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77

当年你曾迷恋过大小天鹅。先是迷恋小天鹅,后来是大天鹅。她们当年是系里的两个大美人。但是她们都已经物归有主了。现在她们变得怎样了?

朴其实是拿大小天鹅来吊你胃口。其实聚会只是个借口。所以选这一天,是因为这天是你们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只是你没有记起。

乐果也奇怪地没有记起来。

你去了,按朴说的地点。你们没有一起走。她说下班要处理一些班级的事情,会迟一些。你到时瞧见朴坐在酒家大厅。人还没来。他说。就拉你一起坐在厅上。

一会儿乐果来了。朴说我们进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已经先到里面去了。你们就跟着往里面走。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

朴在一间包间门口停了下来,神秘地瞧着你们。你们仍然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让乐果先推开门。乐果推了。里面黑着灯。

猛然一溜什么东西劈脸喷了过来。后面的朴将你们一搡。你们进去了。灯亮了。大小天鹅手里拿着喷彩丝的喷枪。

墙上有个大花环,上面写着:青铜婚纪念。

朴在后面哼起了《婚礼进行曲》。

你猛然明白了,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逃不了了。

你听见大小天鹅在叫:乐果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乐果真的没有变。新娘长得好,婚礼也有美感。即使是结婚纪念。要是女方长得丑,这喜酒就喝得让人恶心。朴历来对女人的漂亮很在乎。也正因为如此,他也可以相信你并没有抛弃妻子的念头。乐果现在还很年轻漂亮。

大小天鹅反而是不行了。完全不行了。你瞧见了女人的惨。当初越是漂亮的地方,越老得快,眼睛,嘴角。就像花开得太猛就谢得更快一般。让人寒心。

你曾经在网上看到两张贴图,一张是**的妙龄女郎,异常漂亮,另一张是同样**的老太婆,丑陋不堪,拖着空米袋一样的**。同样的角度,同一个女人。你可以清晰找出丑陋化的过程。当你想到你先前还垂涎于那个年轻的她,你还想摸那丰满的**,还想吻那润红的嘴唇。你会不寒而栗。那贴图的题目叫:惨哪!

这就是理想。假如当初理想实现了,你遇到的是比目前更惨的结局。倒是次之的妻子乐果保持住了。你想起一个比喻,娶老婆就像买股票,不知道这股是增长股,还是会变成垃圾股。

在大小天鹅的反衬下,乐果简直年轻得像个妖物。

朴叫:有这么依然青春亮丽的老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真该好好嫉妒上帝对你们的偏袒。

是珍惜。小天鹅说。用词不当,用词不当。

毕竟不是当老师的。你也不是,我是报痞子,你是刊痞子。朴说。

小天鹅现在在一家中学生语杂志社工作。这杂志不靠邮政发行,直接发行到各个学校去,通过学校让学生订。效益一直很好。

看你总没有好话!难道在记者眼中,这世界就这么阴暗?小天鹅说。

那要问问你喽。朴说。问问你给乐果多少回扣。

乐果说,我可不要回扣。

朴说,对了,你不要回扣。因为你有钱。

我哪有钱?乐果说。

你没钱,嵇康他有钱。朴说。他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大家叫了起来:朴又用词失当!什么叫白白胖胖?你看人家乐果是白白胖胖吗?

乐果真不是白白胖胖。白白胖胖也是一种衰老。但是她很年轻。

用什么保养的?大天鹅问乐果。

吃药。乐果忽然回答。

她们不懂。吃什么药?

寒食散。乐果说。

什么散?她们还在问。她们猛然明白了过来。什么嘛!寒食散?现在就是想吸?早失传了。从魏晋到现在,那么久了。

可以去取吧。你也说。

怎么取?

乘着时光隧道呀!你说。

真富有诗意!朴叫,不愧是诗人。玩玄乎了。

人家是嵇康嘛!大天鹅说。

噢,对了,我把这茬给忘了。朴说。我说,那乘时光隧道的车票挺贵的吧?也只有你这种人坐得起。就是在那时代,也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所以就有人才要装做吃散来显示自己富贵。不是有这么一则笑话吗?一个人在集市中翻来翻去装“石发”,人家问他什么时候服的石,他说,我昨晚吃饭,米中有石。

大家笑了。

其实那东西就是现在的毒品。小天鹅说。怪不得那么多人去吸毒。有机会,我也想去吸一吸呢。你看看现在这样。

大天鹅说:你那个工作不是挺好的吗?挺来钱的。

小天鹅说:好什么?麻烦多。谁都来揩一把油,只要有权的,管得了你一点的,都来揩油。

把他们赶走吧。你说。

说得容易。小天鹅说,你能赶得走?

把他们杀了。你说。

大天鹅笑了,以为你在开玩笑。那可不行,杀人要偿命的哟!除非你不想活了。

小天鹅道,还真是,杀了他们我们更没有活路了。有他们给我们开点方便,吃点就吃点吧,他们吃干的,给我们留点汤。不然啊,要是乱了,更没有这样的日子过了。

大天鹅道,其实你们也是依靠这样的制度才做得起来的。因为有这样的行政制度,才有了你们刊物的一席之地;因为有了这样的教育制度,你们才有章可做;因为有贪官污吏,有黑心教师,你们才有这样的发行量。也该满足了。

慢慢也还可以奔小康。朴接着说。做着点钞票的样子,那手指头往舌头上一沾。

大家笑了。你想,这些人真没治。

只能这样。大天鹅道,忽然指你。像你们这样有钱,就好了。

什么好?你问。

还什么好?大天鹅叫起来。你们这样还不好?还什么好?现在多少人还没饭吃呢!你们上海算好了,我们那里,还有吃不上饭全家自杀的。就是有点钱,也得提心吊胆的,防偷,防抢,还要防乱。我们这种人最没有乱的资本了,一点点家底,一乱,就全完了。不像你们,经得起折腾,平时把钱换成外币,存到国外银行去,买个护照,中国乱起来了,你们大可以逃到外面去,照样做你们的生意,也可以做个寓公。

是呀,朴说,谁像我,不得不节制,节制……

这你也太夸张了吧。小天鹅说。我的大记者,你也叫什么穷呀?瞧你这大肚皮!她戳朴的肚子。朴的肚子挺大的。

还没有你大吧!朴反击。大家都去瞧小天鹅的肚子,又笑了。

我这不是吃出来的。小天鹅说,是女人自然规律,不吃也这样。

那是生孩子撑的。朴说。就像吹汽球一样,撑大了,即使缩回来,也变样啦!

哧你这下流嘴!大小天鹅叫,就要过来打朴。你这是污蔑我们全体女同胞!跟我们全体女同胞作对!

朴道:哎哎,你们可不要一厢情愿啊!什么全体女同胞?女同胞分成两类。

什么两类?

被吹大的和没有被吹大的。朴说。

她们更要过来打朴了。朴躲到你身后去,用你挡着。你觉得讨厌。

听我解释嘛。朴说。

好,我们听你解释,看你这流氓记者怎样把黑的说成白的。小天鹅说。

你们总不至于把人家正在进行婚礼的也拉到你们一起吧?朴说,眼睛挤了挤乐果。

什么?乐果道。

不对吗?朴说。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典礼,简称“婚礼”。现在,典礼开始——致祝词!

小天鹅马上给你们的酒杯斟满了酒。葡萄酒。大天鹅叫:祝我们的嵇康和乐果青铜婚快乐。

朴叫:这祝辞太一般化了。应该是:祝你们的婚姻从青铜的发展成为白金的。

大家笑了。对对对,从青铜器到金器,是人类明的进步嘛。

越来越牢固,越来越进步。小天鹅说。

如果是镣铐呢?也越牢固越好?你问。

怎么这么说话!大家叫,罚他,该罚!

罚他们喝交杯酒!

朴和大天鹅过来了,一个搡着你,一个搡着乐果,把你们搡在一起。你猝然闪开。她也是。但你们很快又被搡到了一起。然后你们被强迫着胳膊相绕,像环扣的铁链。你闻到了她身上的铁锈味。那是香水被太阳晒后的味道。你瞧见她也在抗议。她的嘴巴张开了,你感觉那牙齿很肮脏。你害怕那口水溅到你的脸上。你闻到了她的口臭。你感觉太惨了。你们已经不能再在现实中相近。你讨厌她的一切,每一块肉,每一道隐藏的折皱。本来应该有皱纹的地方却没有皱纹,像拉过了皮的刘晓庆的脸。简直不能忍受。也许是因为你已经洞穿了它的秘密。这其实是烂肉!妻子再漂亮,也不过是你搞过的女人,再年轻的肉,也只是那块肉。夫妻到了最后,就只成了一种身份。多年夫妻成兄妹,这话不对。因为兄妹还可以亲怩,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触及**。而一旦触及了**,这**,就已经成为不愿意再碰的烂肉了。

你简直愤怒了。你不能容许被这样强迫。已经不能了。你索性放了下来,把酒杯搁在桌上。

哎,这你可不对了哎,朴说,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爱人嘛,这种仪式还是要做的。

谁爱人?你说。

大家一愣。大小天鹅连忙去瞥乐果,乐果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朴连忙去拽你的肘子:你怎么这样说话!你觉得朴紧张得很可笑。

其实你和她已经达成了默契。你甚至能感觉得到她心底的恶笑。那么你和你老婆是爱人?你更说了。又转对大小天鹅:你是?你是?你们谁是?

大家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们说。他们的秘密被你揭露了。他们脸胀得通红,好像被你掴一巴掌似的。我们好心好意为你们庆祝,大家高高兴兴的,全是为你们好,你怎么这样啊!

你们喜欢好?

难道你不喜欢好吗?他们问。

不喜欢。

那你喜欢不好?

是的。不好了,一切才真实了起来。你说。好就是掩盖,你看,你指桌子上的酒。这是什么?

酒呀。大家应。

但其实这是葡萄的血呢。

什么嘛!他们叫。

葡萄榨成了血,不是吗?你说。可是现在我们只看到了酒,祝贺的酒。

好吧,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们不还在喝真正的血?动物的血,猪血,鸭血。今天中午我还吃呢。你这么说,我也会说。我们还吃猪肉呢。这有什么?

这当然没什么。只要自己欺骗自己,就没什么了。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自己是自己的同谋。大家一起吃,大家都不愿意说,彼此欺骗,彼此是同谋。于是就形成了共识了,不说,就享受吧,吃,吃,吃。利益至上,平庸深入到骨髓了,正义和邪恶之间的界限也被对既得利益的共同贪婪模糊掉了。就为了致富,奔小康,灵魂烂透了,几乎没有一个官员是清白的,没有一分钱是干净的,没有一个字是诚实的。

你看,你又成了诗人了。朴说,什么时候又变成诗人了?慷慨激昂。现在诗人可是比当初更不时髦了。诗人都是神经质,原谅你,原谅你。

可是能自己原谅自己吗?你说。穷时是猪,达时就是狼。人人都是狼的胚胎,人人都可能变成狼,人人都渴望着变成狼。你们现在骂贪官,你自己当了官了,也是贪官。你恨暴君,其实只要有机会,你也是暴君!也是杀人狂!你看——你戳着桌上的一盘盐水鸭,这就是尸体啊。

越说越不象话了!大天鹅叫了起来。

你看,这尸体,这头,眼睛……你说。

别说啦!小天鹅叫。

你瞥了瞥乐果。你发觉她的脸带着微笑。你得意了,又继续说下去:是嘛!你看,这肉是要腐烂了才好吃的。味道才能进去。

小天鹅猛地要呕吐。

你怎么这样!大天鹅叫。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这样说,你自己也能吃进去?小天鹅挣扎着仰起头来,叫道。

为什么吃不下去?好吃得很呢!越是腐烂越是好吃。你说。

不要说啦!小天鹅痛苦地叫。哭了起来。大家连忙跑去劝她。她哇地一下呕吐了起来。吐得地上一滩排泄物。不是晚上吃的。晚上还没有开始吃。而是她下午吃的东西,**的,馊的味道。大天鹅连忙去叫服务员。服务员来了,收拾着排泄物。就好像把它搅起来似的,那味道更浓了。

那味道冲进你的鼻腔。你来不及屏住,就吞进去了。有一种酣畅痛快的感觉。好像把你的肚子穿透,翻了出来。我的肚里也全是这样的东西!你看,你看。你说,这些尸体在我们胃里绞了后,就变成这样的东西了。胃像绞肉机一样,把尸体越绞越碎,绞烂了,绞出汁来了。很臭。我们的腹腔其实是最臭的,听说,过去开腹杀人的时候,那臭气,都会把刽子手熏晕过去的。但是我们就靠它滋养着,才能活呢。这就叫营养。原来营养是这样的东西。那些没有用的排泄物,就到直肠里了,化成大便,在肠里呆着。别人看不出来,走在外面,不觉得,站在主席台上,舞台上,各种各样堂皇的场合,你看,我们是多么体面呀。其实他们直肠里夹着大便。体面有什么用?

你是怎么啦!朴喝道。一直是好脾气(或者说是赖皮)的朴,也生气起来了。你知道戳痛了他要害地方了。不是这样吗?你简直挑衅地问朴。脏,不是比干净养人吗?妓女最脏,可是多养人哪!

朴愣了一下。猛地又笑了。你也嫖?他说。

你不知道?你反问。

拉倒吧,当着自己老婆的面,说自己嫖。哈!朴叫,乐果,嵇康说他嫖过。

没关系,这说明他有魅力。乐果说,一半玩笑,一半当真。

靠!靠!朴叫,这世界可真他妈不要脸了!不要脸最光荣。这社会没有正气,正气的腰杆子立不起来,大家都做流氓了。好,好。他说。说说你都嫖过哪些妓女了?我的嫖腕。他创造了一个新词:嫖腕。

女乞丐。你说。

你忽然这么说,你自己也惊讶。怎么有这种念头了?难道是受着刚才脏的思路的引导?

女乞丐?朴哈哈大笑了起来。也许是为了报复,大小天鹅也笑了起来。可是你没有笑。你瞧乐果也没有笑。你忽然若有所思。你沉入了很深的思绪。

你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好像同时触动了什么。

你忍不住了。溜了出去。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难道你肯定她也会溜出来?她也会去那里?你那么肯定吗?不会出差错吗?你似乎很有信心。

默契?同谋?

你进了自己的车,等着。果然没有错。乐果也出来了。结婚八年,你们从来没有这么默契。

你没有叫她上车。不,不能这么做。她也没有向你走来。你们好像陌路人。

她自己打车了。

你们一前一后回到了家。她进她的书房,你进了你的书房。打开电脑。你呼她。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