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早上醒来。睡得好吗?一方问另一方。
好。另一方答,还做了一个梦。
梦,是对现实的打岔。让你忘记眼前的现实。你蓦然发觉,这么多年来自己几乎不做梦了。没有梦。没有梦的日子干巴巴。
你曾经是诗人。从高中时候起就开始写诗。那是一个一根电杆倒下来、砸死十个人中就有八个是诗人的年代(现在是砸死十个八个是商人)。你不用取笔名。你的原名就很诗人:嵇康。一个魏晋时代的大诗人。后来你不写诗了,下海了,办了公司,成了嵇总。
现在嵇总和夫人乐果决定天天早上一块去登山。为了她上班来得及,你准备早起。你们夹杂进了上班族的登山队伍中。你们的宝马在众多自行车、摩托车中雍容地转着。没有你们停车的地方。一个老头冲过来了。他老得不能再老了,好像一棵腐朽的树,勉强凑合着立在那里。他在说这里不能停车。
我是寄车。你说。
寄也不行。老头说。你看我这老眼,怎么能看得住你的车?你是想让我赔死啊!
不要你赔!你慨然说。
那不行,没发生事情是这样,发生了事情,就不是这样了。老头说。
我保证不叫你赔。你又说。
不行。老头说。
不是那么多车都能寄吗?
你没看见那些是什么车。老头说。看小车,要到过两个小时。
你知道,两个小时后富翁们才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不就你代个目嘛!
这怎么一样?老头道。呆会儿是我儿子来。要现在他来看你们这些车呀,他早市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敢情他们父子俩还人力充分利用了。就为了你来看这车呀?你能给他多少钱哪?老头又说。
你笑了。那我就多给你钱吧。
多给……你能多给多少?
您老要多少?你问。
这是担责任的事……他又说。至少……也要……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那手怯怯发抖着,可见它的主人心中也没底。也许还准备着妥协。他的嘴里还嘟囔着:我可从来没有看过。这要看哪,得分外地用心……
他的嘟囔近乎是一种可怜的恳求。
你就掏出了五十元。
老头眼睛一亮。慌忙去摸脖子前吊着的装钱的包子。不要找啦!你说。
边上的人喝彩了。
你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潇洒走了。谁叫我有钱呢。
你们在山上跑。她在前面逃,你在后面追。其实你并不觉得这样追有什么有趣的,你有什么可追的。她是你老婆,吃一张饭桌,睡一个床铺,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天天被逮着,逃还来不及。这追其实只是必不可少的姿势。因为她逃了,你就得追,不然就会被看做你已经嫌弃她了。真的嫌弃她时,你就得掩藏了。你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笑。
只是你追得不太用劲,不太用心。你求的是那种追的姿势。你没有追上她,她就在前面得意地大笑。她说,真希望这样在山上一辈子。
大凡都市人都有这个怪癖,喜欢山,喜欢农村。好端端的舒适日子不要。但真要来过过这里的生活,你过得了?农民们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站在路旁瞧着这些城里人,有病?
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城里人精神上的虚拟。
你们下山了。你们瞧见那看车的老头站在你们的小车边上,忠实地捍卫着。他忠实的样子让你们感觉有点辛酸。中国有你们这样的富人,也有老头,甚至比老头更穷的穷人。有人吃不饱,有人却撑饱了需要排泄。
看你们来了,老头向你们展示他是如何特别保护你们车的。那些自行车总是不小心!他说。他在你们车四周专门划了个线,不让其他车进入禁区。
乐果又给了老头五十元钱。
这是施舍。乐果喜欢这样施舍。施舍就意味着自己很富有。施舍是一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每当路上遇到乞丐,乐果她总是要丢下一些钱。常常还挺多。把乞丐吓一跳。本来跪着的就站了起来。可马上又跪了下去,攥住钱,头在地上磕得如捣蒜。围观的人看那乞丐,又看乐果。那目光清晰分别出了谁是幸福者,谁是不幸者。被施舍者的头磕出瓷实瓷实的声音,是在确认这种幸福和不幸。声音好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你们幸福。为了这确认,你们愿再花上几百元,上千元。
所以她对希望工程什么的也很热衷。把钱捐给那个只在电视报纸上露脸,看不见摸不着的遥远的地方,她怎么就那么有实感?交给那些屡屡被暴光的**的政府部门,她怎么就那么放心?其实她只是喜欢这捐款的形式。反正丢去算了。你们有钱。钱是什么?钱是贱骨头,不花不来……
这是一种从容,或者说一种慵懒。你们信步在大街上,商店里,淮海路种种专卖店。这种慵懒让你们底气足。不像别的人,提心吊胆,獐头鼠脑。
她在看一样东西。明显地爱不释手。你说,心动不如行动,买了!
你们不停地买东西。不假思索。你们的家里堆积满了各种各样即兴买下的东西。你们家的东西早已不少了,只不过,过去多少为了有用去买,现在买的几乎没有用处的。
买回来的东西没有用。她会将新买的项练戴在芭比娃娃的脖子上。然后笑。然后笑着骂自己简直是傻瓜。也许这价格还被商家宰了呢!
被宰,也是一种境界。
她拿手掌做刀,在你的脖颈上砍,叫着:宰!宰!宰!
你装作反夺过刀子,砍她。
哇,我死啦!她躺倒,叫道。装做死的样子。
真的吗?你说。
真的。她说。
死,是一种临界状态。不用死的表述,是不充分到位的。死,能表达最深层的情绪。我们的潜意识都隐藏着死的情结。
那好呀,你说,你死吧。
你希望我死?她说。
恨不得你死呢。你说。
你恨我?
我恨你!
我也恨你!她说。咬牙切齿地,似笑非笑。我死了你好再去娶一个。
不错。你应。
你们这样开着玩笑,危险地,好像在刀刃上的跳舞。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说。你一直巴不得我早死。那我就不死。她翻身跳了起来。你死去吧,我去找别人。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如履薄冰。
我可不允许你分财产。你说。
你已经死了,你管不了啦!她说。
我的鬼魂还会在的。
那我就不做啦,也不让你死。她说。
是怕鬼魂了吗?
我怕。她说。我不让你死。
你眼泪忽然出来了。什么嘛,你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怎么当真了?我才不死呢!我还要活。活得好好的。
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她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