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终将逝去的年华

第十章 /玉佛和萧然

他回去不久,妻子就去世了。自从他陪伴妻子的那天开始,他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清楚。妻子过世后,他搬离了镇里,孤身一人在镇外住了下来。他有块小小的田地,他在那里种了满满一地的西瓜,梧桐镇的土质很适合西瓜生长,西瓜又熟又甜,镇里的人都特别喜欢。他没事的时候总会去镇里看望他在梧桐一中的朋友,他们俩坐在一起唠嗑,他也会偷偷的去那户人家看他救的这个孩子,那个孩子成长的很好,知道他当初的选择没有错。镇里的人都特别喜欢他,都爱和他亲近。几年前,那对夫妻猝然离世,他和姐姐相依为命,他经常去看他们,给他们送西瓜,他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就像他的人生一样,一贫如洗。每回男孩子都笑着谢谢他,送他下楼。长久了,男孩子和他特别亲近,也会经常来看他,他岁数越来越大了,男孩子每次来都跟他呆很长时间,男孩子笑着,跳着,高兴的不得了,他看在眼里也格外高兴,当年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久了他都回忆不起来的样子。

阳光晃得他眼睛疼疼的,快中午了,他回过神,才发现面前的盆子里的西瓜都不见了,满满的西瓜皮,沈默静静的趴在桌子上,早睡着了。红润润的嘴巴边,还黏着一粒西瓜籽,呼吸沉稳安静。漆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这孩子,,,”他宠溺的看了眼沈默,站起来收拾满桌子的西瓜皮。他的屋前种了很多梧桐树,浓密的树枝挡起了毒日头,倒还清凉。他冲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他想等他醒了,一定渴着要喝水,温热的开水等他醒了应该也凉了。他捧着盛满西瓜皮的盆子,坐到房檐前,刨起了西瓜丝,滑溜溜的绿色西瓜皮在刨具下变成条条细丝,慢慢的在盆子里堆积,西瓜皮清凉解暑,他喜欢用来泡水喝,清甜的味道让他的喉咙特别舒服。

他慢慢推着,不时用眼睛去看看沈默,沈默枕着手在桌子上睡着,细长的睫毛磕着,像在做一个好梦。其实他好早就听说了沈默考上了梧桐一中,那天他进镇上办事,镇上的人都在议论沈家的一对优秀的姐弟,继沈瑶之后,沈默也考上了,这种好消息迅速在镇里蔓延,们茶余饭后都在议论,大有一种谈史品今的严肃感。他真的希望沈默可以一直这样,永远美好和幸福,那个秘密他会带进坟墓里,永远消失。他心疼沈默的,越心疼,越珍惜。

他的手慢了下来,沈默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线,浅浅的笑着。

“爷爷,你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沈默继续枕着手,不想起来,他慢缓缓的说着,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上下起伏,像只金鱼。他笑了一下,准备起身,腿立刻疼的像针刺一样,自从那次以后他的腿彻底的坏事了,他不能长时间蹲着,否则就难站起来,腿的疼痛有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沈默似乎意识到了,他忽的弹起来,像个弹弓一样,他奔过去扶着爷爷。他和爷爷一样都心疼彼此,王爷爷一直孤身一人住在这里,那种孤单他一直觉得不能体会,他想一定要等到自己老了才能体会那种感觉。王爷爷是个很简朴的人,平时个小感冒小咳嗽都拖着不愿意去医院,他经常说自己都一把老骨头了,早晚都要死,没那个闲心在去折腾了。沈默每次听到都很嗔怒,他早已经把爷爷当成了和姐姐一样的亲人,他每次拖啊,拽啊的拉他去医院,他总是笑呵呵的搂过他,说自己没事。沈默还不放心,每次都从家里拿药过来,还要亲自看他吃药才放心,他虽然觉得很好笑,但也觉得宽慰。他也想过如果不是十二年前的大雨,也许他的腿不会变成这样,但是他看到沈默成长的如此只好,他甘之如饴,他想要是时光倒流的话,他还是会做的。

沈默扶着他坐下,刚给沈默倒的水早已经凉了,沈默顺势拿过,递到他的手里,釉瓷的茶杯冰凉凉的。夏天快过去了,梧桐镇的酷热也终于到了头,他喝着水,冰冷的水灌的他肠胃也清凉的很。他放下杯子,招呼沈默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是一尊玉佛,小巧玲珑,金光闪闪。这是他妻子那年去九华山参加庙会求来的,不值什么钱,但据说是开过光的,有些灵验。他是不太相信神佛之事,妻子去世以后,他就一直留着,算是他和妻子唯一的纪念。沈默摆手不肯要,他拉着他过来,力气大的很,他像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硬硬的交到沈默手里,然后把沈默的手紧紧握成一团。他相信妻子求来的这个玉佛一定会保佑他的。

“这个玉佛不值什么钱,爷爷送不起你什么,这个玉佛开过光,它能保佑你的,你好好带着。”他抽回手,满布老茧的手上,皮骨相连尽布苍老之态。

小小的玉佛,在手心里冰凉冰凉的,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胸口,他从小到大没收到过什么礼物,这个玉佛是姐姐之外,第一个收到的礼物。他展开手,阳光仿佛一刻集成一束光线,静静投洒在他的手掌上,玉佛虽然不值什么钱,但雕刻的甚好,纹理清晰,形象生动。在阳光下,反射的金灿灿的光线刺得人眼睛都生疼,仿佛能看见玉质里一条细小的纹线,在静静的流淌。他冲过去抱住他,爷爷身上的青草香味直窜入他的鼻孔,他像一只猫咪一样赖在怀里不肯起来。爷爷也抱着他,头顶在他的头发上,用力的抱了抱他,然后放开他。爷爷催促他快点回去,他才懒懒的不情愿起来,推车离开。爷爷站在他的小屋前一直看着他,笑呵呵的招手跟他告别,午后的阳光突然变得不太热了,有一股股风静静的吹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他扭头回去看爷爷,他的脸孔在缓和的阳光下变得模糊,变得透明,那个样子,沈默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旧记忆深刻。

他骑着车,逆风行驶让他花了不少力气,风灌起细长的枝桠,长串长串的小喇叭摇动。铺天盖地的暗紫色哗啦啦的像是要冲进他的眼睛里。他在餐馆前停了下来,萧然坐在餐馆的长廊上,荡着两条腿,看着头顶稀疏的阳光愣愣的出神,他脖子上的细小伤疤,被阳光染成柔和的金黄,像是他画板上一条鲜艳的油彩。沈默无意中看到他的乌黑的头发里夹着好多白发,斜长的刘海被风吹起,成片的乌黑色,夹杂的丝丝雪白。他刹住车,车胎在水泥地面叱的一声发出尖叫。萧然抬起头,沈默也慌乱的抬起头,彼此诧异的对望,阳光又露出来了,将萧然的身影拉的很长。从沈默的角度看过去,萧然的眼睛因为檐角楼下的光线突突的闪着光,看不清楚表情,他只是专注的盯着他,让沈默觉得自己像只被盯住的老鼠,事实上没有,萧然只是惊讶再一次看到他而已。从萧然的视角看过去,沈默的确像只受了惊的白色猫咪,他的白色短袖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大摊暗红,耀耀闪光,他腿夹着单车,轻轻的朝萧然吐了吐吐舌头,脸羞得很红。不知道为什么,萧然低头呵的一笑,他笑的很好看,连带着他脖子上上的伤疤都显得更加耀眼,轻轻的动。阳光大片大片的不留一丝余地的挣脱乌云,从云间漏出来,倾洒下的光线直直的射在他的脸上,他的每个毛孔仿佛都呼之欲出。沈默也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萧然笑过,虽然那晚只是匆匆的打了招呼,但他一直觉得萧然不是个好接近的人,他好像特别孤单,他也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

萧然坐起来,他站在长廊下,招手让沈默过去。沈默很惊讶的回头看了看,确定是指自己才慢慢的停好车往前走。他的皮肤比萧然白,容易出汗,好像是有这个说法的。帆布鞋踩在水泥地地上,轻轻的响。他走到长廊下,长长的房角刚好遮挡住炽烈烈的阳光,阴暗处他的脸上的汗就更加明显了,滴滴的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