她甚至还摇头晃脑地哼起歌,头上的金铃铛叮当叮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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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暂时告一段落,众人散去,欧阳虹命人将青砖上晦气的几个血字擦掉。

宁熙心情不错,她想着既然仇野已经回来了,那他们跟上官家的那对孪生兄妹还能喝点小酒,打会儿麻将。

可是她去找上官莘的时候,上官莘却刻意跟她疏远了。

宁熙上前一步想去拉上官莘绑袖口的丝带,可是上官莘却飞快地后退,生怕宁熙碰到她。

宁熙心里觉得奇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分明就不脏,身上的衣服也一尘不染,可上官莘为什么要躲着她呢?

“你不开心么?”宁熙绞着衣袖,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下午那会儿匆匆告别,惹你生气了?”

“不是,你回房吧,我也要回去了。”上官莘扭头就走。

旁边的上官恒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去。

“那是为什么?”宁熙小跑着快步跟上,她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总得问个原因出来!

宁熙常年待在闺阁中,除了哥哥和宁婉,她没有其他朋友。闺阁不同于江湖,随着年龄增长,兄妹间总是要更避讳些。不要说一起玩了,连见面的次数都很少。所以到了后来,宁熙只有宁婉一个玩伴。

这次出府,宁熙珍稀交到的每一个朋友,她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一段友谊。

可上官莘却好像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皱着眉头猛然转身,质问道:“你又不笨,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只是带着你玩儿过几天,不是你的朋友,以后也莫要再来找我们了。”

上官莘这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往宁熙身后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上官恒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兄妹俩对望一眼,最后双双仓皇逃离。

看着两人的背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凄迷的月色中,宁熙呆呆地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她其实一点都不害怕被陌生人针对或者是陷害,可她很害怕被朋友抛弃,更不要说这个所谓的朋友根本没把她当朋友看待过。

人都走光了,孔雀山庄绿植多,夏蝉此起彼伏地鸣叫着。

宁熙垂头丧气地凝望着鞋尖,内心千思万绪翻涌。

她大概明白上官莘和上官恒为什么要疏远她了。

书上说,人总是会权衡利弊,亲人也好,爱人也好,朋友也好,总是如此。

可是书上也说,朋友当舍生忘死,肝胆相照。

宁熙委屈地噘起小嘴,心想,书上说得一点都不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仇野站在宁熙身后,凝望着她,等待着她。

他看见少女单薄的后背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这种像石头一样的感觉,或许叫做悲伤。只不过,这种悲伤的感觉并不属于仇野,而是属于宁熙,而宁熙的情绪又恰好感染了仇野。

少年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着,在把自己变成刀之后,他再未有过这种感觉,只是从冷漠变得更加冷漠。

只有当人足够冷漠的时候才不会感到悲伤,当然,也不会感到快乐。

现在,快乐是宁熙带来的,悲伤是宁熙带来的,愤怒和嫉妒也是宁熙带来的。

太丰富的情绪对刀来说不是件好事。

仇野抬手似是想拍拍宁熙的肩膀,可是他的手举到半空便握成拳头放下了。

他往后退一步,跟宁熙拉开一段距离。

可是他没有离开,依旧凝望着宁熙的背影。

绿植多的地方蚊虫也多,一只花脚蚊落到宁熙手背上,慢慢将毒针钻入娇嫩的肌肤中。

宁熙被手背上痒痛的感觉拉出思绪,她对准那只花脚蚊一掌拍下,手心手背正好一点红。

被花脚蚊咬过的地方很快鼓起一个小包,宁熙胡乱抓着,眼眶忽的就湿润了。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又交到了两个好朋友呢。

少女蹲下身,小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呜咽着,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

“仇野,我现在只有你了。”

闻言,少年瞳孔一震,不可思议道:“你为何没有想着,要离我远一点?”

宁熙抬头,微微红肿的眼睛朝仇野望去,发现仇野此刻也正蹲下身看着她。

少女吸吸鼻子,认真问道:“为什么要离你远一点?”

仇野长睫轻颤,别过脸,躲开少女的目光,“我以为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少女目光如炬,“他们都污蔑你,我怎么能再污蔑你呢?”

薄雾散去,月明星稀。江南的晚风,柔软而温润。

宁熙凝望着少年的侧脸,少年此时已坐在草地上,随意地支起一条腿。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蝉鸣。宁熙甚至能清晰听到少年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她看见仇野取下酒囊,用牙咬开木塞,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宁熙不知道仇野酒囊里装的是什么酒,上次喝的的时候辣得她舌根发麻,眼泪直流。可是少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凸出的喉结上下一滚,烧刀子便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烧得胃一阵一阵地疼。

“宁熙。”

少年的声音从风里飘来,许是因为方才喝过烈酒,因而显得嗓音有些沙哑。

“仇野?”

宁熙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现在风继续吹着她额前的碎发。

少年的乌发被风吹得更乱,高高束起的马尾中,几缕不安分的发丝飞散在空中。

这时,少年忽然回头看向宁熙。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说。

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原因,那双瑞凤目此刻似是蒙着一层水雾,眸光烁烁,全然不似以前那般淡然冷漠,神态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有你在,我能出什么事?最多不被那些人待见。”宁熙咕哝着,她胆子本来大得很,现在却有些不敢看仇野的眼睛,只好垂下头,用手揪下一片草叶,绕在手指上玩儿。

她说着说着忽的就笑了,“但我都有你了,还在乎他们做什么?我们就一起狼狈为奸,潇洒自在。”

“狼狈为奸?”仇野轻笑道:“你想做个坏人?”

“只是在他们眼里狼狈为奸罢了,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什么正确的事?”

“相信自己的朋友,嗯……还有不当墙头草!”

晚风拂过,吹得少女发髻上的金铃铛清脆作响,仇野眯眼望向天边凄迷的月色,眉眼一弯,喃喃道:“我也该做些正确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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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宁熙的早饭是一块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桂花味水塔糕。

宁熙一尝便说,“这不是城南阿嬷家的水塔糕么?”

少年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有些困倦,“你舌头真灵,这都能尝出来。”

“那当然了,阿嬷家的水塔糕酒酿味儿要更足一些。”

宁熙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仇野,你专门跑到城南去帮我买的么?孔雀山庄在城北郊外,离城南好远。”

仇野闷闷道:“是我今早突然想吃了,顺便帮你带回来的。”

“哦,顺便啊。”宁熙又拿起一块水塔糕咬一口,“那你明天还想吃么?想吃的话就顺便再帮我一次吧!”

“看情况。”仇野说。

看情况的情况是,翌日清早,宁熙又在桌上看见牛皮纸袋包着的,还热乎的水塔糕。

城南卖水塔糕的阿嬷已经快认识仇野了,远远的看见他就开始打招呼。

起先阿嬷看见这带刀的冷面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自从发现少年的水塔糕都是买给一个女孩子的之后,就也不再害怕了。

阿嬷年过半百,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依旧是个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太。

在她眼里,这少年哪里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刀?只不过是个学着讨心爱之人欢心的孩子罢了。

可少年今日的神色却比往日更加凝重,付完钱后直接问道:“阿嬷在城南待了多久?”

阿嬷和面的手一顿,随即笑道:“二十几年啦。”

“周围人说,您是从外地搬来的。”

“是。”

“好,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阿嬷不再和面,用汗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和蔼道:“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