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台行

第一章 母女重见

牧碧微端详着多时不见的西平,却见她几个月便已经拔高了一段,眉眼也更舒展开了,身上穿着丹色描金凤纹半臂,牙色窄袖织金上襦,下面是橘色罗裙,腰间一条锦带,嵌明珠、玉勾搭,这身衣服是牧碧微没见过的,想是长高之后曲氏替她新做的。

几个月不见牧碧微,西平却也没怕生,行礼毕,就扑到她膝边迫不及待的诉说起在华罗殿的生活来,说的最多的却还不是自己,而是长康公主:“……三妹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曲母妃说她得再过些日子才能开口呢,若是要陪儿臣玩耍,还得几年……”

牧碧微极有耐心的听着,一直到她滔滔不绝的说完了一段,回头问樊氏要茶水,满殿的人才一起笑了起来,凌贤人含着笑道:“究竟是光猷娘娘养大的,咱们娘娘当成长康公主一般看着,见着了光猷娘娘,殿下还是要自己的母妃呢!”

“妾身多谢左昭仪代为照料玉桐之恩!”牧碧微忙起身离座,郑重的施了个大礼,西平公主忙也跟着行礼,曲氏在上首,面上微有笑色,也不避,安然受了她一拜,才道:“起来罢,我也不过顺手为之,何况西平也是极可爱的。”

西平公主闻言,就趁机道:“那么曲母妃,可爱的儿臣可以不可以多吃一块那种绿色的点心?”

这次连曲氏也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拿袖子遮了一下,才恢复了端庄,笑着道:“你若喜欢,那方子我叫人给你母妃抄上一份,你母妃若准你多吃,我自然不拦着。”

说着不待西平说话,就对牧碧微解释,“她说的是薄荷糕——本是还热的时候做来消暑的,避暑归来,不是还有些躁气么?我怕她才从行宫回来会嫌热,就叫人做了一回,不想她就喜欢上了,没事就嚷着要吃,后来天气凉了,我就叫她一天最多吃一小快,还是正午时兑着热茶吃,不然凭她怎么闹,我总不给的,今儿个想是见你来了,觉着有了依靠,故而又讨了起来。”

牧碧微听见薄荷就嗔道:“玉桐不许胡闹——薄荷性凉,一天一块给你解馋还不好吗?”

西平公主闻言就十分的失望,然她眼珠一转,问牧碧微:“母妃一天也给儿臣一块吗?”

“嗯,就一块,多了一个角也没有!”牧碧微原本是想说索性给她断了的,毕竟如今也才二月里,邺都还冷着,好些殿里都没歇地龙,只是想到曲氏准她吃一块,自己这会就给她断掉,很有显得曲氏对西平不够用心的嫌疑,如今高太后仿佛偏心向了右娥英,没准这么一块糕点也能生出事情来,再者,西平那恳求的目光看着也心软,当下就板着脸道。

就听西平公主很是委屈的对曲氏道:“那曲母妃的那一块也给儿臣留着呀,儿臣每天过来吃!”

众人都又笑了起来,凌贤人就道:“两位娘娘好好想个法子安慰安慰殿下罢,奴婢听着就怪可怜的。”

“我如今最怕听见她想吃什么,盖因她想吃的十个里头有九个是不宜多食的,偏生她就喜欢。”曲氏也不禁对着牧碧微诉起苦来,“有一回就哄她,说等她长大些就能吃了,于是隔日起,她一天问我十七八遍她是不是长高了,正月里,太后说了她一回,仿佛长高了许多,当天回来就一口气将平常不叫她多吃的东西点了二三十种——真难为她记得住!”

听出曲氏语气里的亲近,牧碧微亦含笑道:“娘娘可别怪妾身得了便宜还卖乖,依妾身说呢,玉桐在澄练殿里是极乖巧的,妾身带着她时可从来没觉得这样麻烦过呢,如今在娘娘这里过了几个月,就要这要那了,怕还是娘娘待她太好的缘故。”说着怜爱的刮了刮西平的鼻梁,笑道,“宠得玉桐呀,要求越发的多了!”

西平公主听出两位母妃都在抱怨自己,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朝她们扮个鬼脸,脆声道:“母妃都说了,这些都是曲母妃宠出来的,既然有母妃们宠爱儿臣,儿臣做什么不受着呢?”

曲氏和牧碧微都笑,牧碧微就问她:“可是你曲母妃宠你是因着喜欢你的缘故,如今你倒越发的叫你曲母妃为难了,这可怎么办呀?”

西平公主天真道:“儿臣年纪小,许多东西吃不得,儿臣便是知道,也忍耐不住,曲母妃虽然疼儿臣,可也坚决不给的,至多叫人陪着儿臣去玩耍分心呢,等儿臣玩着玩着就该用膳了,用了膳儿臣当然什么都吃不下啦!”

牧碧微抿嘴一笑,又逗了逗她,曲氏使个眼色,那蝶儿就上来一步,含笑道:“殿下,长康公主快醒了呢,殿下可要去跟长康公主玩?”

西平左右看看,拉着牧碧微的袖子就有些舍不得走,曲氏便打趣道:“如今你母妃回都回来了,你自然就要跟着她回澄练殿里去,到时候天天时时的就可以烦着她,也好叫你曲母妃看一看她的笑话呢!倒是你曲母妃和长康妹妹,往后啊见起来反而就不方便了呢!”

西平想想她说的话也对,便吐了吐舌头,笑着告退去看长康。

等她走了,凌贤人与阿善都是心照不宣的将两边小宫女都打发了,只留了几个心腹下来伺候,牧碧微重又谢了曲氏,曲氏摆手道:“我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与长康一起带着有个伴,也不麻烦,何况西平可爱,追在膝边成日里说这说那,被她念叨几句,我就觉得这世上也没什么事情可烦心的了。”

说着,自失一笑,“当年我虽然没能抚养她,看来到底还是有些缘分的。”

牧碧微尴尬道:“当年妾身……”

“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左右如今我这里有长康了。”曲氏和蔼的道。

知道她这就是明说出来把事情揭过的意思,牧碧微松了口气,又道:“娘娘总是这样体贴,奈何妾身从前不懂,到了危急的时候,思来想去,这满宫里头,却只有娘娘最是可靠。”

曲氏淡然一笑:“体贴么……未必每个人都这么想罢?”

“那都是贪心太过的缘故。”牧碧微诚恳的道,“实际上,娘娘待六宫可谓是问心无愧,可六宫的许多人却因此得寸进尺,对娘娘每多怨怼,反而如孙氏、何氏之流,怨怼者即使也不少,却只敢私下里议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娘娘心仁,她们胆子才大起来的缘故!”

“是吗?”曲氏若有所思,微笑起来,“你说的,倒与西平差不多呢,不过她们哪里有西平可爱?”她仿佛漫不经心的问,“可我就是这个性.子,你说,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牧碧微恭敬的道:“妾身看娘娘先前待西平就是很对的,凭她怎么胡闹,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情,娘娘的身份资历放着,既然不稀罕和小孩子计较,那么再怎么闹,左右也当真不能妨碍到娘娘的,不该给的,总不给就是。”

“给是自然不给的。”曲氏深深看她一眼,沉吟道,“不过你说的是妨碍不到我的小孩子,若是能够妨碍到我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小孩子凭她怎么闹,除非大人不与她计较,不然,不打算给她的东西,放得高一点,她就拿不到了。”牧碧微微笑着道,“既然能够拿到,那多半,是另外有大人帮她拿的吧?”

曲氏又问:“若是这个大人,连我也不能随意呵斥呢?”

“那就先拿旁的东西引开了小孩子的注意,再与这个大人交涉,大人么,总比小孩子讲理罢?”牧碧微从从容容的说道,“娘娘也看到了,玉桐方才也是知道道理的,不过是年纪小管不住自己。”

曲氏却仍旧不放松,又问:“若这个大人也不讲理,或者她就是偏爱那小孩子呢?”

“既然如此,那么小孩子恐怕也要被惯得不知道道理了。”牧碧微转着腕上镯子,微笑着道,“可要多加小心了……依妾身之见,这样的小孩子,还是不能叫她太过恣意太久的好,免得,把其他小孩子带坏了,永无宁日呀!”

曲氏凝神片刻,淡淡一笑:“说的不错。”

说着话锋就是一转,问起了行宫里的事情,“闻说,一直给你安胎的赵守义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收买了?你可有头绪?”

对这个问题,牧碧微早有准备,当下就冷笑了一声,又带着丝无奈道:“娘娘请想,当初才到行宫的时候,妾身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就立刻想到了宫闱里头子嗣诞生艰难,派了阿善赶回来禀告了娘娘,同时,又借口重病,硬将赵守义扣在了旖樱台附近,陛下使了王成照料赵守义,妾身也派了人……那王成固然不是澄练殿的侍者,但想必娘娘也知道,当年妾身才进宫的时候,尝在宣室殿伺候,与他乃是旧识,素来关系不错的,何况妾身有了身孕,他自然也想沾点光,想要收买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曲氏沉吟道:“那么……”

“说起来也是妾身自己没料到有身孕,想着在行宫里头生产可以避过许多算计,不想,妾身却忘记了,妾身可以躲到行宫里去,可旁人也不是没有脚的。”牧碧微切齿恨道,“也是叶寒夕才进宫不久,又不够聪明,竟将那何氏引了过去!”

曲氏严肃起来:“当真是她?”

“不敢瞒娘娘!”牧碧微正色道,“那何氏才到行宫的时候,成日里往妾身的旖樱台跑,那时候妾身有些乏,又疑心她不安好心,就渐渐的不肯见她,她几次想与赵守义说话,都被挽裳等人拦阻了,后来,就是那次太后使人去召何氏回邺都抚养新泰公主,那何氏一狠心,自己从旖樱台上摔了下去!扭伤了脚!因当时行宫里头就赵守义一个太医,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她好歹也是六嫔之首,妾身也不能说不给她看……兴许,就是那会,她不知道许诺了什么,收买了那赵守义!”

说到这里,她眼眶就红了,“妾身也不知道赵守义后来的药里给妾身做了什么手脚……后来许是迟迟不见妾身有什么不好,那何氏还忽然过来与妾身说了赵守义给妾身换了药的事情!妾身大惊之下生产……亏得命大!”

曲氏叹息道:“果然……当时太后责问我此事,我想着多半是何氏——既然是何氏,太后都派过人去,怎的何氏还是留在了那里?”

她望着牧碧微,缓缓道,“你可知道,去年十月,孙氏生的皇二子,太后本有意给右娥英抚养,不想右娥英却嫌弃孙氏身份卑贱……倒是提过你好歹是三品之女?”

牧碧微立刻变了脸色:“太后……她竟想去母留子吗?难道那何氏?”

曲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宫中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