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第三章 天下(四)

“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制定一个让众人都不痛快,却都能接受的契约!”张弘范摇摇头,慨然长叹道:“宋瑞所谋过于深远,非我辈轻易能及也!”R0?/'gts-NZKZfF\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与儿子张?一道品评最近发生的天下大事。

南方的来的报纸,就摆在父子之间的桌案上。

自从奉旨北返后,张弘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无端虚弱了起来不说,对外界的温度变化也出现了偏差。

冷、热的感觉总是和天气相反着。

天气温暖时,他忍不住打哆嗦,裹了皮得勒(蒙古皮袍)升起火炉也不顶用。

天气寒冷时,他又感到非常燥热,甚至恨不得脱光了到寒风中裸奔。

随军医生们对这个怪病束手无策,只好胡乱开方子。

忽必烈前来探望过几次后,却不知听了谁的谗言,以为他是在装病赌气,从此君臣二人之间也存了隔阂。

对此,张弘范感到很无奈,也很失落。

特别是弟弟张弘正‘殉国’之后,对于家族的前途,他更加觉得迷茫。

大元朝的气数和活力都要被耗尽了,就像我的身体,有时候,张弘范不觉这样想。

也许是因为对时局失望,也许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他把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对后人的培养上。

每天有了闲暇,就与儿子张?一起,总结在南方的做战得失,预测此刻南北两方的战局发展,以及作为对立双方的最高决策者,忽必烈和文天祥每一步是否做得恰到好处,有没有给敌手可乘之机。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父子之间交流,不能让外人知道。

特别是,不能让忽必烈知道。

国家兴衰,皇权更替,这些东西在张家祖训中都是过眼烟云。

只有家族利益才是永恒的,值得每个人为之去牺牲。

从利益角度,张?不看好文天祥。

指着报纸中的一段描述,他笑着说道:“看这几句,把他说得像个圣人一样。

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架空宋室找个理由,明着干不得了,还非要藏着掖着的。

伪君子,这世上,就是这种人最假,最招人烦!”“文天祥不是圣人,但他也不是小商小贩。

他眼中的利益,和你眼中的利益也许不尽相同!”张弘范笑着打断儿子的话。

作为家族权力的继承人,张?无论从武艺和智谋方面来讲,都是一时之秀。

如果大元朝能一统天下,凭借祖孙三代的功劳,张家的辉煌恐怕能和蒙古人的国运一样,代代传递下去。

但生在于文天祥同一时代,注定张?要成为别人的陪衬。

这与大元最后能否征服大宋无关,南方那颗刚刚崛起的星宿太耀眼了,几乎让整个天际为之黯淡。

所以,生于这个时代,不知道是张?的幸与不幸。

张弘范看着儿子眼中的迷茫,笑着提醒,“记得你小时候玩的叼羊么,一帮男孩子争来抢去,为的是什么?”(叼羊,北方民族的马上争夺战利品游戏。

有培养战马控制能力和团队协作的作用。

)“当然是为了抢彩头,分最大一块羊肉,当然,本身过程也很刺激!”张?毫不犹豫地答道。

在他十五岁之前,在同龄贵族子弟间玩叼羊,他总是胜出者。

那分胜利者的荣耀,还有周围女人们灼热的目光,足以让一个未成年男子热血沸腾。

“是啊,记得当时,每年你赢回的彩头都不小。

连皇孙铁木耳都被你赢哭了好几回!”张弘范笑道,目光里充满自豪与慈爱之色。

“但要是让你组织叼羊呢,你最注重的是什么!”“规矩,不让人耍赖,或者仗势欺人!”张?大声回答。

想起与皇孙铁木耳之间的纠葛,至今还觉得有趣。

当时只要皇家的人出场,大伙纷纷避让。

只有张柔不肯,每次把皇家的人赢得颜面扫地。

结果,因此他反而与皇孙铁木耳成了莫逆之交。

“是啊,只要大伙都能玩下去,组织者就有红利分,源源不断。

如果没了规矩,或有人总仗着身份压人,大伙就玩不下去了。”

张弘范笑着说道,“所以,这就是文天祥的利益所在。

他现在是南方各路豪杰的头,最大利益不是自己抢那块肉,而是维护一个规矩,让大伙都能继续玩!”“噢!”张?似懂非懂。

他年纪不满二十,虽然做过一段时间领军大将,却从来没当过主帅,也没管理过地方政务,还缺乏从全局和发展角度上考虑事情的眼光。

张弘范知道儿子还没成熟到自己预期的地步,心里有点遗憾。

身上的感觉也随即发冷,仿佛整个塞外的风都从帐篷缝隙钻了进来。

“要想战胜你的对手,首先就要了解你的对手。

而了解他的最佳方式,不是嘲笑他的错误,而是让自己站到他的角度上,看一看同样条件下,你会怎样做。

然后,比较一下他所作所为,和你的设想,哪个缺陷更多!”张弘范强忍住心头的寒意,教诲道。

“噢,孩儿想想!”张?取出火折子,点燃父亲面前的薄铁火炉。

这种薄铁皮做的火炉是张弘范的旧部为了给他治病,特地从南方走私来的奢侈品。

比铜火盆干净,效果好,点起来也方便,并且有专门的烟囱向帐篷外排烟。

对于福建等地其他方面了解不多,但对其精美的生活用具和犀利的火器,与身边的大多数蒙古贵族一样,张?一直情有独衷。

“如果我是文天祥,首先,要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之手。

不能由着行朝那些官员在我背后瞎搀和,以免在前方打仗,后背上捱刀子!”望着炉子内渐渐发红的白炭,张?低声说道。

“理由呢?办法呢?你是大宋丞相,有什么权力不受皇帝之命。”

张弘范笑着问。

张?能在第一步,想到南宋行朝的最大弱点,说明他对朝政并非一无所知。

“办法?理由?”张?呆呆地重复父亲的问话,心思完全飞到了遥远的南方。

张?知道,大宋并非完全是因为军力太弱,才亡于北元。

实际上,无止无休的内耗,才是导致大宋灭亡的根本原因。

那些被国家高俸养起来的文官,最大的本事不是治国,而是互相拆台。

有时为了打击政治对手,甚至不惜牺牲国家利益。

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对外战争,根本集中不起举国之力。

并且,面对强敌,南宋朝廷中也拿不出一个持之以恒的策略。

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权力斗争,而不是真的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

主战派得胜了,那些主和的代表人物无论才什么关键位置上,有什么政绩,都要撤职、流放。

而主和派一旦在政争中获胜,那些主战的也免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

哪怕他正在前线指挥数十万大军,哪怕他正与外敌血战沙场。

所以才有割自家宰相人头向北方谢罪的事情发生,所以才有前线将士孤军奋战,而后方文官却压下告急文书经年不公示,营造太平盛世假象这种荒诞事情的发生。

要与大元争天下,作为宋相,文天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握朝政在手。

把目前残宋已经所剩无几的力量都拧在一起,而不是继续内斗下去。

这需要他做一个名正言顺的权臣,而不是继续像眼前一样,与行朝不清不楚地混下去。

目前他虽然凭着破虏军的支持,造成了与行朝分庭抗礼的事实,但这种结构不稳定。

至少,张?认为,以目前的残宋朝局,文天祥不敢派破虏军主力北伐。

一旦破虏军离开南方过远,让福建和两广出现力量空白,那些自认为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会打着各种名义迅速填补进来。

在很多人眼里,维护朝廷权威,永远比北伐重要。

届时,如果宋帝的心思一动摇,破虏军的后援有可能立即被切断。

那样,文天祥的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领兵反叛,杀回福建,将破坏其北进的人全杀掉。

要么交出兵权,做下一个岳飞。

无路他选择哪一种,残宋都会受到致命打击。

那时候,以忽必烈的敏锐目光,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解决办法有两个,第一是废宋帝自立,接管残宋全部权柄,重建秩序!”沉思了半晌,张?突然说道。

声音大得吓了他自己一跳,回过神来,歉意地看向父亲。

张弘范微笑着点头,认可了他的想法。

“自己做皇帝,自己说得算。

别看那些残宋文官诈唬得欢,其实骨头很软。

届时,除了一两个陆秀夫这样的忠臣外,估计无论文天祥说什么,大伙都跟着喊:‘皇上圣明,皇上高瞻远瞩!’”张?压低声音,笑道。

“的确如此,那些人呢,嗨!只忠于皇帝,却不在乎谁当皇帝!”张弘范被儿子的俏皮话逗笑了,苍白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慢慢恢复了几分血色。

“可这样做,他对两浙豪杰,就失去了号召力。

不如暂时让宋帝在头上当摆设,做一个曹操那样的权相。

这是第二种办法,比第一种办法代价小。

不过,难度更大。

其他臣子肯定不会甘心如此,一找到机会就得搅得他背后鸡犬不宁。

除非文天祥真横下心来,像曹操一样,把反对者全杀了,然后派心腹把皇帝看管起来!”张?想了想,又主动推翻了自己提出的第一种办法。

“这种办法比第一种好多少,效果如何呢?”张弘范笑着问。

“短时间有效,时间一长,内部异变又生。

就像当年曹操,终其一生都在忙着内部灭火,白白让蜀汉和东吴得到喘息和自立的借口!”张?低声答道,突然觉得很沮丧。

自己原以为正确无比的看法,摆到文天祥那个位置,居然全是臭棋。

“残宋的政局,非改不可。

否则,文天祥与大元之战,屡战屡胜则已。

一旦小败,难逃与韩?腚幸谎?南鲁!闭藕敕栋?У嘏牧伺亩?拥耐罚?ψ胖傅恪?北方汉人世家有自我培养后世接班人的传统,父教子,兄教弟,如此,才能把家族的繁荣一代代延续下去。

在这方面,董家与张家,都是其中表率。

董文柄教弟,还曾传出一段佳话来。

但董家不如张家,董文柄死后,其弟董文用的表现一直平平。

而张家,张弘范可以确定,只要关键几步处理得当,在张?手上,家族实力绝对不会比在自己手中差。

“文天祥百战百胜亦不可,如今很多破虏军将领眼中已经只有丞相,没有朝廷。

他百战百胜,肯定有人谋划着给他黄袍加身。

届时,即使他不想反,也只好反了!”张?顺着父亲的思路答道。

“即使他能控制住破虏军,不让黄袍披在身上。

行朝君臣感觉到他有黄袍加身的机会,也将在不知不觉间逼着他反!这就是文天祥的困局,解不开这个困局,大宋想重新崛起,就是一句空话。

况且大元朝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

张弘范点头总结。

这种困局,其实不仅仅将文天祥困在其中。

古今权臣,无一个不受其所困。

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外边没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权臣们或进或退,能慢慢地将死结梳理开,图个一生平安。

而文天祥没有这个机会,内外条件决定,他退亦是死,进亦是死。

“咯、咯咯、咯咯!”张?对着炉火,居然开始打冷战。

年少的他从没想到政治斗争会凶险到如此地步,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没有半点逊色之处。

“这就是文天祥的高明之处,放着权臣不做,却费力不讨好地去立个契约。

原来那个框架不打破,他的结局只能是身败名裂。

而一旦跳出原来的框架,约法就取代了龙袍,成为天下最大。

他进也罢,退也好,反而能从从容容!”张弘范抱着自己的双肩,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这是他花费数日时间,才终于参透的一步棋。

与下出这一步棋的人做敌手,没有敢言自己有胜算。

也许,现在把这些东西教给张?,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

但能做到这一步,张弘范觉得很轻松,也很满足。

平宋之战,张弘范内心里承认自己败了。

但失败,也让他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浩荡皇恩、什么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那些都是靠不住的东西。

大宋也好,大元也罢,世间最靠不住的情分,就是君臣之间的情分。

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一个样,昏的、智的,贤的,愚的,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每言每行就没有正确与错误可考虑。

而作为臣子,就只能是君王手中的一粒棋,需要放弃时,会被毫不犹豫地扔进棋盒。

至于公布于人的罪状,不过是皇家的一个借口。

这个死局,从秦汉以来无人能打破。

而文天祥的作为,也许是破局的第一步。

而他一旦破了此局,那些世家大族,不必掌握权柄,也可永世不倒。

可惜自己没时间看着他把整盘棋下完,看看最后的结果是成是败。

可惜自己只能站在他的对立面。

张弘范想着,想着,身体一点点向后倒去!“父亲,父亲,你怎么样,大夫,来人,去叫大夫!”张?被父亲突然间的表现吓了一跳,用双臂揽起张弘范几乎僵硬的身体说道。

“日后局势真的发展到南北对决。

我儿好自为之,不可妄自逞强与此人交手!切记,切记!”张弘范咬了咬舌尖,用剧痛保持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伏在儿子耳边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