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四节 无聊结束了

天亮了,雨越来越大,“吴王太子失踪了。”武原君神色凝重地对仲雪说,他已抓获能抓住的流寇,其中有两名是乔装成海贼的会稽盾甲兵。

没有灵子的下落。

仲雪久久盯着艅艎舰桥的屏风,上边写着难以辨认的字迹,灵子的香味充溢着这个斗室……她想写什么呢?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狸首绑架了王太子,就会将王太子押回大禹陵处决,作为神的胜利——他的思路就是这样。”仲雪裹紧披风,“我们已经落后狸首一夜。”

武原君用船将仲雪和元绪运回浙水以南,“吴王太子最好已回到他的舰船上了……否则战争将会爆发,一场因寻欢作乐引发的战争,同样会伏尸千里。”

在南岸,最大的惊喜是阿堪,他还是划着白篷梭飞跟来了!但小艇无法渡江,他滞留在此好几天了,“真是危险的恋情……”他凝视着仲雪的发如飞蓬,照亮或焚毁一个时代的,就是这些身不由己的女性。仲雪怀疑绑匪是会稽甲士,阿堪说“没有所谓的‘会稽山治安’,大部分凶杀发生在亲属和熟人之间,你愿意把真相寄托在那群黑皮老鼠的身上?”盾甲兵们本身就是一群肮脏的罪犯,身怀绝技,靠山庞大,怎么追查?

“他们会在各地神殿落脚、隐藏人质。”元绪说,公元前的旅行是危险的,你必须要与天气、体力、土匪、山贼、江盗、野兽以及迷路做抗争。

“狸首有那串钥匙。”阿堪说。

“哪串钥匙?”

“大护法的钥匙。秋祭时我太生气,把钥匙砸给了他。”

“他会选择那些水道上的大护法神殿。”你很难步行押送人质,必须要有一辆马车或者一艘船,“能驾车的人很少,全越国加起来不会到一百个。”划船则是大海捞针。

武原君的人手散布乡野,一个一个向东南搜查废墟神殿,让阿堪询问那些寄居的乞丐(他们冬季向东乞讨,春季返乡种田),有没有发觉异常情况……他们在一座废弃的风云雷雨山川坛,找到了暂时囚禁人质的场所,有人晚上听到有女孩的叫喊,“我还以为是闪电女神在发怒。”这乞丐兜着手说。塌陷的祭坛下还找到一册航图,在这个时代,书籍图册极其珍贵,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是我画的航图,”仲雪摩挲着烧焦的印迹,“她在标记出行踪。”

他们在护堤侯庙,找到控诉夫镡的鬼板,和艅艎的甲板同一材质,是从大舟上切下来的,是狸首发出的檄文。武原君的信使乘白篷快艇而来,“吴王太子已经返回!吴军正在御儿北境齐集——”时间在流逝,仲雪越来越焦躁。“如果真是狸首干的,他需要所有人目睹,在抵达大禹陵前,他不会杀死人质。”阿堪安慰他。

“但人质会企图逃跑,难以控制时,绑匪就会下手。”元绪很冷静,“我们得日夜兼程。”

他们在船上睡觉,夜晚也点燃渔火,轮班划船。抵达大越山区时,夜雾在膝盖下萦绕,一切都那么安静,一艘烧焦的乌篷船扔在大禹陵的埠头。除此之外,只有神巫的仆人在扫地,会稽盾甲兵暂时解散了,连修城墙的土木工人也要收工了,毕竟神巫回故乡去了。雨停了,时隐时现的月亮晕染着金色雾光,窆石上夫镡的铜钺显出形状,顶端微微飘动一件女式麻衣,白得沉沉甸甸。

仲雪拔下了铜钺。

有人在箭楼朝他射箭,是弩机的磕擦磕擦声,这是第一次获得回音,仲雪从竹脚手架往上爬。“我有你的贵人。”低沉的男声说。

“你要多少黄金?”仲雪急切地扒住堞垛。

“黄金?你要给我黄金?”对方冷笑,“这是你们衡量贵贱的方式。好吧,就给我黄金。要楚国的爰金,方便携带,一个人来。单独让你的瘸子送来,子时结束时,埤中北门。”

仲雪从脚手架跃向箭楼,那人很矫捷,几乎是同时跳下神鱼池,从那里他可以直接从水闸游出海。

“他们去了埤中,狸首想在神巫跟前执行。”仲雪对落后一步愠怒万分。

夫镡的少傅领着舟师——这群室内的士兵——也赶到,武原君也派出信使向夫镡报告了形势。他们显然对仲雪拔下铜钺的举动更为愤慨……

“要多少爰金?一斤还是一百斤?”元绪烦乱地问,“这是赎金的讨价还价方式吗?”

“我能背多少就给他多少。”阿堪看着仲雪,灵子对于他来说是无价的。

对于少傅来说是有价的,“调拨爰金需要时间,而且我一次只能支付一百镒。”

夫镡的舟师分拨人手在大禹陵附近继续搜寻,武原君的水手也已筋疲力尽,快要从船桨上跌倒了。仲雪弃船步行,翻越已默默看着无数人走过的会稽山脉。

乌滴子带着句乘山的四名君子卒,穿着日常服,等在即将关闭的小西门外。为仲雪送来一百镒楚国爰金,这是阿堪第一次见到这种捶打成薄片,可切割成均等方形的金币,以二十五镒为一片,一共四片。

“我会跟着你,但碰见绑匪时,别离他太近。”仲雪帮阿堪系紧布袋。

第一次交易,阿堪送去,仲雪远远护着他。但被发现了,绑匪沿着屋顶在监视他们,“在子时击鼓声停止之前,让神官把金子扔下水门,大护法不许跟随。”阿堪扛着布袋奔向北门,仲雪爬上屋顶追击,埤中的石屋就像垒砌的平菇,在他脚下破碎。乌滴子托举、挈拉,助他一臂之力;君子卒也撒开包围圈。阿堪把金子扔进滑行的乌篷船,布袋在船篷上弹跳了一下,滑落水,绑匪接着跳下船,仲雪又差了一步——北风从迅速下滑的水门缝隙呼啸而过,乌篷船正好就贴着那道缝隙穿出城,齿轮的咯吱作响,一个男人在尖叫——男人脖子系着长绳,横着身体被轮轴绞杀,水门因而留下一道关不死的空缝,死者是全城最有势力的瘸子——因为阍人一般由瘸子担任,而他所管理的城门非同寻常,需要转动轮轴才能开启……

“他抓住了灵子,为什么还要杀一个守门人?仅仅是恐吓?”仲雪纷乱地问,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寒冷入髓。

胥师对大批会稽山那边的人马涌入他的城市大为不满,“我们守卫这座神的城市,很多人记恨我们。死人是个人恩怨造成的,是乡土文化的一部分,越人爱复仇。”

“复仇也必须要有勇有谋,”阿堪的膝盖疼得锥骨,“最近你们有没有碰到过非常厉害而且小气的人?不管多久以前?”

“呃,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看到乌滴子,砸吧嘴,“是夫镡的大船头。”他见到石泄和阍人起过争执,阍人告诉他石泄想要钱。

“石泄这种人根本不想要钱……”

“没有比有钱人更爱钱了。”胥师说得滴水不漏,“报案的话,就能拿到赏金。”

这时赎金打捞上来了,绑匪没要那些金子,灵子仍下落不明。

“石泄报的是什么案?”发怒的仲雪摇撼胥师。

“是鹿妖!”胥师喘不过气来,“鹿妖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那个卖牡蛎的女孩是第一个受害人。”

“石泄在追查模具的过程中还为那女孩报案,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仲雪还清晰记得石泄的拳头落到身上的触觉。

“良心不安。”元绪说,“石泄是虎错湾人,虎错湾人不杀人,那个女孩一定死得很惨。”

“而你们没有追查下去。”

“那是鹿妖!”胥师脸涨得青紫:“我们只是凡人!”

而石泄本人也死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像山洞里的盲鱼,被时间所遗忘。

又一个不眠之夜。

搜索仍在继续,但没有成效。

仲雪去踏勘三岔桥,他曾和暴七遥望如同神营建的城市,并在这里遭受袭击,暴七依然下落不明,他失去太多同伴了。桥的另一头,走来了夜巡的胥师,他也被失职所折磨,说起前一个女孩的死亡疑点,“她跑到这里,被活活打死,内脏被切走,尸体倒挂在桥下,人们都认为是鹿妖……但我怀疑过是猪龙婆杀死的,因为他对人很粗暴。”

“而猪龙婆是黑帮的护卫,你又没办法对付。”守夜人们所看护的城市,正从古朴的沉睡中醒来,利益冲突与怪癖的苏醒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来。

桥面发出砰砰声响,仲雪从栏杆伏下身,“既然你喜欢跟着来,那么就让你来。丑时,南门。”低沉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又一次指定仲雪送钱,而且开口要一万镒爰金,“她不是夫镡的养女吗?用她体重的一百倍金子来换。”

仲雪攀下三岔桥——胥师拽住他的腰带,“这里水流很急!”两人交替趴下桥架,那个神秘的男人消失了。

“即使是夫镡,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金子。”君子卒伍长说。必须要凑齐金子,难道先去打劫金矿?君子卒往返冶炼场,用马车运来一千镒爰金,下边全是铜质的假币。

仲雪驾着马车,在宵禁的街巷里,被绑匪支使着不断转换地点。丑时即将过去,第一记鼓声响了,仲雪离开指定的地点还有一条街,他驾车冲过后巷,车被狭巷卡住。仲雪跳下车,捧起最上层的爰金,冲向巷口的亮光——鼓声结束,他看到的是胥师被绑在树上烧死。

马儿在两边砌石墙之间嘶鸣,没人来搬动那些金子铜片。

“以往的山贼要粮、要猪、要鸡、要女人,他故意把价开得很高,知道我们凑不出——他对金钱不感兴趣,”乌滴子说,“因为牵涉到夫镡,我们这么多人才听从他的指挥,他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神巫的卫队拒绝句乘山的君子卒入城;但双方对绑匪可能的搜寻方法,都是粗暴地入室搜查、截留车船和轮番搜山。搜查范围每两个时辰按大越山区直径五里范围推进,但这还是原始森林覆盖的年代,野猪伏卧在一人高的狗尾草丛中,它们的数量比人更多。“灵子根本不在埤中……在山野刨一个深坑加道木栏,或者被扔到废井道,我们都无法找到她……”仲雪的内心,与她的内心,之间那根细微悸动的蚕丝般的线,无限延伸于无尽的暮色之中。灰冷的夕阳快速地在绯衣妇人般的山石上一跃,就沉入银灰色的海。山石下的赤石夫人庙,君子卒们发现了一个被碎石填埋一半的地牢,里边锁着一个男人——典狱长的儿子,少典——大高华为苦役场带来瘟疫时,父亲叮嘱他移送重犯到花宫后,就杀死病患。将尸体摆放到各个出口,这样即使有逃犯,也会被感染。宁愿让这些犯人遭受天谴而死,也不能让他们逍遥法网之外。但少典没有照办,“能施行天谴的只有天命,而我并不是神。”下雨天,少典就浸泡在石牢里,四壁只有他的哮喘回声。“去年冬天的战争,摧毁了许多人。”被营救的少典睁着一双耐心的大眼睛,对仲雪说:这些人回到山中或海边的家中,默默拼凑起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有的人获得战功,获得姑娘的喜爱;更多的只收获了内心创伤——不少人下了战场,就进了苦役场,雪堰大夫释放囚犯,他们又逃走了。某些犯人出于报复,绑架了少典把他关起来,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这些人也许是为了泄愤,也可能是绑匪的朋友。

黑夜还没从城市上空完全挪移开,市井的声响伴随雀鸣而起,多少人仍在享受或忍受平凡的一天,又有多少人失去了醒来的机会。炽烧你内心的无名怒火,在于旁人照常生活,并不能体谅你对受害人的忧思和恸切。仲雪想那绑匪也一样,犹如被反锁于火宅,浑身浴火……炭工推着轱辘作响的板车来送炭,长长的篾筐里装着整条整条竹炭。一个小男孩一路捡起掉落的碎炭,挎着竹篮走进司稽的公寮找仲雪,这是小结,“他说要在海螺壁和你说话,就现在,你一个人去。”

“‘他’是谁?是你的屠夫师傅奢比尸吗?”问不出下文。

这次轮到仲雪站在祈愿海螺的那一边。绑匪要让夫镡来换灵子,“父亲难道不该用自己的生命来挽救子女吗?”

“这就是狸首的妙计?你以为夫镡会关心一个娼妇的性命?就算是国王的娼妇?”

“王公贵族们都是堆粪土。”男人咔咔轻笑。

“用我来换她!”仲雪捶打海螺壁,“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在这儿!没有神灵,只有一个你,和我!”他听出对方在迟疑,他望向海螺孔的另一边,只能看到蒙面的黑布巾,“你是要我查出那个牡蛎少女的死亡来和灵子交换吗?”

“一二不过三,你是个吴人,应该有商人对数字的笃信,寅时,三岔桥。”说完那人就毫无畏惧地纵身跃入潮中。

仲雪已经有预感了,这次失手,他将永远地失去灵子。

他们在公寮激烈地争吵,“不可能!”伍长反对:“不可能为了匪徒一句话,就让夫镡亲自来。”争吵顷刻休止了,仲雪轻声道:“南山有枸……”一队君子卒走进公寮,椎髻上插着苍翠的枸骨枝叶——夫镡来到了埤中。他端详着仲雪,石泄差点将仲雪嘴唇割下来,现在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那人划了一艘带拖板的船,插满枸骨枝的乌篷船按他指定的路线去交换,划船的是夫镡本人;他先遵从指令,将金子堆到拖板上,然后划船跟从。仲雪乘白篷梭飞从另一条河道阻击这艘拖板船,船驶进一个桥洞,“仲雪!”灵子喊他,她被揪出船舱,蒙面人用装鱼钩的义肢从背后卡紧她,另一首用匕首划向她的咽喉——

大拖板卡在桥洞下,船走了,把仲雪截在桥洞外。仲雪跃上桥,翻过拖板,灵子在蒙面人臂弯中倒下。蒙面人将她塞进麻袋,连同成堆的金子,用力翻出船舷扔进水里。

夫镡跃入水中,但没找到。

灵子消失在湍流中。

船混入一模一样的赶早圩货船,君子卒将顺江截下他们,一艘艘掀开篷盖,但不能期望有多少结果。

他们披着毯子,站在河岸上,一天都沉浸在痛苦中。

“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仲雪问。

“你叫她什么?”

“灵子。”

“她出生时,她父亲和我还在甬江上游挑选木材,为尽快赶回家,一路唱船工号子,‘风外甥,顺江而下,桨娘舅。摇进岙,喝老酒,依罗——嗨!依罗——嗨!’所以她叫‘依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武原君接二连三的求援信飞来:“吴军正在南下,我要向谁借兵?惟有句乘山的战神。”紧接着是雪堰大夫的传檄,他带着山阴君逃到北方领地后,在浙水两岸派出斥候。吴军陈兵御儿,五色军旗向西延绵,在渡江口飘舞:“战争的正义性在于保存面临灭亡的小邦,霸主的勇武在于打击强暴的大国,王霸之业由此威震海外……”所有巴望夫镡夙夜驰援的溢美滥调。仲雪清楚即使没有武原港的乱局,吴王太子也会南下,有一个笑话是“每年揍一顿越国佬,只有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是弱者。

“是王太子的例行冬狩,”劫掠边境,采购年货,“如果你北上,会升级为一场战争,很多不必死的人都会死去。”

“越国当然需要战争,这是跻身霸主的捷径;然而,吴国连年丰收,是为天时;吴军在北岸等我们渡江而上,占尽地利;吴伯治下,大邦有防备,小邑设保卫,民众习于守战,我们还无法抗衡。”少傅也竭力劝阻,“吴世子把越国看作一块疥癣,他南下征伐,是为了告诫我们:在吴国西向与楚国争霸时不得轻举妄动。”

“越国太古老,人们活得像野兽,难道就不是痛苦?”夫镡再次北上。运粮的车船、修建桥梁道路的工兵,旌旗、羽缨和送别的啼哭……仲雪不清楚灵子的安危给夫镡造成多大的伤害,仅仅是颜面丧失,是否还有内心煎熬?大义之前,私情只能埋葬?

神巫住在一座蜂巢般的石屋山上一间简朴的顶台石房里,在答辩之前,他都不再见仲雪。仲雪走上台阶,融化的脏雪顺着石阶流淌,就像黑色的血。“我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爱灵子。”仲雪隔着前庭,对着寂然读书的神巫背影说,“但我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母亲……当年您和您的君长送她去吴国……如果我能阻止。但如果阻止,就不会有我的出生。”他笑起来。

在这连绵成山壁的石头巢穴里,也有属于大护法的房间。仲雪倒在地上做梦,屏风上转动一只只窥视的妖精眼,他那无因无果的爱。如同自相吞噬的蛇,他惊醒,船穿过桥面时他和夫镡都看不到船体,一艘带篷的船,可以轻易把一个国王藏起来。凶手把灵子拖出船篷,但扔进水里的可能是另一个人……三个时辰后,君子卒在城外的沼泽打捞上麻袋,袋子里装着的是溺死的司稽。

凶手是在报复上一场战争中的相关人。阍人,胥师,司稽——雪堰十分注重奸细与内鬼的培植,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人马被反锁在城里,任人宰割,是这三人造成了诸暨城的隳坏。他模仿雪堰大夫的灭敌方式处刑代表城市守卫者,这三个司法之人,任那女孩死于凶杀,怠于为她伸张正义。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代表着莫可名状的天命,真正可怕的是不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无动于衷。如果被绑架的是吴王太子,整个越国将被犁一遍吧;如果被杀的不是灵子,几乎没人为那个卖牡蛎的少女哀悼,绝对的绝望。

阿堪和元绪前去查证小结和绑匪的关系……他从父亲那里被带离,目前和烧炭工住在一起,那个浪士很狡猾,总是把关键人物分开,而不透露具体情况。不配当巫师的巫师,和不是女巫的女巫,一起回到连道塘孤零零的枫树林。屠夫拖着伤腿,艰涩地承认小结被拐走了,他们父子越来越落败,以年均二十里的速度搬离诸暨。阿堪坐在栏杆一边,看到那些流浪狗都被杀死了,剥下的皮插在篱笆上;元绪则总觉得有人在屋子尽头在看她——他们告辞,元绪踩着阿堪的肩膀,再偷偷爬上北楼。剥开那些挂肉用的倒钩,是一块普通的搁板,就像所有贫苦之家珍藏唯一的贵重物品的秘柜一样,打开后,映出元绪脸的——如繁殖一样增加污秽的窥视之眼,是半面破铜镜。铜镜中又映出奢比尸的脸,他那因疼痛和杀气而扭曲的脸显出特别的峻切,从秘柜中抽出另一件宝物——一柄倒钩剑,“女人的好奇心总是太重。”他舔了舔钩刺……接下来,是阿堪与元绪用性命搏斗,被刺伤后在绝望中爬行,未及杀死的狗在笼中狂吠。奢比尸伸展开畸形的腿脚,并能靠双手行走,如同靠双手爬出冥府的恶鬼,“有个叫绿萍的老骗子,他教我如何折叠手脚,你想试试我的真实力量吗?”他先钉住元绪的手掌,撕开她的衣服,发现是男的。感觉很晦气,就转向阿堪,“传说大护法为了你借助蝴蝶之力游过沧海——如果我宰了你,他会发狂吗?”

他压制在阿堪身上,倒钩剑慢慢刺入阿堪的腹腔……在不可逆转的伤害发生前,尹豹良赶到,他仍关切着会稽山麓的风吹草动,因为这是他所热爱的故乡——会稽甲士重新归来。但奢比尸的武力奇诡,他还是脱身了,并抓走了阿堪。

“当初奢比尸是为大护法神殿做护卫的,他对家人施以狂澜的暴力,被你母亲教训。怀恨在心,杀死妻子后逃走了,妻弟因为失踪。被认为也一同杀死了,事实是他拐走了妻弟,到处流浪,那个男孩就是小结。”元绪递给仲雪那半面镜子,与夏宫长廊下挖出的另半面合为完璧,“他也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奢比尸绑走阿堪,让仲雪惊觉他为灵子而忽略的一切。但他仍凑近埤中地图,与司稽的手下们讨论着那名少女的买卖牡蛎的路线,接触的人员,又有哪些外来的流浪人群曾在那一段时期停留埤中……他调来全越国所知的命案卷册,大部分写成祷告文,画在鬼板上。为平息被害人的冤魂而插入梦见屏的缝隙,梦见屏倒塌之后,成堆霉变碎裂的竹木板扔在大禹陵,工人取暖烧了大半……

“她已经死了!”元绪喊:“那个牡蛎少女很不幸,但她已经死了!不该为了她再死更多的人,阿堪、灵子,您该先救出他们!”

“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仲雪背对着元绪,将一枚枚代表各色人等的彩线竹签插入地图。文明国度嘲笑越国是蛮夷之国,热衷于血亲复仇,事实是除了你能为你所爱的人寻求正义。没有一部法典来伸张正义,只能祈求他人的善行与同情,因而越人陷入自尊自强的怪圈,仇杀不止。仲雪叫小结必须告诉那位浪士:“让他等着我!我会找到杀死牡蛎少女的凶手!”“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小结重复了几百次他所知的细节,那个独臂剑客,突然将他从杀戮的深渊救出来,不计任何回报。

仲雪跳上了马车,他和灵子之间甚至算不上是爱……爱应是怎样的呢?他认识的人中,关系最稳定的就是乌滴子和平水。他奔出埤中城,去中央菜市场询问他那件悬案:一名少女在节日集市上被杀死,她的弟弟靠向陌生人祈求善心来为她复仇,他等了很多年,直到一名隐退的刽子手来访……

“只要有重大节日,神巫出巡或举办庆典,就会有凶杀发生。之前已经有很多女人被害,她们散布各地,没有人找到其中的联系……直到这名卖牡蛎的女孩,”仲雪驾车闯入中央菜市场,对刽子手说:“我认为同一个凶手仍然活着,你们抓错了人!”

“人们赞美深厚的感情,那些肤浅的一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难以复制的一夜,却是我所拥有最好的一切。”平水说,乌滴子出征后的刽子手之家,只留下死亡的阴森——

是个美人。

平水眯起眼看桥对面走来的男人——蓝色豆娘那样的男人。那人也回视他,“您想和我……去喝一杯吗?”

“不不。”平水辩解,“我在等人。”

驿站长捂着牙痛发肿的腮帮小跑着赶来,指着那男人喊:“你到了?好巧好巧!我们也刚到。”——这就是平水和乌滴子的初次见面。

乌滴子只身来到这里,寻找他,请他回诸暨重新开张那恶心的职业,在旅途与公务的间隙寻找几个畅饮的同伴,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一切吗?在桥头未能饮下的那一杯,是否盛满了未知的欢爱?平水突然涌起一起难以解释的情感……难以理解的内心,他觉得胸口疼、皮肤绷紧,这种爱的直接冲击不多见,很窒息而且容易消逝。

长颈水壶,弯颈水壶,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平水的草房里有一对陶制水壶,是从诸暨带来的唯一像样的摆设。乌滴子把刽子手能够自行纳税的条件都扔给驿站长,驿站长再一一念给平水,然后他们都累了,也厌烦了。平水不想再回到堆满人的地方,招募助手,每天要说很多话。他甚至不想说话了,他看着乌滴子,乌滴子看着他……无果的游说。乌滴子回到城里,夫镡交代给手下的事务往往不止一件,还需要拜访远近的头人酋长,他恐怕等办完其他事才会再来劝说。夏季大雨可以不停歇地连下七天,连天空都呈现土壤的颜色。驿站长等暴雨骤晴时,要平水把夏收的稻谷上缴到领主的城里。绿色森林淹没在黄浊江水中,犹如眼前的海波,视野之中黄汤浩淼。

暴雨期间,乌滴子困在滴水的檐头间,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走了很远的路来向他请求帮助。她的前男友不时闯入她的房子,把家弄得一团糟,她担心他会再做一些蠢事——当地人都不以为然,还责怪她生性风流,她只能乞求外来的旅人发发善心。乌滴子帮那个女孩整理好房间,然后去找她的男友——此地的领主,季文。

季文表现得彬彬有礼,认为是女孩误会了,自己也的确有一些脾气上的缺点。他们还一起下棋、投壶……做了很多那个时代以及所有时代最好玩的室内游戏。

第三晚季文去找女孩,不是道歉,而是殴打她。不放心的乌滴子候在楼下,已有三夜,事态不妙时就上楼去救她,这里的恶霸、牛倌、仆从等等为讨好主人,像豺狼一样扑向乌滴子,像撕碎黄鹿一样打算把他大卸八块。平水把税送到季文的府邸后,为找乌滴子也加入这场混战。乌滴子把女孩放平在一边,揍得季文满地找牙,将自己的童年愤懑,全都灌注到拳头中……浓稠的血一下就从季文的嘴巴和鼻孔里流了出来。乌滴子对虐待女人和小孩的人最为愤怒,他揍起那种人渣来一点都不留情——平水怀疑乌滴子的童年曾受过虐待,那么漂亮的家伙,如果不是经受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怎么会变成一个稀奇古怪的人呢?

女孩还是死掉了,乌滴子觉得十分无助。杀死一个女孩,季文根本就不在乎,人们也不觉得特别悲惨,反而责怪那女孩交友不慎不自爱。几年前,神巫巡回的船队经过,一个牵着牛赶来节日庆典的女孩被绑架上船。虐待致死后抛尸入水,女孩的弟弟要找到凶手,但涉及到大人物,他的请求被无视,认为是女孩玩乐不当。失足落水,季文就在神巫的护从船队中,戕害女性是他长久以来的一项业余爱好。

“你不可能救下每个人,你又不是神。”平水为他包扎。

平水要过上几个月才能了解乌滴子的全部故事。他的父亲去参加一个充满阴谋与凶杀的会议,被软禁(他没有被烧死,但逃走了,任凭族人任人**)。他和姐姐在家,暴徒冲进他们的房间……“天很冷,战争总是爆发在冬天。他们把姐姐吊在嗞嗞冒火星的炭炉火塘上,一个接一个凌虐她,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昏迷,她的后背都烤焦了……然后我对他们说‘放她下来,换我。’”乌滴子站起来,拿起税收卷册,又扔回案头,“不想回诸暨,就算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中央菜市场的臭气。”

乌滴子放弃了游说。

平水第二天醒来,觉得像从坟墓里等候日出。平水有一个儿子,但做母亲的禁止他们相见……如果他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对爱并不太渴望,剥下吝啬鬼的皮,将乱臣贼子剁成肉酱……所有缺乏想象力的酷刑,他有一点积蓄,老了之后就请那白化病的男孩每天来做一顿饭菜。他可以分两顿热一热吃,他善于忍耐,把遗产留给为他举办葬礼的人,他见过太多死亡,无非如此……那天清晨他看到乌滴子含着那只小螳螂,忽而意识到自己所错失的某种可能性,但这是一个男人,如果他可以忽视其中的不便,他并不苛求。

平水走出那幢死寂的小屋,去诸暨。

回到那个充满欲望、争夺、污言秽语和厌倦的地方。

因为乌滴子在那儿。

孤身一人。

等待一个又一个噩梦从他身上重复碾压而过。

至少下一次,他能与乌滴子一起承受。

“季文还活着?”仲雪问。

“季文是骇沐国王的大弟。”你很难处置一位国王的亲戚。

“他不是第三子吗?”

“在骇沐国,头生子将被吃掉。”

季文被关进治治岛的助海侯庙,那里称为潮神的监狱。女孩死去的当晚,她父亲请平水处决季文,“这样并不能让你的女儿死而复生。”平水说。于是老父亲挟剑前往治治岛……他被阻止,但表现出值得同情的勇气。那位老父亲曾长久疏于照料子女,这在越国也很常见,他和做母亲的闹翻了。不再探望那个家庭,把子女抛给做母亲的,自己另找愿意接纳他的女人……老父亲即便如此愤怒,终究会忘却悲伤,过分执著于悲恸的人倒会被当做愚蠢的怪物。

“治治岛!”仲雪掏出航图,平水在东海标出方位,白沥的直觉没错,海外流寇享有天然的进出自由……况且他还拥有王兄的庇护与邀请,那一晚他甚至可能就在武原港!常人很难理解连环杀手的瘾头,他会蛰伏几天、几个月、几年,压抑内心咆哮的怪兽,然后“坚忍不拔”地外出捕猎,不惜横穿国土,渡海而来。

把埤中抛给元绪和尹豹良,仲雪前往治治岛。大战之后,是大荒,一路上大量屋舍废弃了,没有人居住:有些被泥石流掩埋,有些是海潮入侵,有些是毁于野兽,相比瘟疫后的废墟,这还是较为温和的衰退期。

乌鸦停歇在黑黢黢的光杆树杈上,遮蔽了通向神殿的千万级石阶,一位猿猴般瘦小的盲公坐在枝杈上击筑而歌,乐声充满海岛的风姿,潮涨潮落的节奏:“……宁失千金,毋失一人之心,依罗——嗨!”“真有趣,在越国,船工也这么喊号子。”仲雪静静聆听完,“你知道助海侯庙吗?”“喔,我也正好也去那里。”盲公跳下树杈,与仲雪一道暗夜行路,盲公弹唱着黑色笑话:“噢哟旅人啊,你见过人死后,未被收殓的肉末团成碎肉末团,在深夜等人吗……这就是啦。”半路有黑影挡住行人,剑光映亮微弱的光,仲雪拔剑。那人的剑术优美流畅,为了健身取乐似的,又隐入树林,级级台阶之上,就是海滨悬崖上的神殿。

助海侯庙的护卫得天独厚,仲雪表明身份,希望能拜访季文。

“护法,不过是会稽山的看家狗!”神官不让他进入,说季文闭门悔过——

他要强行闯入,就遭受迎头痛击,这里的神官异常刚强。属于世外高人的类型,凭借陡峭的山势,将仲雪踹下几百级台阶。

——他连夜兼程,三天才到这里,就是为了滚下这台阶,仲雪不禁要放声大笑。

他一再上前,一再被击退,阶梯如同梦境的边缘,无法迈过。

“真像狗一样。”年轻的神官笑话他,他们穿黑白两色的号衣,手持长棍,武技不同于吴越其他套路,好像随便练练就能击退任何人。

“带一份神巫的谒见信来。”盲公从狗洞钻出头,切切嚓嚓地对他说。

“你们不让我进门就因为我没有谒见信?”仲雪难以置信。

“这是我们看守山门的职守。”神官们慈祥地点点头。

仲雪的随行船员还没赶到,他又从北面悬崖攀岩而上,自从采蜂人传授给他绝壁行走的绝技之后,他就越来越自负,按阿堪的哲理学说:他总有一天会摔死!管他呢,仲雪在梦中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太多次了……然后他看到悬崖上悬挂的牢笼,里边是累累白骨,这些海盗、罪犯被作为潮神的祭品,在此风干。木笼抖动,连海盗的骷髅也舞动起来,从枯骨后边钻出一颗苍白的人头。仲雪吓得大叫,口中衔的短剑掉了下来,被苍白的鬼魂一手接住,那不是什么白色亡灵,而是白沥——

白沥看到黑屏留下的信号,一路追到治治岛。

“我怎么没发现黑屏的信号?那时你就知道是黑屏干的了吧,我还为你投奔怒海难过了半刻钟呢!”

“哼哼。”白沥邪笑,潜入助海侯庙后,他才发现黑屏被狸首控制。遭受严酷逼迫,才不得已潜入武原港绑票,否则狸首将杀死他的妹妹,黑屏把王太子送到了治治岛。

“的确是狸首……”仲雪和白沥割开牢笼,“狸首之所以要黑屏出手,是为了嫁祸给雪堰,吴军也的确怪罪雪堰,压境御儿……另外,王太子?”寿梦到底是回了吴国继续当王太子还是沦为越国的囚徒?公侯伯爵们的替身太多,真真假假分不清。

“狸首很头痛,黑屏的新搭档没来治治岛汇合,所以狸首决定押着黑屏把王太子运往大禹陵……为避免黑屏不听话,就把我扣为人质。”白沥钻出笼子,蹲到仲雪肩上,“这群神官又严肃又呆板,很难对付,即使潜入那个破庙也会被扔出来,你最好去搞份拜谒信!”

“没有什么拜谒信!”仲雪把白沥扔下海,随从把白沥捞上船,而仲雪又被绑在长竹竿上的镰刀勾上去,被神官们痛打了一顿,从一千级石阶上扔下去。盲公笑嘻嘻地在他痛得要命的头颅旁跳舞:“依罗——嗨,你没有拜谒信,快去取份拜谒信,快去快回!”

仲雪又奔回大越山区,如果在航图上添加他的足迹,就能勾出一幅野狗流浪图。他所遇见的这帮人既严肃又小气,黑帮为十个铲布杀人,夫镡为一柄剑逼人上吊。吴太子为筹集水门的木桩就发动战争,楚国贵族为多占有几个采邑启动整座国家机器去踏平小国,人们为一个不敬的眼神就决斗,孜孜不倦地为了一点私利而扰乱天下;只有菅川主抛弃一切虚妄,但在凡人眼中,他不过是爬行于世界边缘的蜗牛……

夏宫已成为尹豹良安顿自愿归队的盾甲兵的营地,雨夜中的灯火尤其愀然忧戚,白石典远远地就奔出宫门绕着他的膝头不停摇尾巴,他们分开就像有一万个时辰了!

稍事休息两个时辰,元绪告诉他阿堪仍不见踪影。

黑屏的妹妹在柘山照料驹子,她并不特别喜欢昏迷的病人,但他的默然无语。他的瘫痪无力,他倚仗她而生,没有她就会死去,仿佛变成了她的私有品,这种关系令她难以割舍。直到元绪来请她,为士兵做一些错筋伤骨的急救。

吃着温热的夜宵仲雪就掉落筷子睡着了,阿堪的脸如同夜枭,从树影丛中浮现,“梦的残渣又浮起了。”他知道这是梦,阿堪的四肢被砍掉了,变成一节光溜溜的树干。梦中的仲雪并不觉得古怪,只觉得一种静止的悲伤,宁静之下的深深恐惧。

“你容忍我开挖你的山林,容忍我招募贪吃的勇士,容忍我穿上巨神灵的服饰……”这是他没来得及当面说出的道谢。

“这么肉麻的话可不能记下来。”阿堪笑道。

仲雪做梦所遇见的人生,以及路途上了解到各人命运,这么多人的感情在他身体里冲撞,要撕开皮肤,“只因出生地和血缘,就奴役与被奴役,羞辱与被羞辱……也许要花几百年、几千年也无法消除这种鸿沟,这不是我所梦想的人间。”我的梦想很难实现,只能用于赢得内心平静……

“别傻了,即使是寻常人,人生也是布满了臭粪坑。”阿堪安慰他,“如果你死了,我就带着所有鬼板和书稿,乘上蝴蝶逃到建德去……”

仲雪甚至没有反击“继续去坑蒙拐骗吗?”而是静静思索,他也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

“我的兄长姿态优雅,与人交际轻松愉快,他去了都城的学宫,叫得出每个同窗的名字,知晓每个人的家族关系;而我甚至不认识自己的穿衣男仆。”

“虽然你作为贵族很拙劣,我还是会帮助你的。”

“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变得越来越糟糕吗?”阿堪被夜色淹没,梦醒了……仲雪已梦游到夏宫前的岔路口子,道神墙上挂着模糊的一耷血肉,发出虚弱的呜咽,是被砍断四肢的白石典……是一种威胁,每次贵族出行,会在车轮下碾死一条狗。用狗血祭路神,保佑旅途顺利,凶手在催仲雪上路。仲雪几乎是狂怒,“你嫌我进展太慢吗,我日夜兼程也不能让你住手吗!”他朝虚空的旷野喊。

“是你抓获了大高华,所以这个人在向你挑衅,”黑屏的妹妹边为白石典料理伤口,对仲雪说:“他杀人是为了娱乐。”

奄奄一息的白石典舔自己时,自己也舔舔她,她就会加倍开心。

“犬神生日时,背着狗绕炉塘走上三圈,犬神就会施福给忠犬。”元绪说“……有些人还活得不如狗。”仲雪背起白石典绕着夏宫跑了三圈,奔向埤中——

在那蚌壳与岩石砌成、不惧台风的山居里,护从无法阻拦仲雪的大吵大闹,穿着睡衣的神巫走出来,问仲雪:“你找到骂我的新词汇了吗?”

“如果他们把一个会稽盾甲兵切成一块一块扔下山岩,您会搜遍整个东海岸;但抱歉,她只是一个女人,她被殴打。被开膛剖腹,身上用火烫出一条一条,您无动于衷,您的神也无动于衷。”

“不要找神仙老爹撒娇!”神巫威严地说,递给他一封写给治治岛主人的亲笔信,“人君选士,各像其德,你犯傻。你就是蠢货的知己,你作恶,你就是恶魔的奴隶,你有神性,你才是神的子民!”

魂魄的冲突,掌控身体与行为的“魄”,调遣精神与意志的“魂”,在大斋宫、夫镡、雪堰、卷耳……的身上也相互征战过,一个沉湎过去的身躯与一个新的灵魂相互激斗。仲雪所面对的困惑,在那些逝去的亡魂在生时,也深深困惑过,他们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无法获得解释的灵魂还在山林中呼啸。

仲雪带着拜谒信再次进入助海侯庙,一切都温文尔雅,海涛在高墙外喧嚣,仿佛是飞翔的灵魂,盲公坐在屏风前弹唱燕飨宾客。

季文斜倚着聆听,“你听过小豹子的叫声吗?”异邦的国王大弟半眯着眼睛,轻啜酒杯,“猛兽的幼年期叫声竟然像小鸟……或是昆虫的鸣叫。”一只金眼睛懒猴从他后衣领爬上头顶……那是灵子的猴子,从衣袖中露出的手指缠着绷带,轻轻逗弄猴子。他被咬伤了,但并不在意中毒,毒液仿佛是他的美酒。

“是你绑架灵子的,你收留了狸首!”野兽的咆哮,为了求偶也为领地,仲雪从跪姿扑向季文,没有智慧、没有勇气,只有卑劣和嗜血,只有本能,“但有个爪牙摆脱了你们,他发觉他女儿被杀死了,所以他一再杀人逼我来追查凶手!”

起居室外的神官们冲进来,但盲公仍纹丝不乱地击筑,乐点为螃蟹般在地上缠斗的两人增添了节奏感;神官们手持长棍,怒目静候。

“你以为我一见女人就兽性大发吗?”季文大笑,他笑起来没有门牙,因为门牙全被乌滴子打飞了,“我们精心挑选,就像挑选新娘……你的‘灵子’装腔作势,哈哈哈,连猴子都比她可爱。”

季文那晚在武原港,遥望他的王兄觐见吴王太子,夜明珠般的艅艎大舟……无非不值得记忆的无聊华彩。他自小作为人质住在越国,他的少傅在渡口沉船而死,连同妻子一起淹死。那里不适合当渡口,因为雪堰大夫在那里采过条石,海潮又冲垮石塘,堰塞出一口水潭,渐渐被称为“宫渊”。小时候,表兄送他一头系项圈的雪豹崽,因为害怕暴雨雷声。跳出笼子,把自己吊死了,仆人帮他把小豹子沉到潭底。越人按溪流声的高低祭祀晴雨,让女巫站在潭水中念咒语……后来他杀了王兄送的马,又沉到潭底。“再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垃圾都往里边扔了吗?”他稍微长大一点,想。他和几个表兄弟一起跟着神巫巡回时,出于好玩,虐杀了一名耍蛇女,那种场景你永远也忘不了,表弟的仆人把蛇女也沉入水底。过了几年,到宫渊求雨,果然下雨了。庭院也充盈流水,蛇女融化在水中,扭动蛇身游入房间,顺着被打湿的衣襟爬上他的躯体——盛满尸体与思念的深渊,天命的乖烈,他们又怎能理解?仲雪又怎能理解?

“贤者始于难动,终于有成。”盲公击下最后一个音符——他才是治治岛主人,他问仲雪想怎么办?

“我一来一回要七天,人质没那么多时间,把季文带回埤中是表明我的决心。”

“用一位异邦君王的性命去讨好越国人吗?”

“越国人很傻,盲动、天真、又迷信——但我喜欢他们。”仲雪说,“他们有仇必报,但也讲道理,季文不必担心他没犯过的罪行。”

“我倒更喜欢你这个吴国人。”治治岛主人微笑,“但我不能辜负死去的王兄,让他的儿子被剁成肉酱,我们是野兽,天生是要吃人的。”盲公掷下乐器,登上快船护卫那乖戾的国王大弟——

归程就像另一场庞大的梦,沿途无数人涌集,手举鬼板或白缯。上边书写着他们遭受的冤屈与无法回击的暴力,遇有浅滩,他们就脱光烂衫跳入逆流。为快船拉纤,傲慢的文明人总以为越人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东海之滨,但世上并没有现成的蓬莱仙境。

仲雪带来了季文——两人均白衣素冠,走过三岔桥,大越倾巢而出,来看季文——骇沐国的食人大弟……“我从不吃牡蛎。”季文哂笑。

神巫返回大禹陵,名义上将季文关押在那里,接下来是等待。

大禹的候见厅挤满了有所诉求的人群,他们是难缠的冤屈者,也是天性乐观的闲汉,他们会同仇敌忾、为保护家园不惜性命,也会对狰狞和虚热倍觉亲近,他们是镜子,映出的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你——兽性、人性与神性在身上交汇流动。

灵子被发现的那天清晨很宁静。

打锉壳的孩童在海滩上发现一只手,手腕刺着一圈海豚。

山阴君的夏季行宫,秋季曾开辟为救伤所和养牛场,至今一股畜生气。坦**的铜道神落满雪,露出宁静的微笑,指示方向……另一边只有一座失修的吊桥,通向松林,从方向而言。它通向松林后的海滩,从路径来说,它不通向任何人,一条投向虚空之海的断头路。

尹豹良带着甲士们搜索山道和海滨,并排成一线,走过半人高的驼色茅草,翻检礁石下的线索。

白沥的伤愈了一部分,他变成一部分白色一部分紫色的男人。仲雪顺着白沥的目光,穿过那座朽坏的吊桥通向层层堆雪的山林,酸红粘稠的浅滩泥水在悬桥下蠕动……“你有自己的生活吗?”仲雪问,先是忠于卷耳大夫,然后亡命鹿苑,再忠于夫镡,从杀戮走向杀戮……你喜欢什么食物?什么颜色的外套?有心爱的女孩吗?

白沥静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我什么都讨厌。”

仲雪也静默了一会儿,“我也有同感。”

他们都觉得灵子已经死去,他们再也无法找回她了……然后尹豹良喊他们了。

仲雪想他看到尸体,会耳鸣、手抖、左手发麻,一轮轮潮热从后背爬上来,但他很平静,就像看什么很自然的东西。她被海浪冲干了血,沾满海沙的肌肤洁白,微张的双眼,凝固的眼神美如波纹,“她大概咬掉了凶手的指头或鼻子,凶手割开她的嘴巴和喉咙想把那器物挖出来……”尹豹良冷淡地说。她曾吐露气息的嘴唇里,塞满了沙末。

“凶手知道我在敷衍他。”用不可能被处死的罪人来搪塞他。线索断了,灵子也死了,海风把雪花送入仲雪的眼帘。他顺着喧哗的海涛走在海塘上,又一年即将过去,男女老少聚到一起,一起酿酒,并交纳酿酒的税——人们很累,但很愉快。

晨霜是上帝投向人间的宝石,他醒来,看到湖边的劳作——南塘圩主决定在湖上筑坝、设置闸门,旱季泄湖水灌溉,雨季则将洪水排入湖。再通入海里,这将是浩瀚的工程,也许要到她的儿子这一代,才能竣工。

她的儿子和仲雪相处得不错,仲雪以为又会从衣服堆里钻出那颗小脑袋,结果是一头貉子,问她儿子去哪里了,去父亲那里了。父亲?是的,刽子手平水。圩主平静地回答——竟然是平水,仲雪震惊,“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平水会把我切成一片片挂在肉钩上出售!”圩主不以为然,梳着头,“你给我儿子一个父兄的榜样,否则我只能去找夫镡了。”她慵懒、美丽,光洁如白霜……圩主曾是前代大护法的女巫,“我儿子出生时不会啼哭,你的母亲倒提着他拍打臀部,嘴对嘴吸出他口中的羊水。救了他,而他将长大,建成一百六十里的海堤。他也将有他的子孙,在长堤下平安长大,救一人等于救一世界。”

她决定让父子重新来往,那孩子去父亲那儿好多天了。但她不知道,和仲雪交谈的那时,儿子已经死了。

第一个在自家船埠头的一艘黑船里发现尸体的神官要学徒把尸体扔到山上去,山上的神官则要弟子把湿淋淋的尸体扔回去。“但那个孩子身上有剑伤。”“我才不管,把他扔回海里去。”于是叫黑帮来处理垃圾。黑帮人手发觉那艘黑船原本就是归在屈卢名下的,季文的到来是轰动性的大事,乡夫野妇像赶圩一样划船聚集到会稽山,到处是失窃和偶遇——死去的还是一个孩童,微风吹拂他的头发,在船舷上颤动,仿佛他还活着。

“天杀的!”海麒麟倒吸一口冷气,“他杀死了南塘圩主的儿子。”

“这还不是最糟的,南塘圩主的儿子……”和乌滴子交过手的做了一个决然的手势,“也是刽子手平水的儿子。”

当晚,仲雪来到山阴君陵墓外,尹豹良被揍得连他母亲都认不出来了,另一名盾甲兵眼窝里戳了一把匕首,直达脑后。“你当心一些。”尹豹良劝告仲雪,他俩是来唱卖会打探消息的。走进墓道听到尖细的哭声……越国青少年今冬的时髦穿法,是将蓝布衫染成酱红色,做成楚式深衣。但下摆不够长,就卷起来塞进腰带里,露出膝盖以下部分,方便走路。这些时髦的小流氓发出尖细的哭泣,木然而缓慢地爬动。还有一个人的双手都被咬烂了,虚弱地喊“我是王……救救国王……”那个苍白的助手守住内门,看到是仲雪,侧身让路。

平水背对墓门,膝盖抵住屈卢胸前,屈卢整张脸被揍得像是摊在地上,还有一只眼睛在眨。平水拷问屈卢杀手的下落,认为是屈卢的打手杀死了他的儿子——

仲雪对平水说:“还记得拆骨组的白子吗?家里挂各种武器,简直是屠宰场,在腌菜罐里找到残肢,任何地方都有这样的疯子——”

“我把白子交给铜姑渎了。”平水没看仲雪。

仲雪怔住了。

为“挽救”乌滴子的灵魂,平水决定要给三个人重生的机会。雪堰是第一个,白子是第二个……这群疯狂的窃钩者、窃国者,如今都在吴越群山间奔突。

“这件事山阴不管,会稽不收,你不要插手了。”平水说,他在围观季文的人山人海中与儿子走散,就在重新获得接纳和信任之时,他无法面对圩主和失职的自己。

发胖的美男子屈卢面部**,被酗酒和肺气肿弄得满眼皱纹,“我的、我的车船……早就被偷走了!”他好几辆车、好几艘船都被猪龙婆弄走了,盾甲兵对黑帮很客气,因为各级军官都与黑帮做着交易。可以说,神巫的甲士们是由黑帮支付军费的,他们对屈卢的车船搜查不严。那位绑匪一直有帮手,而狸首握有大护法的钥匙,车船运送人质,钥匙开启窝藏点。

猪龙婆长期生活在沼泽区,有建在树上的棚屋,仲雪和平水也无法协力制服他。他们三人只是在泥潭中相互绞杀,猪龙婆仰头看到仲雪很高兴,说“我的大鲵有一颗金色的心”,用丝绳系着的铜镜从仲雪领口垂下来,金色的心,原来是指母亲胸口的铜镜。多年前,猪龙婆也曾被大护法救护,他的哼唱并非全无意义。平水问这神志不清的鳄鱼男,凶手在哪里?猪龙婆不停重复儿歌“点虫虫、虫虫飞。”平水回身,从徒弟的车上取下刑具,过程肮脏而悲伤,仲雪准备走了,猪龙婆呻吟着接着唱“虫虫飞,飞到镜子里,吃蒲糯米。”

“镜子里?”仲雪转过头,和当初乌滴子对唱的不一样了,他用力阻住浑身泥浆的平水,“有没有叫‘镜子’的地名?那就是凶手前往的地方!”

最终,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镜子——鉴湖。

南塘所围起的湖水,平静如镜子。

在鉴湖,他们终于见到了狸首,他样子狂野,与其说是绑匪,更像是走投无路——平水对付外围的前盾甲兵死士,让仲雪突入船队中心——为方便携带人质,狸首剜掉人质的左膝盖,满面血污地在乌篷船上左右为难,仲雪的到来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觉得无聊吧。战争与他无关,在一个即将变化的时代里,他只是望着那些乌云在搅动,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身边全是一些诅咒未来的人……”狸首说着“无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杀死绿萼绿华,为什么还要杀死灵子?”多少次,他依然用灵子呼唤她,就像她的灵魂还在他们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从乌篷里头拖出人质,绑匪和人质一样浑身污垢、发如飞蓬,“跪下来,”用匕首比划人质的喉咙,狸首命令仲雪跪下来忏悔,“由于你,帮助大禹和越国的敌人,你将终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面前的,是他的兄长。

快艇遭受袭击,护卫寺人均被击倒,笠泽大夫自称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说:“带走我,我才是寿梦。”而黑屏以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只会嫁祸于人,况且这两个自称王太子的男人一个衣着华丽。一个朴素无奇,于是让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着哥哥,他完全不成样子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哥哥更像母亲。南下与越人争夺生存空间,和御儿君正面冲突,他的攻击性很强,他的儿子精神反常……其实都可以从母亲这儿找到源头。她健康聪明、充满动力、但充满攻击性。仲雪每次看到灵子,觉得她就和母亲很像。

“呵呵呵,我要肮脏的屠夫去抓吴王太子,结果抓到这么一团癞乌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泽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杀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于越国,他不是杀死御儿君的元凶吗?”

仲雪说你是废柴,如果你真那么能干,大斋宫就不会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动一场战争,为大斋宫复仇,即使是发动战争,也不必假借大斋宫的名头。

撑船的黑屏击倒狸首,他跌落鉴湖,镜面般的湖水一下在他头顶填平了涟漪——

而仲雪两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旧是争吵。

“你一直在责怪我杀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个合格的敌手!”兄长说:“我是笠泽大夫,为吴国门户,我无路可退,我的背后就是泰伯创立的国都——越人渡江而来,我就在江面上阻击蟠蛇。”

“越国也是我的国土——我并不是中转过境者!”是的,父亲一直让仲雪更接近越国人,知道他无望继承家业的同时,希望让他记住自己的血缘——这就是他与越国今天的关系。仲雪把那面破镜子给哥哥看,“我们的母亲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同样死于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护了那个女孩——而你我,从没想过终止暴力,哪怕一次!”

“为了保护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划着双舱船来了,他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刚沿着梧桐树回到人间,“吴王送母亲这面镜子……我没有见到这面镜子是怎样系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树叶覆盖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我见到这面镜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着柔光……”哥哥把镜子交还给仲雪,伯增送父亲乘坐小船离开越国。

“谢谢你,吴国佬。”蛇女说她的孪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杀死的,她愿意引诱出那个凶手。

“你也许不合他的口味。”

但现实永远是嘲笑命运的,蛇女还是在危险的街道夜游,仲雪等人分组跟踪;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是漏夜酿酒的灶火之光,为残雪蒙上温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后巷,一支义肢渔钩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转告大护法,到小斋宫死去的地方决斗。

“决斗?他真的这么和你说?”仲雪听着这个久违的词,很多年过去了,连他们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现今只有追捕与逃命,生与死之间不再闪耀这个高洁的名词。

两个月的冬雨,继之以雪,地底的蝉蛹也浸泡在积水中,来年春天,未及苏醒就霉化为尘埃。在约定的时辰,来到道神坐镇的路口,仲雪环顾——

——她还是逃脱了,她跑到这里,向西而行,如果向东,我就在那儿。

——别太自责。白沥说,她是路盲……

他们与平水、黑屏、元绪等人齐聚于桥之西。

桥之东。

松林间回啸的风声,刮在北蝉的脸上,他的对面:奢比尸一手掐着小结,一边哀哀凄凄地说:“男人没有母亲、没有妻子,孑然一身,又生了病,有多可怜!我离不开这个孩子,我多年来在他身上弥补罪过,为养大他花费不少心血……”因为北蝉问过奢比尸有关“牡蛎少女之死”,所以他知道北蝉就是那个绑匪,他不透露任何口风,就等着这一刻,用小结来换金子,“你索要那么高的赎金,多少留下一点吧?”

北蝉决然出剑,小结倒在一边,北蝉不多看他一眼,继续进逼奢比尸,把他赶到吊桥上去——

他太轻信了,看到奢比尸盘曲的坏腿和残败的下体,就以为他是一个废人,事实是他仍能靠杀人获取快感。奢比尸退出松林,窜到摇摇欲坠的吊桥上,仿佛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仲雪与白沥等人眼前。

“死肉!”奢比尸咒骂北蝉,“你把什么人引来了?”

他要与北蝉做交易,北蝉就把交易时间和地点一概转告给了仲雪,让他们来处决凶手。

“喔喔大护法和贵人们,”奢比尸踉跄着,半是求饶,半是讥讽,“我是无辜的……就连那无能的神官学徒,我都不忍心杀呢。”

北蝉截住桥之东路,也一步步走上桥面,他那张脸,是历经多次凶险之后勉强拼凑起来的,连最冷酷的人都难以忍受他的凝视。

“为了爱惜死者,而让活着的人送死,就是你的铁钩划开那么多人的胸腔吗?”如果说阍人、胥师、司稽渎职该死,那么灵子、南塘小圩主、白石典又有什么罪过?平水、仲雪和白沥把他夹击到快要崩塌的吊桥中心。仲雪觉得与凶手同归于尽也未尝不可——阿堪一定会大大地责骂他。北蝉砍断一条桥索,桥面侧瘫成垂直状,各人站立不稳。北蝉用义肢勾住桥索,击退上前的仲雪,平水自背后出剑,北蝉架住,白沥顺势劈剑——北蝉另一手也被砍掉,他毫无停滞地顶撞白沥,白沥被撞下桥,连同扎中心口的义肢也从北蝉小臂上扯落。黑屏挥舞长绳套住白沥,但绳子也断了,白沥坠落悬崖,黑屏一跺脚,从边坡追下去;元绪看到小结的身影,也连滑带溜,下到谷底,绕到西边的松林去——

这一交手是如此之快,奢比尸一弯腰就躲过了第一轮攻击,“哈,大护法的儿子……说到底都是家犬而已!”奢比尸一倒钩扎得仲雪后背僵直,“你有一百个斩法,我有一百二十个活法。”第一次见面时,他正缩成邋遢干瘪的一团,像一头碾平的灰老鼠。但为了脱身,他必须从桥上杀出一条血路,“当年我实在气不过,打了她一拳,谁叫她不经揍。她让我滚,她知道她亏待了我,和那伙趾高气扬的小女人。”奢比尸扯动倒钩,仲雪就随之在桥上摇**,他往背后挥舞剑,但无法碰及敌手,“不过,恨她的人不止是我,打死了大护法。不少人还特地给我酒喝呢,让我坐在最尊贵的火塘边,叫什么代、代……”

“代袜那!”平水一剑劈断倒钩,那些死难者身上的钩刺伤痕,也可能来自这名熟练的屠夫,“代袜那、胎嘎滚、苦拉、叫谷魂!”仲雪一边念着无法用确切意思概括的越国众神之名一边挥剑……我所喜欢的越国,有呼吸,有脉搏。有刚毅,有忍耐,夜晚少女为心爱的人把门敞开,男人在海浪上淘金,甚至连孩童敢吃螃蟹!

脆弱的吊桥如飘带一样扭动,箭如雨下。仲雪踏穿木板,跳下桥面,像苍蝇一样紧紧倒叮住桥索。

失去双手的北蝉一身箭杆。

这是可以将弓竖立在船上,一脚固定在船舱,远距离射击的弩机,来自秋祭夜攻大禹陵的灵感——奢比尸杀死平水的儿子时,从屈卢船里顺便偷来的大型弩机,北蝉回望桥头。小结边哭边扳动弩机,连发了三轮就因潮湿的弓弦而失效了,北蝉张了张嘴,似乎想告诉小结“你可以摆脱这一切,你不必绑在他身上同渡苦海”,但什么也来不及说出口,北蝉坠下吊桥……

奢比尸砍断了仅剩的桥索,仲雪跃向奢比尸那一边,平水握紧断绳,留在西面——

“好孩子,你还是爱着老爹的。”奢比尸爬上桥东,走向小结,小结恐惧地尖叫,抛开弩机转身狂奔,“别跑,小结,我们一起走,我会对你好的,永远也别再回来了……”奢比尸一瘸一拐地追,“小结——”元绪也在喊,小结头也不回地跑……差点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连道塘圩主等在松林的尽头。

“哈,你这伪君子,一边祭典牲口,一边又尽情宰杀它们,”奢比尸冷笑着拨转剑,加速冲刺,“我至少比你更坦诚。”

爆裂的血花喷泄,连道塘圩主连续拔剑、曲刃剑连续斩中奢比尸,又悄然入鞘,他就是北蝉的少主。

“阿堪在哪里?”仲雪奔向桥头。

奢比尸对仲雪虚弱地吐出“走开……杀鱼佬。”

“你宁愿化为海上的泡沫,成为怨灵,追逐海浪入侵陆地,被人所诅咒吗?那么就去吧。”元绪没有让他特别忏悔。

被雪打过的枫叶会变得卷曲褐红,很难看,“阿堪在句乘山。”仲雪从怀里掏出一小袋沙末,是从灵子嘴中清理出来的,袋子的中心是用一粒枫叶揉得很紧密制成的护身符珠子,浸泡了他的血,胀回为一团乱絮。没人会想到奢比尸会藏身在最危险的地方,灵子吞下的枫叶珠所导向的线索,枫树的图腾——三天后他们在句乘山深处找到阿堪,他被该奢比尸用铁链拴在树上无法脱身,就靠舔树干上的雪水活了下来。

奢比尸把阿堪抓进早年隐匿过的山林,然后去找小结,在目睹季文走过三岔桥的人潮中,他把平水的儿子误认作小结,也许是说“我带你去找父亲”把他骗到船上,偷船驶出埤中,河道当中把孩子淹得半死。觉得像死鱼一样,一点快感也没有,又用倒钩剑刺入他的身体,孩子濒死的抽搐,让他兴奋。他来到夏宫,仲雪去治治岛的半个月来,小结都跟着元绪住在夏宫,他威胁小结“你也参与了,他们不会放过你。”小结与他一起走过那座危桥,在桥的那头看到迷路的灵子……也许,这仅仅是大多数人所愿意接受的真相。仲雪多么希望灵子不要越过那座桥,向西走进阴翳的夏宫回廊,古旧的窗格切出清晰的光影,如同她清晰无误地对他说:“那天我骑着驴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沥找不到渡船,真希望有什么人来把我抢走——结果,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这里。”

少女走在北风呼啸的山阴小道上,哽塞郁结在胸口,一次次翻越山岭去见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人。她无法再继续了,人群都在涌来,她却在离开。然后她碰到了灵子,“你是‘黑屏的妹妹’?”灵子从她的外表判断,微微笑着问:“你知道大护法的夏宫往哪儿走?”

她给灵子指了一条稍微有点绕远的大路,“到下一个岔口,朝道神……”

“朝道神面对的方向走,他告诉过我。”

目送灵子迈着充满期望与生命力的步伐走远,“黑屏的妹妹?”女接骨师喃喃重复这个仲雪信口叫出来的称谓,“黑屏的妹妹,你从没问过我的名字。”

下一个路口的石墙上供奉着**的小铜像——“开门见山”的道路之神。“黑屏的妹妹”抄近道,连蹩带跳抢先跑到路口,把道神像挪到对面的石墙上。

——灵子向东走过了吊桥。

“黑屏的妹妹”再把道神放回了原处。

出于对爱的渴求与妒忌,她已跨过生与死的长桥。

灵子走错了路,奢比尸残害她……但给予最后一击的,是小结。他们一直以为凶手是一个人,北蝉所杀的人,奢比尸所杀的人,季文所杀的人,和其他被残害的少女混到一起。牡蛎少女走过三岔桥,那名凶手跟上她,掏出她的内脏,“请给我铸剑的魂魄!我一定要比师父、师兄更强!”“我把什么怪物带到越国来了?”石泄发现了糟糕的蛛丝马迹,从而与阍人据理力争……北蝉带走骇沐国王时,并不知道同船的还有吴王太子,但即使杀死一名国王,也不过是让历史飞行得更快一点而已。

小结飞奔在山道上,喘不上气、全身酸痛,被冤魂的乌云追击。仲雪回望吊桥,看到巨大的白色神灵,修长的尾巴扫出宫门外,身体充盈着整座夏宫,他是来接走白石典的——纯白的犬神怀抱黑色的白石典飞走了……

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鏖战的臭味。

平水走了。

元绪也要走了。

仲雪把母亲的镜子和法器都送给他,“但愿这不是你同我们最后的交集。”念及元绪就是如此这般挂着镜子走上辅佐王道之路,是否会联想到一次次远去的幽灵们与他的母亲在虚空之海上遥遥相会呢?

“起初,我没认出你,我在秋祭那晚见过你,”仲雪对包裹在一层层白麻中的灵子说,“因为你,阿堪还活着,好女孩,你始终没有屈服,你为自己赢得了公正。不再是一个无名亡魂,不是送给方伯子爵们的玩偶……”他轻轻吻了一下灵子冰冷的嘴唇——最初也是最后的吻,为她盖上裹尸布,案件落幕,正义得以伸张,但一些并非不可饶恕的人也因此死去。

“你可以把她葬在桥头。”阿堪说,建一座新吊桥,她的灵魂攀附树藤,萦绕桥索之上,她可以望见海、搭乘海风而去……这是个好选择。

黑屏给仲雪带来一块下颌骨——

“白沥说把这个交给你。”

“白沥他自己呢?”

“他死了。”黑屏说。仲雪托着师父的下颌骨,怔怔地站在那儿。他觉得他和白沥之间的联系,不该如此薄弱,但他也没有想过如何改善。白沥死了,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他们甚至没有决一雌雄。仲雪以为他们总会有最后一战——受制于某种宿命的牵累,但是白沥就这么地走了。黑屏说“你还要不要这块骨头?白沥说如果你不要,我就把他的骨头和这块师父的骨头一起埋起来。”仲雪几乎是立刻递回给黑屏——黑屏轻蔑地一笑,仲雪也不太理解自己这么快递回去的含义,也许他一直对自己未能保护师父而内疚,也许他一直觉得白沥值得这种合葬,而自己不配保存。“白沥怎么就死了?”“怎么死了……就是死掉咯。”黑屏把下颌骨塞回腰带里,不屑地说。白沥渡过浙水,只有疲惫的一条命。遭受夫人们的喜怒无常之后,毒性一直没有痊愈,只是勉强撑着。后来又去骇沐国一带做击剑师傅,回到越国又参加讨伐夫镡的战争,终究是搞坏了身体。他到句乘山不久,夫镡让他护送斋宫巡游各地,他就死在了路上。一个人的一生,一句话就说完了,就这么简单。

人们宰了一头羊,将羊头挂到宫门上,“因为羊神是司法之神,他们相信悬挂羊头于门上能够驱除盗贼——这是他们对你的褒奖与祝福。”阿堪又问:“你这庸俗财主念念不忘的双龙佩,还记得吗?”

“那是我的恩师卷耳大夫的礼物。”

阿堪早就从水中捞起双龙佩,担心仲雪一拿回玉佩就会毫无遗憾地离开越国,所以私藏至今。递给他,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吧。”仲雪跳上白篷梭飞,去大禹陵答辩。

无际的暮色,海鸥如一片片白帆,如钩的新月落在潮边。元绪停下脚步,“能弭兵的人,是从战争的深渊中凯旋的人……”迎面走来的男人,是夫镡。他带了少数几位扈从,就像从一场疲惫的郊游中归来。

“大斋宫死后,你从信仰之战中吸取教训,就让灵子充当小斋宫,既嘲笑会稽山,又巡回国度;现在灵子一死,你就请求我继续履行她的职责。如果我也在路上死去,你会叫谁上路呢?”

“不是我们在使用时间,而是时间在使用我们。”而时光将一如既往地奔流不息。

“心有不轨,爱上魔鬼。”元绪轻声自嘲,把仲雪送的镜子系在胸前,踏上山道——孤身一人,永无旅伴。

翌年,吴世子寿梦即位,正式称王,并朝觐周天子。八十多年后,夫镡的儿子允常称越王……此刻,这位毕生周旋于神与人之间的君主,身后的砌炉手紧盯元绪远去的背影,难以抑制目光中的痛苦与渴求——

这目光被怀抱冰滑雪湿的大禹陵的山脊遮断。

神巫说我没有太多时间,治治岛主人正在褪色的坐垫和屏风之间打一个干瘪的包袱。

“您要离开会稽山?”离开会稽山的神巫还是神吗?

“我留在这里,只是会稽山的囚徒。”神巫要去云游,第一站是治治岛,他想把大护法这个闪闪发光的头盔抛下来,里边盛放着历史性的矿藏和争权夺利,许多恶心的人和事缠成的麻团……多可笑,仲雪也想完成答辩后离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神巫无杜转过身,指着悬挂在内庭的一排排各色布条,有的绣着海鳅。有的绣茶花,还有一群女巫像扑到布料上边一样埋头刺绣,长长的布条连同竹子做的镂空长枝从房梁上一直垂到地面。

“鸦旗。”——船桅杆顶端悬挂的风向旗,用来测风向和风力,常常绣三脚金乌鸦象征太阳,所以叫做“鸦旗”。

“很好!”

“这就算……考完了?”仲雪迟疑地问。

“考完了。”神巫明确地点头。

“哦……”仲雪感觉不适,就像一场令人不快的作弊。

“你还年轻,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活得久,坚持得久,最好活上一百岁。”神巫无杜说,“取走你的鸦旗,让它久久地飘扬在你敌人的恶梦之上。”

“他根本不配,大护法应该和我们坐到同一张席子上,用同样的食案,共享越国,而不是和一群浑身汗臭的小人混在一起。”骇沐国王双手缠着绷带,其他人附和,大祝们都没有到场,这场答辩根本不合法。

“我在楚国看到——越国人如何用巫术谄媚、申诉、行骗,如何被歧视、被嘲笑、被惧怕,这恐惧不是来自越国的强大,而是来自越国的野蛮——”

“那你到底提供什么鬼画符,让我们拥立你为大护法?”他们问。

“无忘有功,无赦有罪。”仲雪说完把鸦旗披在身上,走出大禹陵。

血色的鸦旗,因为大护法在本质上是执刑人;副旗是蓝色的,如遇丧事,则用蓝旗。两面鸦旗在扁舟上迎风招展,上绣一尾雌鲸大鲵,曾吹起他母亲鸦旗的风。也同样推送御儿君驶出句章港,他已无法回头,他向千年前遗失的故土。未开发的新边疆推进,海豚在回头浪之上飞跃,带鱼闪着银白色的鳞光往渔网里横冲直撞,“万顷波涛、万顷波涛,北渡浙水吞碧浪,吴越春秋的角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