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17

你又一次进入那个死去的朋友的家。

似乎还有福尔马林味道。虽然死者的遗孀老芳把灯全开了。可你仍然觉得阴森。

一个人死去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得到了永生。他总是会在关乎他的场合扮演重要的角色,永远无法让人忽略的角色。你可以绕过生者,可是你不能绕过死者。

你想起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库布。他总揣着一颗淡蓝色毒药。对他来说,活着是比死要困难的事。他随时随地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毒药,是让他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你觉得现在自己也处在这种状态中。从某种程度上说,活,与其是立足于生,勿宁是立足于死。

你被死套住了。死亡让你来到这个家。

你带妻子来。一个圈套接着一个圈套,你被越套越紧。

妻子乐果跟老芳好像老熟了。她要和老芳一起做饭。老芳不让。乐果说,你见外了不是?老芳不敢见外了。乐果就围起了围兜,当起了主厨。把大大小小的碗摆了一大片,这碗调料的,那碗添粉的,这碗专门用来闷味道。然后再把肉呀菜呀蒜呀各各切好了,装在另外的碗上,又把调味料一件件调出来,那手指头点兵一样地点着。活像宾馆大厨师。她就喜欢这样排场。

她说要做地道的北京菜油淋鸡。

本来就是北京人嘛!朴说。

要嫩鸡。750克,葱花1克,姜末1克。鸡放在滚开的水里旺火煮30分钟,用筷子一戳大腿,不出血水了。趁热“上色”。再放进旺火热油里炸,油温八成。她一会儿一会儿就将鸡拎起来,浇热油。这就是油淋鸡名称的由来。她说。朴老婆喝彩。

切鸡,再在盘子里回拼成鸡的模样。又在炒锅里煸炒葱花和姜末,加清汤,黄酒、辣酱油,糖,味精,再加麻油。炒匀,浇在鸡肉上。

香菜在哪?她问老芳。

老芳愣了,似乎没有明白什么是香菜。好像一个玩忽职守的勤务兵。

没有。

没有香菜,就缺乏点缀了。她遗憾地说。

老芳道:没想到你这样家庭出来的,也这么会做。

在老芳眼里,你们的家庭简直在天堂。

乐果笑了。什么这样家庭呀!我们这样的家庭就要饿死不成?

大家都笑了。这话与其表达的是谦虚,勿宁是满足。饿死,对穷人来说是,是一个可怕的词,而对富人,却是一种骄傲的奢谈。

你会饿死?朴老婆说。光你脖子上这条金项链就够吃半辈子的了。她发现了乐果的“香奈儿”。

这链子值多少钱!乐果说,把项链吊坠扳出来。值钱的是这钻石。

朴的老婆就又摸着钻石:哪买的?

伦敦。乐果说。

多少钱?

5万英磅。

你还不快去挣钱!朴老婆就冲她丈夫喝道。

好吧,我去偷,去抢!朴说。

大家笑了。这个臭人!朴老婆咬着牙,啐道。当朴显得老实时,他老婆称他窝囊废,当他显出聪明劲,她就啐他臭人。

你知道她这样说时心里是很甜蜜的。她有理由甜蜜。一个薪水全交了公的丈夫,是不必怀疑他会在外面搞女人的。而一个有可能发财但还没有发财的丈夫,又总是给妻子希望。

只是她没有想过,丈夫发了财后,是不是还是她的丈夫。她没有想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个男人盲。女人都是男人盲。只有男人知道男人。只有男人知道自己同胞的脏和臭。你看男人抽烟的样子,就知道在他放松的时候的坏相,他得势时候是什么样子。

朴向你递来一支烟。你并不吸烟,可是你接过去了。点烟。男人们在点烟的时候,充满了沆瀣一气的味道。女人跟女人谈,我们男人跟男人谈。

我们,还有几个一同叫来做陪的朋友。

朴瞥着那边的老婆,好像瞥着一个包袱。今天接下去不会有节目了。朴懒洋洋说。

老婆跟来了。朴本来不要老婆来,可是老婆一定要来。上次参加葬礼他瞒了老婆,老婆还生气了。

不过我今天本来就没戏了。他又说。

怎么说?大家问。

今天是周末。

周末怎么了?

周末是属于老婆的。朴说。自己也觉得滑稽,笑了起来。

大家明白了。周末是绝对要留给老婆的。朴说。

这又有什么?一个说,拖到星期天晚上,不就也可以?

不行。朴说。你们这就没有经验了。一拖,就显得勉强了。为什么要拖?就说明有问题。你不是随时都有。你泄到哪里去了?就怀疑了。

一个说,除非吃药。

吃药?你奇怪。

不知道吗?伟哥。

你笑了。你从来没有认真想到这一层。虽然平时大家都在说伟哥什么的,只觉得那是在开玩笑。

真的。到这年龄了,应该吃了。

到了这年龄了?什么年龄了?才三十多岁。现在人的寿命延长了,性的寿命却缩短了。

至少应该补。一个说,吃些补药。六味地黄丸不错。

六味地黄丸不是女人吃的吗?那是针对女人的雀斑、黄褐斑什么的,调理内分泌。你问。

也可以补肾。回答说。还有华珍。

华珍不是长头发的?

总之都不如延生护宝。一个说。

就是“延生护宝沈阳飞龙”那个,一个说,我知道。

还有汇仁肾宝。

龟苓膏也不错。

原来大家都在吃这类药。平时看不出来。你没有吃。你还不知道。你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身体发虚了。就好像一个战士遇见全副武装的敌人,猛然发现自己连盔甲也没穿。

你们就不怕伪劣商品?你问他们。

不愧是开发商,马上想到伪劣商品了。朴说。

我不是开发商。你说。现在你对这称谓很**。

好吧,那就是我是了。朴说。现在让我来开发开发你们。

朴说最近他们的《世界经济报》在做一个婚姻状况自测。设计了这么些问题:

你有多久没跟妻子接吻了?

你忌讳她的口水了吗?

你闻出她有口臭了吗?

你还愿意舔她的下体吗?

你碰到她的手时,还有触电的感觉吗?

你是否还企图打扮自己的妻子?

你是企图在她原有优点上打扮,还是把她打扮成另外一个女人?

你喜欢同情别的女人吗?

假如你妻子发生了意外事故,你会感到庆幸吗?

假如她身患绝症,在撇开小孩抚养、经济利益的情况下,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还是推托命该如此,我也没办法,就给她好好送终吧。当你想到后者时,你会不会感到轻松?

你哈地笑了起来,拿手指头戳着朴:你们这些报人,真他妈的报痞。

难道问题不对?朴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

但是你的内心已经被深刻洞察了。这是一种自我凝视。

你说哪里不对了?朴急了,嚷起来。某种程度上他还是认真的人。嘘!你慌忙做了个姿势。你瞥了瞥女人那边。女人们在厨房里。你忽然发现,里面的声音小了下去。好像是故意旋小音量的。她们原来是大声说笑的。女人们在一起,不可能没有声音。现在只有单调的锅铲刮铁锅的声音。那是乐果的手势发出来的,你很熟悉。那声音好像要把人的心刮空了。

是不是她们听到了什么?女人跟男人,就是间谍跟反间谍的关系。

或是她们讲到了老芳的丈夫,他是为什么去死的,是有了外遇了。你不安起来了。装作上个卫生间,然后转回来时,坐到靠厨房的一个位子上。

她们在厨房里又讲起话来了。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刻专心看乐果炒菜了吧。

她们在说孩子。女人们在一起,不是谈丈夫,就是谈孩子。可是乐果没有孩子。你又担心了。

老芳还在叹息自己的儿子不听话。你说东,他就西,什么都跟你反着来。也不知道怎么管了。乐果突然噌地冲了出来,找孩子。孩子不在。孩子在邻居家玩。乐果让老芳把孩子叫回来。

小孩叫小树。长得不错,已经上初中了,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像他父亲。一个没有什么钱的出租车司机居然有女人跟他,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英俊。乐果似乎对孩子的英俊很有点忌讳。教育者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总是会从美中看出危险来。其实他们是骨子里的性恶论者。

而且她还很狠。这狠,从正面上理解,是责任心,从负面上理解,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

你过来!她命令小树。

这时候的乐果已经不是那个在厨房里的乐果了。也不是跟你登山、购物、坐在床头说话的乐果。一到成了教育者,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教师往往这样。有一次你去学校找她。她在上课,正处在教学巅峰状态中。她在朗读《桃花源记》,那声调,那神情,都不是她的: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耕种,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念到“怡然自乐”时,她仰着,头偏过去,偏过去。好像要醉了。她一定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形象。那时候她是教师,不是普通的人。是演员。所以吧,教师往往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老师走到外面去,认识你的人会用很奇特的眼光瞧着你,对边上人说:这是老师。没有人这样介绍工人、公司职员、工程师、服务员。

可是乐果并不是小树的教师。小树似乎不怎么怕。虽然走了过去,但是一摇一摆地,站住了,也歪歪扭扭。

站好喽!她叫。

小树站直了些。但是手又别到后面去,两只手缠在一起,玩着。

她转到后面去,瞧着小树的手。小树停住了,但是两个食指仍然对顶着。

她伸手就将那两只手打离了。

老芳慌了,跑过来,骂孩子:你就贪玩!这样也要玩一下!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以后再玩。以后有的是机会。先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了,你要怎么玩就怎么玩,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她絮絮叨叨。

又怎么样?小树忽然嘟哝一句。

你说什么?乐果喝道。

小树也不示弱。考上大学又怎么样?他道。

你听听这孩子,哪里学来的这么油腔滑调!老芳说,现在的孩子!谁说没有用?考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了……

考上大学也不一定有工作,小树说。倒不如现在先玩了……

你再说一遍!乐果喝道。那眼光,好像要把小树吃进去。你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眼神。那是一种凛冽。你从来没有看到她管学生,你们也没有孩子可管。

小树不吱声了。可是他把脸别到一边去,明显地并不服。靠上学未必就有工作。这是事实。今年更是大学毕业生跟饿鬼一样到处找工作。你不知道乐果该怎样说服对方。

考上大学还没有工作,那就再考研究生。她居然说。

研究生毕业了也不一定有工作。小树又嘟哝了一句。

那就再念博士!乐果说。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再不行,还有博士后!

亏她想得出。到时候满街都是博士博士后了,扫大街的也是博士毕业。满街都是博士,那照样不会有工作。那博士跟博士会跟流浪汉跟流浪汉一样在街头打架的。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难道她真的不明白?在她嘴里,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什么困境能解救。她真的就这么想吗?你很佩服妻子的乐观。

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教育者。教育者不能跟被教育者实话实说。把问题回答得肯定点,把后果说得严重点,教育的秘诀在于矫枉过正。

那不是太苦了?小树应。

苦又怎么样?乐果道。你这算什么苦?你年纪小小,就管个读书,有什么苦?哪里像大人……她似乎要说什么,又转了话题。你看你妈,你看看,她又要找工作,挣钱,还要被你急,你看她有多苦!

苦?谁叫她生我!孩子突然迸出一句。

什么?老芳叫,难道我生你养你是错了?为你所做的都是错的?我为你受了那么多苦都是空的?

那是你自作自受。孩子应道。

大家全愣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这样的小孩。

你听听这小孩都胡说什么!老芳叫。我自作自受?她的声音都变调了,令人发竦。她突然扑向孩子。我是自作自受!我是贱!我生你是自作自受,我嫁给你爸也是自作自受!

你一惊。她是不是要把她丈夫的事抖出来?

老芳哇地哭了起来。她扑过来要打孩子。大家慌忙过去劝解。一边叫小树认错。那小子也是倔脾气,不认错。就是自作自受!他居然还又说了一句。既然没能力让我幸福,生我干什么!

吓,你还在说!大家叫。

就是嘛!那孩子仍然应。我哪里不对了?

哪里不对?还真没想过。生儿育女,是从来都是这么做的事。即使你将来活得很惨,你也得感谢给你生命的人,你的父母。这是传统。传统就是从来都这么做而不必要去怀疑的东西。却被一个小孩讲了出来。小孩子往往能挑明一个简单明白的道理。童言无忌。大家都愣住了。与其是惊愕,勿宁是惶惑。

那小孩更得意了,仍然在说:我有什么错……

你先给我承认错误再说!乐果猛然大喝一声。

没有错误却要无论如何承认错误,这就是教育的逻辑。教育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镇服,就是没逻辑。

小树被镇住了。只是嘴唇一翘一翘的表明心里不服气。同时他翘着嘴唇的样子,让他显得更加帅气,好像一只漂亮的公鸡。乐果忽然冲过去拧他的嘴。你还翘着嘴干什么?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觉得你很帅,是不是?

又不是我要长的!小孩又急了,应道,是遗传给我的!

是我们给你的!老芳又气了起来。抡起了拳头,又向孩子扑过去。大家慌忙又劝。劝不住。她打得很凶狠。朴的老婆冲她喝了一声:小孩是从你肚子里生的,你这样打,你自己心不疼?

老芳愣住了。突然那拳头索性就落在她自己的胸口上。我不心疼!我心疼什么?她又哭了起来。我还有什么可心疼的?大家连忙又过去阻拦她。她停了。又扑过去打孩子。与其是打孩子,勿宁是在搂抱他。她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向孩子,其实是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身上。她把孩子紧紧搂抱着。母子两人都哭了。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她哭号着。我这一生做的全是空的了!嫁了个狼心狗肺的。

她居然骂上了她丈夫,你又惊慌起来。她又要把她丈夫的事捅出来了。一个丈夫背叛了妻子,所有的丈夫都成了嫌疑犯……

狼心狗肺!狼心狗肺的哟!她仍然叫,如今连孩子也是他的种。没指望了。没指望啦!你这个死鬼呀,你死了还不够,还要拖我们娘俩一起死!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去害她?那个贱货?为什么不去?贱货,你为什么不跟他一道去?你呀!你呀!你呀……

纸再也包不住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