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二)
“报!大都督,宋军分为两路,一路撤向宫山,另一路撤向庆元!”细雨中,一个盔斜甲歪的斥候飞身下马,伏在泥地上汇报道。
“再探,有情况火速汇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挥挥手,大声命令。
“是!”斥候跳上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绵绵细雨后。
范文虎轻轻叹了口气,看看泥浆里摇摇晃晃的弟兄,再看看远处浑浊的龙泉溪,对左右亲兵吩咐道:“传本帅的命令,各队兵马减缓行军速度,切莫贪攻冒进,中了破虏军的奸计!”再有百余里就进入福建了,每前进一步,范文虎心中的不安就多上几分。
保卫两浙安宁,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不得不对破虏军尾随追击。
但麾下士卒已经被拖得疲惫不堪,无力再战,这是事实,不由他不处处谨慎。
“是!”衣甲比斥候稍为光鲜的传令兵接过令箭,翻身跳上比驴子高不了多少的战马。
浑身是泥水,毛脱的东一斑西一块的战马晃了晃,勉强没有卧倒在地。
蹒跚着张开四蹄子,载着传令兵向队伍各方“跑”去。
不一会儿,人群里就响起了吆喝声,“大帅有令,大帅有令,缓步慢行,不得贪功冒进。
缓不慢行,不得贪功冒进!”大队人马的速度一下子停顿下来,几个士兵借机蹲在了泥地里,捶腰敲腿,仿佛已经累瘫倒了般。
“嗤!”两浙东路宣慰使田凤鸣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不满地带住了马头。
敌军撤退的速度,已经接近乌龟在爬,每天不过四十里。
而范文虎的追击速度更慢,通常是敌军停了,他亦下令扎营,敌军不走,他也决不整军。
十几天来,两军就这么相跟着,保持着十里左右的距离。
知道内情的人,明白范文虎正带着两浙的新附军收复失地,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范文虎欠了破虏军好大的人情,正万里相送呢。
“田大人,破虏军的李兴和萧明浙俱是一时名将,所以本都督不得不谨慎应对!”范文虎听到了田凤鸣的冷哼,放慢战马,微笑着解释。
“是啊,是啊,范大将军用兵仔细,不贪功,大有古之名将之风。
下官佩服,佩服!”田凤鸣拱手为礼,慌慌张张地附和。
“知道本帅难处,就好!”范文虎的笑容看起来比天色还阴,一拨马头,向队伍后方去了。
把个田凤鸣干在当场,前进也不是,跟上也不是,歪着嘴巴不住苦笑。
李兴山贼出身,曾经带人马勤王临安,失败后投降过大元,在成为破虏军将领之前,一直是邵武大都督黄去疾麾下的一个小下千户。
在新附军中比起范文虎的身份和名望,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至于萧明哲,不过是个中过进士的书呆子,连名将的边儿都沾不上。
而这两个人,在范文虎嘴里居然都成了名将,真是一个大笑话。
范文虎肆意夸大敌将能力,分明是消极避战之举。
这点,田凤鸣心里明白,但他没胆子与范文虎争,谁不知道两浙是范文虎的地盘,在这里他只手遮天。
前任浙东宣慰使陈岩的例子在那里摆着,血的教训让田凤鸣不敢造次。
去年,当时的浙东宣慰使陈岩仗着皇帝的宠信,强行命令各地将领出兵福建讨贼。
兵马还没聚齐,他就被人击杀在巡视的路上。
事后朝廷认定此案是破虏军的探子所为,但明白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文虎刻意削减陈岩的护卫,破虏军探子没那么容易得手。
甚至有人坚信,所谓破虏军探子根本不存在,陈岩之死,就是范文虎亲的亲信所为。
纵使心里再不满,田凤鸣也不敢离开范文虎的大营。
两浙各地被破虏军搅成了一团乱麻,山贼流寇四起,攻四处攻城掠地,杀官吏,开府库。
对为蒙元做事的汉官,一律杀之而后快。
如果离开了新附军,田凤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听见第二天的鸡叫。
正在心里自叹苦命,读了半辈子书,好不容易熬上了个地方大员,却又逢乱世的时候。
突然间,田凤鸣又听见了马蹄声响。
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向远方望去,只见几个斥候接二连三地跑了回来。
“报,启禀大都督,萧鸣哲部渡过瓢溪水,在瓢溪东岸扎营休息。
李兴部退入庆元,关城落锁!”斥候大声汇报着,眼中充满对休息命令的期待。
庆元城距此大约十里之遥,即使大伙今晚能兵临城下,也没力气攻城。
瓢溪距此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十里。
大伙千辛万苦赶过去,也提不起精神渡水。
“累死了!”几个士兵们懈怠地放下武器,乱哄哄地议论道。
根本不管大都督就在不远处,可以清晰地听见大伙的抱怨。
仿佛看出了斥候的心思,体贴下属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大声命令,“传令下去,找高坡扎营。
伐树烤火,明天一早,继续追击,把破虏军赶出两浙!”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欢呼,“都督英明!”“都督仁慈!”“都督神武!”操着各种口音的马屁声有如潮涌。
士兵们扔下刀枪,卷起旗帜,撒羊般散了开去。
马背上的范文虎四下挥手,很享受周围的欢呼声。
这是他的家底,他的部曲,谁也甭想谋了去。
至于朝廷和破虏军怎么打,张弘范那边抓没抓到小皇帝,那是别人的事,与两浙无关。
追破虏军?笑话,破虏军是那么好追的吗,反咬一口怎么办。
朝廷从来就没给新附军发过饷,补充过器械,万一将士们战死了怎么办?拿什么补充?范文虎清楚的知道,有了麾下这二十万人,才有自己大都督的位置,没有了士卒,自己什么都不是,早就像牌位一样挂满灰尘了。
“都督……”田凤鸣近范文虎,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何指教啊,莫非觉得本督处置不妥么?”范文虎眉头微微一皱,脸上依然是笑容,但是这种笑容却令人头皮发炸。
“不敢,不敢,卑职只是想过来跟都督打个招呼.”田凤鸣脖子一缩,陪着笑脸答道。
想说的话全给憋回了肚子。
本来,他想提醒范文虎一下,两支后撤的破虏军动作反常,照理说,崖山被张弘范所困,他们欲前去解围,应该日夜兼程才对,没理由一天只行四十里。
况且从破虏军以往的表现上来看,他们的行军速度可用疾如火,迅如风来形容。
这般走走停停的,明显是有所图谋。
“田大人是担心敌将别有所图对不对?”范文虎看见田凤鸣对自己敬畏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说话的语气愈发张扬。
“本督与文天祥是旧识,知之甚深。
此刻,他才不会去援救崖山,故意缓缓撤兵,不过是拖延战机,保存实力而已。
所以,本督亦不能将其逼得太急,免得他情急之下,反咬一口。
反正眼下他已经是苟延残喘,待张弘范大人东下福建之时,本督再派重兵,竟全功与一役就是。”
“是,是,都督英明!”田凤鸣装出一幅受教的样子答道,心里却对范文虎的话好生不以为然。
战报上说,张弘范已经把残宋行朝困在了崖山,不日可将残宋彻底消灭。
可以想象,宋主一亡,会给破虏军上下带来多大震动。
趁此机会,张弘范、达春汇集四十多万大军攻入福建,必然会势如破竹。
范文虎那时再抖威风,不过是趁火打劫一番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本事。
正在他腹诽范文虎刚愎时,听眼前这位两浙大都督又自顾说道:“至于田大人担心敌将有什么图谋,也并非无一点儿道理。
这样吧,本帅拨你五千兵马,向东三里别立一营。
如果敌将前来袭击,咱们就一举把他歼灭,如何?”“下官,大都督……”田凤鸣语无伦次地答道。
肚子里将范文虎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此刻范文虎本部带着不下十五万兵马,却让他领五千人去东向扎营。
说是与大营遥相呼应,实际上,是给大营外围,加了一道防护。
退往宫山的破虏军不来则已,若来,第一件事就要攻打自己的营寨。
到时范文虎等自己与破虏军斗得两败俱伤时再赶过来,拣一个现成便宜。
至于自己这个诱饵的死活,估计根本没人会放在心上。
“怎么,田大人怕了吗?难道咱二十万兵马,能怕了他两万破虏军不成!”范文虎皮笑肉不笑,逼视着田凤鸣的眼睛问道。
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刺得田凤鸣登时矮了三寸。
望着范文虎那刀一样的目光,他觉得浑身发冷,被雨水透了的长袍贴在身上,仿佛结了冰了般,扎得骨头生疼。
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答道:“下官听命,今晚一定忠于职守,誓死护卫大都督安全便是!”“如此,有劳田大人!”范文虎从亲兵手中抽出一支令箭,亲自交到了田凤鸣手里。
看看对方吓得白中透着死灰的脸,心中大乐。
暗道:叫你还敢在背地里指摘本都督的不是,想逞英雄么,吓死你这书呆子。
一口恶气出完了,范文虎却不敢真的葬送了这个新任的浙东宣慰使。
田凤鸣是文官,跟着他在军旅中混,实在是万不得以。
如果真的被人袭营杀死了,皇帝追究下来,两浙新附军中少不得有人要出来承担责任。
想到这一层,范文虎又从亲兵手中拔出一支令箭,大声喊道:“铁雷,上前听令!”“末将在!”人群中闪出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扯着嗓子答道。
不像其他新附军将士那样满身泥浆,邋里邋遢。
此人混身上下收拾得极为齐整,黑盔,黑甲,护胸钢板擦得铮亮,半点泥星都不沾。
虎背,熊腰,**战马和人一样,膘肥体壮。
伸出右手来接范文虎的将令,左手里,却自始至终提着一杆长矛,时刻都可以刺出去,夺人性命。
“你带本部三百契丹武士,跟着田大人,保护他的安全!”范文虎仿佛很满意麾下悍将的表现,笑着命令道。
“是,末将誓死保护田大人!”被唤做铁雷的将领收起将令,策马远离。
跑出几百步后,举矛一呼,立刻有一队身穿罗圈甲的武士从人群中涌了出来。
与身边的其他新附军士卒不同,这些人衣甲鲜明,骨骼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十几万大军之中的精锐。
“田大人,这是万岁钦赐给本督的契丹铁卫,共五百人。
本督拨一半给你。
如有不测,这三百人个个可以一挡十,护得大人安全!”契丹族武士一直有骁勇之名,女真灭辽后,对契丹人颇为忌惮,曾想尽各种办法控制其族人数量,针对契丹人的,时间长达一个月以上的大屠杀见于史书多次。
铁木真在草原上崛起后,契丹人为了复仇,纷纷赶去投靠,在灭金战争中居功至伟。
他们强大的战斗力引起了蒙古大汗的猜忌。
为了分散契丹人的力量,同时也为了拉拢有功之臣,历代大汗经常把赏赐契丹部曲,作为对武将的一种极高级的奖励。
蒙古将领们也喜欢这些身形远比蒙古人高大,体魄和蒙古人一样强壮的战士,每每以麾下拥有多少契丹侍卫而自夸。
范文虎一次拿出三百契丹武士来保护田凤鸣,的确算得上是大手笔。
(酒徒注:后契丹族整体消亡,与其族人善战有很大关系。
)“如此,多谢大都督!”田凤鸣见范文虎的确拨了军中精锐给自己,胆气稍壮,低声道谢,领命,点齐兵马,殃殃而去。
他是文官,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所以也不敢去得太远。
约摸着离开范文虎大营两里左右就止步不前,择了块地势稍高的土丘扎了营,把三百契丹武士的营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中军帐外围。
好在那契丹将领铁雷被人差遣惯了,并不因为田凤鸣胆小而违抗他的命令。
与几个新附军将领配合着,把整座大营扎得滴水不漏。
看到这种情况,田凤鸣心中的恐惧又减少了几分,脊背上不再冒冷汗。
吃过晚饭,装模作样的巡了一次营,便早早的躲入了自己帅帐中。
此刻细雨已停,四下里蛙声如雷。
田凤鸣心想着到了浙东之后,在范文虎这里受到的种种委屈;想着还要花多少银子打点,才能买通阿合马大人,让他给自己调到一个安稳处上任;想着年少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壮志和现在仰人鼻息的现实,倦意渐渐上脑。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正梦见自己一路加官进爵,位列三公,封妻荫子的当口,猛然间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喊道:“田大人,醒醒,敌军劫营!”“劫营?”听到这两个字,田凤鸣一跃而起,睡意登时散到了九霄云外。
一边手忙脚乱地向身上套铠甲,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牵,牵本官坐骑,快,敌军,敌军,离,离中军,多远?”“大营处传来火光,敌军劫了大都督营寨。
何去何从,请田大人明示!”契丹武将铁雷上前一步,躬身回答。
“且待我看!”田凤鸣听到敌军不是针对自己,心中的畏惧立刻被羞愧所取代。
推开众将,大步出帐,举头向西看去,只见白日范文虎扎营处火光熊熊,黑夜里,也不知道多少人马在混战。
“田大人,我等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新附军上千户走到田凤鸣身后,躬着身子问。
“敌,敌军来了多少兵马?”田凤鸣望着远处的火光,颤声问道,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是好。
白天讥笑范文虎消极避战,待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出战的决定如此难做。
“末将不知,敌军未发现我等在此。
所以绕过我等,直接劫了范都督的本营。
我等是否前去救援,请大人示下!”几个新附军将领同声答道,满面真诚。
契丹武将铁雷甚至跳上了马背,只待田凤鸣一声令下,即率部杀出营门。
远远地,传来了几声手雷的爆炸声。
田凤鸣心里一哆嗦,眼神不断向四下飘。
土丘下荒芜了的水田里,野稻子已经长得像人一样高。
隐隐约约,几十点蓝色的火焰在稻杆间飘荡,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无人掩埋的腐尸飘出的鬼火。
二里外,范文虎本营的处的火光越来越亮。
滚滚黑烟间,不断有旗花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自天空滑落,那是范文虎发出的,命令诸军向他靠拢的信号。
“大人,到底怎么办,您倒是说句话啊!”穿着新附军上千户服色的将领大声催问。
中军帐外,几千士卒整好了队,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几个低级军官用眼神相互沟通着,嘴角间,隐隐涌出几丝带着嘲讽的笑容。
刹那间,朝廷的恩德、范文虎的傲慢、还有为官的职责,在田凤鸣心中反复交战。
把心一横,他飞身跳上战马,从腰间抽出宝剑指向苍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范大都督对尔等有恩,危难之时,我等岂能见死不救…….”所有将领愣了一下,面孔上浮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刻敌暗我明,局势凶险。
众将火速随我向北出击,然后转道西向,在龙泉溪下游搭建浮桥,接应范大都督回撤!”“是,大人!”铁雷等将领大声领命,哭笑不得地带着队伍“杀”出了营门,避开西侧范文虎的大营,向北“杀去”。
五千人马偃旗息鼓,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二里外,火熊熊地烧着。
范文虎的帅旗在火光中轰然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