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第五章 龙吟 (二)

军中战舰,皆是改装过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

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势,劈波斩浪,如蛟龙般向南驶去,片刻功夫,便将陆地抛得远了。

只是越行向南,风浪却越大起来,雨势也跟着更急切,每行得一阵,就得收一收帆,岸调整一下船头,向看得见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这老天也不愿咱们远去么,才离开临安几步,雨竟然变得这般大!”张唐站在运兵舰船头,低声调笑道。

自从登船,杜浒和方馗的心境就都不大好,所以三人也没急着分开。

一边看海中风浪,一边谈谈说说的,议论此番两浙之行的得失。

“估计是飓风要来了!”方馗抬头看看锅底一般黑的天,正色回答。

他多年在海上谋生,观云断风雨方面自有一手绝活。

“飓风?那岂不是糟!”张唐毕竟是陆标统领,听方馗答得郑重,吓了一跳,不觉叫出声来。

“海上航行,遇上风浪本是常有的事情。

今年雨水来得晚,地气给憋住了,不生飓风才怪。

这风多从流求而起,由东南向西北,越向北越弱。

如今苏洲洋上已是如此,恐怕过了翁洲(普陀山一带),风浪会更大。

今晚咱们落帆,后半夜到象山港避避。

明日沿着海岸走,应该能保得舰队周全!”方馗指点着还有从东南方隐隐压过来,黑中透着亮的云彩,叹息着答。

“只是如此,短时间肯定无法赶到伶仃洋去,救皇上出海了!”张唐、杜浒以叹息相应,想到前途,俱是心事满怀。

到了晚上,天气果然像方馗说得一样,风雨如晦。

小山般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拍来,把偌大个舰队,玩弄得像一把骰子般,随意上下。

方馗担心他的分舰队,早早地和亲卫解了救援艇,划回座舰上去了。

中途几度差点被海浪吞没,全靠了附近战舰抛下的绳索,才没要了他的老命。

杜浒这边却不着急,依旧在张唐的运兵舰上赖着。

他麾下陈复宋、方胜、苏刚,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驾船的事情,用不到他这一军主帅来操心。

张唐知道杜浒留下来,必是有话跟自己说。

故意不点破,取了本兵书,躺在帅舱的木窗上,借着油灯的光芒慢慢体味。

留下杜浒一个人,无聊的听雨打木窗的韵律。

听了一会儿,杜浒终于按耐不住。

把油灯向自己面前拉了拉,让张唐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

然后生气地问道:“张大将军,你以为咱们这样赶去,真来得急救小皇帝出海么?”张唐愣了愣,旋即明白杜浒还为撤军的事情懊恼,合上书本,笑着答道:“赶不上又如何?难道咱能不奉丞相号令,留在两浙不归么?”“那倒不是,除非谁被猪油蒙了心。

你我都是追随丞相多年的旧人,同生共死过的,无论如何不会生了二意!”杜浒见张唐好像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慌不急待的解释道。

“白天码头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当今民心,容我等置皇上与江淮军于不顾么?”张唐不理睬杜浒的表白,笑了笑,继续问道。

“当然也是不能。

他们都是百姓,不晓得丞相府和朝廷的区别。

偏偏丞相身边的人也不肯替他分忧,明明知道是陷阱,还推着破虏军跳进去!”杜浒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刹那间冒出几分微寒。

“你啊!”张唐笑着摇头。

眼前这个杜贵卿还是那个原来的样子,狠辣果决,经历过几番挫折,却依然没将他的棱角磨平了些。

这种性格在丞相府势单力孤时问题不大。

那时大伙都在危难中,谁也不会有太复杂的想法。

可随着破虏军的实力越来越壮大,这种性格的人未免会越吃亏。

“我怎么了,难道张大将军熟读兵书,就没看出来崖山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故意留下的一枚饵么?”杜浒被张唐笑得有些不着头脑,带着几分气问道。

“我当然知道那是饵。

可既然知道是饵,又何必在意后面藏的钩子。

贵卿,我看你提防上张弘范圈套是假,对当年张世杰和苏刘义处处排挤丞相的事,怀恨在心才是真的吧!”张唐有心点醒杜浒,故意把他的想法向歪道上猜。

“杜某岂是如此不堪之人!”杜浒的脸瞬间变得雪白,指天发誓。

“若杜某亦是那不顾大局之人,就让老天翻了我的座舰……!”“嘘,小声,我和你在一条船上!”张唐翻身坐起,笑着打断杜浒。

“你自觉问心无愧,可旁观者眼中,你推三阻四的行为,与当日张、苏两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赣南全军覆没的举止,有何两样。

争天下者,争民心也。

很多事情,不是你问心有愧和无愧来衡量的,而是在别人眼中,你的行为是怎样的!”“张兄,你莫非是说……!”杜浒瞬间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弘范吃准了文天祥和张世杰承受不起放任行朝被人俘虏的罪名,所以才摆好了口袋让江淮军和破虏军钻。

而事实上,此刻的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手中的人质而已。

江淮军和破虏军一旦推进得快了,不按张弘范安排步调走,他立刻就可以拿下崖山,杀死小皇帝。

如果张世杰和文天祥按他的步调走,则张弘范和李恒的三十多万兵马,会把江淮军和破虏军一口口吃下,然后再跟小皇帝算帐。

纵使不能将破虏军主力尽歼于广南东路。

收拾完江淮军后,三十万元军也可趁势剑指福建。

眼下海上风浪大,陆秀夫大人明知道行朝已经成为张弘范手中的棋子,也不敢让舰队出海。

已经葬送了一个皇帝在海上,没人敢让新皇重蹈覆辙。

陆上,只要破虏军一出福建,张弘范就赢定了。

这是一盘死局,唯一的解法,就是弃子,将行朝弃掉。

文天祥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弃子,才让破虏军损失最小,而不是放不放弃行朝的问题。

杜浒突然意识到,看似憨厚的张唐远比自己聪明。

从开始,他就看出了,这是一个死局。

所以丞相命他回撤他就回撤,跟本不担心,回撤之后,被派向哪里。

“飓风一来,广南和福建的雨只会比两浙大,不会比两浙小。

这大雨滂沱的,陈吊眼带着四个标的新兵,走不快!”张唐跳下木床,拉开窗子,望着外边一个个巨浪说道。

发不发兵相救,是忠诚问题。

但出兵后却没成果,那是时运问题,非有心之过。

放着李恒的后路不去切,文丞相命令陈吊眼兵出漳州,绕那么大一个***,是为了什么?刹那间,杜浒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他不敢相信,这样冷酷无情的决定,是文天祥的真实目的。

牺牲两浙战局、牺牲行朝,就是为了去争一个虚名,为破虏军的形象,再添几分正色。

他一直希望文天祥变得果决,变得霸气,变得做事不再那么畏首畏尾。

当文天祥真的有可能变成他心中的完美丞相时,杜浒瞬间觉得,其实这个形象一点都不高大。

甚至可以说,陌生中透着阴冷。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当能为目的牺牲一切。

能作为这种成大事者的属下,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是瞎猜的,未必对。

反正自空坑后,咱们就没猜中过丞相要干什么。

他命令咱干什么,咱干就是了。

总之,跟在丞相身后,不会错的!”张唐半晌没听见身后的杜浒说话,低声叮嘱道。

有一些事情,他没敢跟杜浒交流。

白天在码头上,张唐分明于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了何时的身影。

多日不见的何时扮作小商贩,和几个乡农打扮的人一起,不断调动着送别人群的气氛。

经历何时暗中一番运作,可以想象,在民间风评里,破虏军的形象有多高大。

他们与百姓的情谊,他们为救援行朝做出的牺牲,他们仁义之师的形象,将永远印在两浙百姓的心中。

并且随着市井间的民谣、评话,远远流传出去。

“文士杀人不用刀!”白天,张唐曾经跟杜浒讲过这样的话。

他一直把文天祥与武将同列,而实际上,文天祥又何尝不是文士的一员呢。

陈宜中等人会用的那些手段,他都会用。

只不过原来可能是不屑,不纯熟。

而现在用得越来越圆转如意了罢。

“我不相信,丞相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杜浒摇摇头,执拗地讲。

比起张唐口中冷酷无情,长袖善舞的文丞相,杜浒更愿意相信一个有些冲动,有些血勇,但顾全大局,有情有义的文天祥。

“可只有这样的文丞相,才能将一盘散沙般的行朝整合在一起。

才能领着大伙把鞑子赶回老家!”张唐幽幽地答了一句,没有回头。

目光穿过巨浪,投向福建。

文丞相,下一步,你到底打算将大伙带往何方呢?“丞相,你真的既救出行朝诸公,又保得福建路周全?”破虏军总教习,兵部侍郎邹??诎咽种械陌鬃铀姹阆蚱搴兄幸欢???傻匚实馈?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局,棋盘上的场景惨不人睹。

心不在焉的邹??罅?煌郎保??惺屏Ρ桓畹弥Ю肫扑椤?“福建路不能丢,丢了之后,咱们就失去了落脚地。

凤叔,难道你真的认为,忽必烈会发善心,再给咱们一次重整旗鼓的机会?”文天祥笑着抹平棋盘,拿起两粒黑子,重新开了一局。

“不会!”邹??氖轮刂氐赜α肆绞帧K?床幻靼孜奶煜榈钠笸肌?在没派兵出发前,文天祥忧心忡忡,急得仿佛天马上要塌下来般。

陈吊眼带着四个标人马走了,福建路剩下的兵马已经不足两万,大都督却沉稳了下来,把精力放在处理政务上,并忙中偷闲,找自己来下棋。

“但行朝我不能不救,否则,非但天下人要指我为葬送大宋的奸贼,你邹凤叔也不会放过我!”文天祥笑着,又摆了一粒子,与先前的子遥遥呼应。

邹??蝗怂抵辛诵氖拢?读艘幌拢?成戏善鹦┬聿牙⒅??:?矣α艘皇郑?蜕?馐偷溃骸胺俏医褐?纳??皇亲杂锥潦ハ褪椋?酵防茨衙夥挪幌拢?“好一句到头来难免放不下。

天下英雄,恐怕大多数还如此吧!”文天祥又放了颗子在棋盘上,隐隐黑子已经占据了一角之地。

“所以,我让陶老么的人马退过了汀洲,凭借锦江和金山一带的炮台,做一道防线。

林征老汉派人给炮台盖了防雨棚,达春想趁虚杀入福建,也不容易!”“嗯!”邹??闹醒沽ι郧幔?煽斓赜α艘蛔印1呦拢?呶实溃骸叭绱吮愫茫??谡?档男卤?挂?迩Ф啵?媸笨梢耘沙鋈サ械财?獭5谝槐辍⒌诙?旰偷诹?瓿坊乩粗?埃?锎何幢毓テ圃勖堑姆老摺D媳吣兀?碌跹勰潜吣芨?蒙厦矗俊?“他那四个标的士兵,都是你训练的。

军官都经过军校培训,问题不大。

况且吊眼为人仔细,还有许夫人和张元这两个人帮助他,纵使达不到目标,李恒和张弘范也难一口吃掉他!”文天祥意味深长地看了邹??谎郏?谙乱涣:谧印F迮躺系木质扑布浞⑸?浠??谝唤钦疚冉鸥?暮谧涌?即蠓?认蛲饫┱梗?址赴鬃拥牧斓亍?“我是怕,怕他不肯尽心!”邹??缓靡馑嫉乜戳丝次奶煜椋?餍允祷笆邓怠!暗跹垡恢倍猿?⒉宦??胺?迂┫啵?环??ⅰ保?撬?比仗岢龅奶跫?U獯蚊闱克?霰??绻??鲂橛?适隆???“凤叔,你真的以为,凌震将军能在张弘范的打击下,坚持到援兵到达么?”文天祥重重的点了一子在邹??牡嘏讨校?昕碳洌??鬃拥恼笫拼蚵摇?“这,这…..”邹??怕业刈橹?恿?菇兀?徊恍⌒模?噶W颖磺卸显谕狻U庹?撬?恢庇切模??凰党隼吹幕啊A枵鹚?勘?伲?志?掳埽?谡藕敕妒窒轮С诺较衷谝丫?瞧婕!>萸楸ㄋ?裕?巯鲁?⒘?ㄉ揭彩Я耍?皇O卵律健⑾闵胶痛蟆⑿⌒苤菟母龅河臁6?ㄉ揭皇В?旅哦悦娴呐谔ㄒ脖槐痹??谩K淙徽藕敕妒种忻挥杏胖实幕鹨???尉?馑?律饺肟诤C娴哪芰σ丫?辉佟?如果张弘范真的全力进攻,恐怕皇帝和陆秀夫大人已经殉国多日了吧。

但邹??恢鼻科茸约合嘈牛?藕敕恩庀碌谋痹??烤迮潞I戏缋耍?桓铱绲汗セ鳌A枵鸾??苤С畔氯ィ?鹊匠碌跹鄹系降哪且惶臁?虽然,除了南下救援行朝外,走北路攻击李恒的背后,也是一招好棋。

但邹????嘈牛?奶煜橹匆庾吣戏铰废撸?杂兴?目悸恰?“张弘范、李恒、达春都是名将。

论行军布阵,你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特别是张弘范,号称领兵以来,未败过一仗。

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在广南东路他占全了情况下,所图,就不止一个行朝,一个江淮军!”文天祥点了颗子,将邹??钠遄游ё。

?孟隆!八?胍徽蕉?谷?Γ??员谱盼颐侨ス隳希?谒?『玫牡胤骄稣剑?一瞬间,邹凤叔冷汗满脸。

文天祥的话没有错,除了少数天才外,名将多是靠经验堆出来的。

只有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才信奉靠熟读几本兵书,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鬼话。

从战场经验这一点上,破虏军中,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张弘范、李恒和达春。

这三个人,不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等着破虏军冲过去,把皇帝救出来。

崖山至今没有失陷的唯一可能就是,张弘范在那里布了个大圈套,等着破虏军去钻。

如果这样,陈吊眼此行非但救不了行朝,反而会把全部弟兄葬送掉。

这样,促成此行的邹凤叔、俞如?和赵时俊,将成为断送抗元大业的千古罪人。

抬头看看文天祥,见他依然不急不徐地等着自己落子。

邹??成侠浜垢?啵?负豕雎涞狡迮躺稀?“丞相……”邹??种械淖樱?俨豢下湎隆Q劬Φ傻昧宓币话愦螅?路鹪谖剩?澳?换崛霉室馊贸碌跹垩游笳交?桑?“放心,凤叔。

有曾寰在,陈吊眼没有那么容易跳进别人的圈套去。

鱼没上钩前,张弘范也不会轻易收饵。

所以,眼下皇上很安全,破虏军也很安全。

甚至达春,为了不逼我们回军,都不会攻得太急了。

他们都是名将,分得出轻重缓急!”扑通,邹????约杭负跆?鲂厍坏男脑嗦浠亓硕亲印5屯废缚矗?迮躺希?奶煜椴还斯嬖颍?尤怀米约悍⒗愕氖焙颍?喟诹耸?噶W印?高手之间,一子已经可定输赢。

十几粒子摆下去,白棋眼看着又没救了。

“丞相!”邹??材羌浠腥淮笪颍?笊?挂椤?“我不是名将,打不过张弘范。

我也没那么多经验,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放一粒!拣他也没经验的向上放,看谁学得快而已!”文天祥笑着落子,点在棋盘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