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第二章 职责(六)

“普宁大捷,歼敌两千余人……”“浔州大捷,守军三千余人无一漏网!”“龙山大捷,共歼灭元军四千三百余人,杀元将翟光!”“横州大捷,歼敌近五千,我部正在分散追击,预计月底前扫平横州全境!”祥兴三年五月,西征军在副统制邹??穆柿煜率迫缙浦瘢?源菘堇?嘀?疲??隳衔髀返胤胶狼看虻帽?肥蟠堋?一道道捷报接踵而来,被瘟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大都督府幕僚们兴奋得忘记了疲倦,把福建两广连成一片,是大伙筹划已久的布局。

完全拥有了沿海三路,大宋就有了相对战略纵深。

再不复一点被突破,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流亡海上的尴尬局面。

几乎所有人都非常高兴,除了个别心思非常缜密的参谋外。

战报上的文字看起来固然令人欣喜,可一路打下去,每战歼敌数目却越来越多,这明显不符合常规。

所谓广南西路元军,绝大部分是地方豪杰的私兵,战斗力和士气都极其低下。

仗打到这个分上,他们居然还不肯投降,难道张弘范临北返前,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答案就摆在文天祥的桌面上,一份份捷报下,压着几分绝密报告。

内政部的探子们将最近一段时间军中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经过刘子俊的加工整理,一切的前因后果,已经呼之欲出。

是军中几个高级将领充分利用了士兵们对选举制度的误解与不满,对广南西路的豪强进行了清洗。

或者可以这样认为,是军中将领们利用手中职权,在规则允许范围内,以一种激烈的手段,表达了他们的政治诉求。

几乎与刘子俊的报告同时送达的,还有邹??拖裘?芰饺说男拧T谛胖校??颂孤实爻率隽怂?嵌孕抡?唇?蝗死?玫牡S牵?⑶也辉级??娜衔??热回┫喔?推坡簿?蛳铝苏馄?嘏蹋?诿宦?阖┫喔?途?拥男枨笄埃?胤焦僭辈挥Ω糜擅挥腥魏喂?偷耐馊死醋觥A侥昵暗难【偈鞘录贝尤ǎ??巯麓蠖几?芟降牡赜蚝兔媪俚木质疲??攘侥昵案丛拥枚唷9僦岸匀嗣堑挠栈螅?脖攘侥昵按蟮枚唷4耸蓖乒懔侥昵暗难【俜绞剑?坏?缓鲜剩??一嵩斐尚鹿飧吹厍??植晃榷ā?邹认为选举的弊端主要有两条,第一,粗糙的选举办法,难以保证官员对大都督府的忠诚度,其二,选举上来的官员,与科举官员一样,不能保证他们的办事能力。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经选举而上来的官吏们比科举而造就的官员还少了十年寒窗苦读,一旦连字都认不全的土财主被选上来,难免成为内外对手的笑柄。

“你们以为打江山就是为了分赃么!”文天祥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恨恨地想。

这次西征,之所以选择邹??5敝魉В?粗械鼐褪撬?欠挚砝?男男亍1疽晕?兴?诰?凶?颍?罱?牵?乇鹗窃??淳??烀嵌怨隳贤梁赖谋ǜ床换崮敲醇ち遥???溃???堑?挥衅鸬秸鄢遄饔茫??页浞掷?昧私?淳?刹康谋ǜ葱睦怼?在给文天祥的信中,邹??亢撩灰?髯约旱南敕āK?谛胖兴档溃?约翰欢?秘┫啻笕宋?裁醇岢帜歉鲅【伲?鞫?湃ㄓ谌恕5?牵?绻?┫啻笕思岢终庋?觯??峋?杂胴┫啻笕吮3忠恢隆N?税呀?吹奈;??鹩诿妊孔刺???试缸鲆桓龆袢耍?唤邮芄隳先汉赖氖涑希??墙?切┡谈?斫诘募易迨屏ιǖ锤删唬?桓?┫喔?徽虐字健?在这张白纸上,丞相大人可以随意挥洒。

新政重百姓而轻豪强,广南两路的豪强土地被没收了,就失去了当豪强的资本。

这些人除了进城开作坊或当商人,没有其他路可选择。

当然,他们还可以选择投奔北元或抵抗到底,那更省事,大都督府连赎买土地的费用都省下了,可以出资多开几家工厂,安置更多的流民。

萧鸣哲的信比较委婉,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先自我请罪,承认是由于自己安排军队进城顺序有误,导致了藤州城十几户大家族被苏刘义带人清算。

但他认为,不应该因此就治苏刘义的罪,因为从那些豪强家中,苏刘义抄出了足够的犯罪证据。

这些人除了勾结北元,背叛大宋外,还与地方官员狼狈为奸,夺人田产,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凭借他们犯下的那些罪行,也该将他们绳之以法。

至于其他州县豪强,因为同情藤州豪强们的境遇而奋起反抗的行为,萧鸣哲这样解释。

这些豪强本来就不甘心受制于人,自李唐以来,广南西路就几乎是世家大姓的独立王国,朝廷官员来了如同摆设。

既然他们选择这个时间跳出来与破虏军为敌,不如借势将他们挤掉。

就像拔脓割疮,短期看来虽然有些疼,却能为沿海诸路,赢得长久的平安。

在信的末了,萧鸣哲也与邹??谎??硎救绻?┫啻笕巳衔???砦侍獾姆绞接形螅??适苋魏卧鸱!5??=ū辈吭??孕泄?难【傧蚱渌?胤酵乒悖?欢ㄐ枰?髦?稚鳌4蠖级礁?淙灰谰煞钭糯笏纹旌牛??磺姓?疃际亲云鹇?睢O衷冢?秃孟裨诹⒐??酢R磺兴淙欢际遣荽矗??鹿毓?抑贫龋??繁匦刖】赡芎侠怼7裨颍??捶⑾钟写笕毕荩?钠鹄匆餐砹恕H绻?奶煜榈募倘握咄??⒛芰υ恫患八?救耍?蚧岜ё徘叭说拇砦笠恢弊呦氯ァ>拖竦蹦甑拇笏危??媪⒐?蔽?朔乐刮浣?罹荻?┝⒅匚那嵛涞墓?撸?笫阑实劬鸵恢奔坛邢氯ィ?挥辛α恳裁挥心芰Ω谋洌??谢?酰?钡奖槐狈结绕鸬穆?迕鹜觥?初夏的阳光很明亮,大都督府院子内,完颜靖远指挥着一个营的亲兵,热火朝天地挖着排水沟。

对于这个深度和宽度都可以藏一支人马在里边的暗沟,士兵们心里感到很好奇。

为了早日看到成品的样子,大伙干起活来精神百倍,劳动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相比于院子中的热闹,文天祥处理军政大事的房间却显得冷冷清清的。

核心参谋们从来没见过丞相大人脸上出现这种阴沉的表情,都觉得有点怕。

几个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新人借着出门找寻情报的借口,悄悄地顺着墙角溜了出去。

文天祥很愤怒,也很失望。

如果只是杨晓荣、苏刘义犯下这样的错误,他还能设身处地的从二人角度上,给他们的行为找一个可以理解的理由。

但邹??⑾裘?堋⒍配岸际撬?肀咦钋仔诺娜耍?绻??嵌孕抡?睦斫猓?痪窒抻谝怀【莨π猩偷姆衷叽蠡岢潭龋?鼓芷诖?鹑嗽跹??他们是百丈岭那场大梦醒来后,受自己影响最深,心思与自己靠得最近的人。

同样还包括陈龙复和刘子俊,几个人加在一起,已经涵盖了大都督府文、武官员中见识最深,目光最远的核心力量。

难道江山社稷,一定就是强者的红利么?突然间,文天祥感到自己很孤独。

这种感觉,就像在百丈岭上刚刚醒来时,自己拿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图案,却没有一样能被人接受一样,窒息般的难过。

“丞相,广南西路最新局势图摆出来了!”参谋长曾寰小心翼翼地靠上来,低声说道。

也许,误解的人还包括他们,文天祥叹了口气,望着手足无措地参谋们想。

捡了几封密函,交到曾寰手上。

带着几分试探的心情问道:“宪章,你怎么看!”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其余几个参谋全找借口走开了,这种情况,他们可不想留下。

一旦丞相大人想严肃军纪,大伙求情不求情都不合适。

一直想进言又找不到机会的曾寰快速把密函翻了一遍,事态的发展程度令他感到有些吃惊。

但曾寰脸上,却不敢把惊诧的表情露出来,徒增文天祥的烦恼。

想了想,笑着安慰道:“依末将之见,这好比眼前的瘟疫,来得快些比慢些好!”“此话怎讲?”文天祥楞了一下,曾寰的回答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丞相大人可曾记得金大夫关于瘟疫的论述否?”曾寰没有直接回答文天祥的提问,绕着***劝谏道。

李兴从两浙掠来的那个金大夫为人饶舌,但治病的确是一把好手。

瘟疫初起时,全凭了他的建议,丞相府才实行了一些及时有效措施,减缓了疫情的扩散速度。

瘟疫初起时,包括文天祥在内,所有人都非常紧张。

在众人忧心忡忡地讨论达春是否会趁机来攻时,在一旁带着学徒给房间“消毒”的金大夫上前进言道,这场瘟疫是蒙古人故意投毒,而不是正常瘟疫爆发。

所以,元军的进攻,最早也会于盛夏来临后。

金大夫人关于瘟疫是人为投毒的论据是,以剑浦为界限,闽江的上游无一处被瘟疫波及。

而闽江的下游,和闽江支流太史溪沿岸,却是瘟疫为祸最重的区域。

这说明,瘟疫是沿清流和太史溪下来的。

林恩等邵武来的巧匠们,在邵武时身体健康,来到福州却立刻病倒,就是因为在闽江上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导致。

综合槿江、九龙江两岸送来的瘟疫爆发消息,种种证据表明,瘟疫始发点肯定在汀洲,北元的驻地附近。

为了避免被世人责骂,也避免自家兵马被波及,短时间内,达春只会带领元军向后撤,而不会将战线推前。

这番论述在瘟疫爆发初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混乱的人心因此而稳定,大都督府也凭此从容地制订了应对措施,把财力和精力最大程度集中到抗击瘟疫上。

但这些话,与邹??⑾裘?艿热说淖鑫?惺裁垂叵担课奶煜榘偎疾唤狻?“丞相可曾记得,金大夫说,瘟疫初来时,最怕的是缓,而不是急?”见文天祥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曾寰低声提醒。

“依你之言,这不是一件坏事?”文天祥猛然醒悟,诧异地问。

“在乎丞相大人如何看,依末将之见,邹将军和萧将军倒是胸怀坦荡,不似一些人,把手段尽使在背后。

最近儒林之中,好多对新政一向颇多微词的人,冒着被瘟疫感染的风险,在福州大肆聚会,谁在背后组织,丞相大人知道么?”曾寰耸了耸肩膀,进了一句“谗言”。

“你是说陆大人把他们召集起来的吧!”文天祥低声问道,话语里带着深深地失望。

关于瘟疫的缓急,金大夫曾经说过,如果是蒙古人投毒,则瘟疫表面来势汹汹,却持续不过夏天。

认为“毒表”属于外来,没有埋在民间。

若是瘟疫缓缓而发,反而更加麻烦。

那说明“疫根”早在百姓中潜伏,一旦开始爆发,形势虽然缓,却无可收拾。

对于目前反对新政的各种表现,曾寰认为与瘟疫爆发类似。

破虏军内部虽然反对声音高涨,邹??⑾裘?艿热说氖侄嗡淙挥行┘?耍?炊酝獠欢阅冢?头懦隼春螅?导噬厦欢源蠖级礁?斐墒裁次:Α7炊??灰桓鼋嵌壬辖玻?蕖⑾舳?说淖魑??娜酚欣?谡?ǖ奈裙獭@习傩罩辉诤跛?苋盟?员シ梗?畋ザ亲又?埃?辉诤跄敲炊嗨?酱笠搴统ぴ赌勘辍F坡簿?郧苛Υ蚧骱狼浚?て鸬姆炊岳顺备撸?悠犊喟傩罩谢竦玫闹С至Χ纫餐??蟆?而对大都督府和新政真正有威胁的,是那些没有表现出来,却潜伏于平和表面下的“疫根”。

就如一些死抱朱子之言的腐儒,和一些投机者。

如果他们操纵了选举,恐怕最后爆发出来时,的确像邹??⑾裘?芎统铝?吹热酥赋龅哪茄???荽蠖级礁?谕蚪俨桓础?从内政部门送来的情报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浑水摸鱼的动向。

非但一些宗族势力把眼睛盯上了被瘟疫耽搁的,两广地区官员的选拔。

儒林和朝廷,也在背后跃跃欲试。

几方面的表现比较,邹、萧两位将领在广南的作为,与其是说用极端手段,向丞相府暗示他们的不满。

倒不如说是军中针对士大夫、行朝旧官吏和地方豪强的一记强力反击。

所以,站在破虏军的立场上,曾寰不认为邹??龅糜惺裁创怼<?奶煜槎宰约旱幕叭粲兴?迹?馕幌蚶粗还芫?瘢??俑烧?钠坡簿?文背ず笸肆税氩剑?榷硕苏??┝艘桓隼瘢?缓螅?笊?档溃骸澳┙?晕??┫嘤?斡?一?睦????俪∩希??僬咧慌纳纤韭砥ǎ?床还税傩账阑畹酿蠹病A⒁馑淙缓茫?慌碌酵防幢蝗怂?茫?装妆阋肆擞行恼撸∽藿??庖簧保?淙坏A诵矶嗦蠲??凑鹕辶巳诵模?彩栈窳巳诵模?“噢?”文天祥没想到曾寰以清晰的逻辑,却推出了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结论。

刚刚缓和几分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

瞪大双眼,盯着曾寰问道:“如宪章所言,丞相府该嘉奖军中诸将擅杀之举了?”手握权柄这么久,第一次,文天祥想找一个罪魁祸首来推出去砍掉,让人看看自己推行新政的决心。

那是被历史中无数国家证明过的好办法,为什么偏偏由自己试行起来,就这样难,这多擎肘。

邹??谋硐至钊耸???裘?苁歉隼煤萌耍?叫惴虼ΥΩ?约荷柘葳濉W魑?桓瞿训玫那逍颜撸??痉治隽怂?奖硐趾螅?尤灰惨逦薹垂说卣驹诹俗约旱亩粤⒚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时势真的逼着自己成为一个铁血宰相,用钢刀推行自己的理想么?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使他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

几乎充斥了整个空间,居高临下地,欲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压成碎片。

欲行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之手段。

古书上几句格言,刹那间闯入了他的脑海。

身体里,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头猛兽,咆哮着欲冲出囚笼。

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清明的感觉,压抑着心中的狂噪,加固着牢笼的强度。

感觉到了文天祥身上强烈的恨意,曾寰楞了楞,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一瞬间想解释几句,澄清丞相大人对自己的误会。

内心中涌起的倔强却令他直直地站稳了身躯,大声抗辩道:“二位将军是否有错,末将不敢多言。

破虏军檄文中,对兵临城下依然坚持为北元效命的,的确可按通敌罪论处!规则如此,其他,非末将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