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第一章 弄潮 (一 上)

风乍起,吹动闽江上洁白的帆。

沙滩上,第二标统领杜浒逆风而行。

,脸上刚刚愈合不久的刀疤泛出血色,随着呼吸上下跳动,看上去说不出的狰狞。

看脸色,杜浒显然刚刚跟人争吵过,火气未消。

侍卫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犯他,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全,只好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哎!”杜浒捡起一块扁石头,斜斜地扔向江面。

石块在浪尖上打出一串水花,跳跃着,扎进一个巨浪怀抱。

“被激怒”的潮头怒吼扑向岸边,卷起千堆余雪。

“轰,轰”,江潮拍打着岩石,仿佛千军万马在冲击。

杜浒非常生气,为陈龙复的固执,也为文天祥的糊涂。

福州光复后,一个如何对待海上飘荡的行朝,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议题。

昨天的会议中,尽管杜浒作出了坚持,但依然没有能够阻止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行朝在海上漂流已久,必须早日登岸修整。

而临海的福州,无疑是皇帝驻跸的一个好地方。

以兵部侍郎邹??⒗先宄铝?础⒌谌?晖沉炝昼?托氯蔚牡诙?晖沉祗锩髡芪??淼慕?斐执艘饧???窍M?奶煜樵缛张扇巳ズI嫌牖实哿?纾?闷?饕丫玫男谐?锤V荩?愿V菸?莸悖?飧创笏稳?可胶印?名不正,则言不顺。

让皇帝驻跸福州,一切改革的命令以皇帝的号令,丞相府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虽然这样做,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

但大伙的忠心,日月可鉴。

第一标统领张唐、司农卿杜浒、第四标统领李兴、第八标统领陶老么和炮兵营营正吴希?]等人却反对这个建议,他们认为,福州所处位置,不适合防守。

如果张世杰带来行朝来到此地,用不了多久,大元的全部力量就会扑到这里来。

四面夹击下,这片刚刚光复的土地支持不了多久。

而现在,趁着元军后方被各地起义力量搅得乱做一团的机会,拥有近二十万大军的朝廷应该自己打下一个根据地来,而不是东一天,西一天的靠着各地义军的接济过日子。

况且,福州、建宁、邵武三地,均不是产粮区,那么大的朝廷搬过来,光粮食问题就足以将破虏军的全部战果压垮。

文天祥仔细权衡之下,采用了陈龙复等人的建议。

如今,城中的垂拱殿,延和殿已经再次装潢一新,等待着圣驾的光临。

到时候,一切政令就要出自朝廷,经过陈宜中、张世杰等人的讨论后,才能生效。

无论从效率角度,还是从其他角度,这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朝廷中那些只剩下一个印信的高官们,不会赞同文天祥现在的做法。

而光凭人数上来衡量,他们的意见将成为朝议的主流。

到时候,文天祥又要面临被架空的命运,破虏军半年来的一切努力,都要成为他人嫁衣。

杜浒不甘心如此。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就是因为陈宜中和张世杰的千般刁难,才迫使文天祥远离朝廷,单独开府。

在江南西路血战时,个路义军也没得到朝廷半点儿援助。

甚至在个路人马遭遇打击,纷纷溃败时,来自朝廷的旨意,还是要求不得向朝廷靠拢,各自为战,发挥一支“奇兵”的作用。

当正面朝廷的力量不足以与敌军相持时,“奇兵”的命运,杜浒不用再去回忆。

赣南会战中死去那些弟兄的面孔,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天知道丞相大人是怎么想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杜浒气哼哼向江中丢着石头,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诸将之中,他追随文天祥的时日最久,所以对文天祥寄与的期望也最高。

以目前的局势,破虏军的正确选择,绝对不是迎接皇帝归来,占据什么大义上的制高点。

而是修整兵马,积蓄力量,消化干净邵武保卫战获得的成果。

虽然眼前各标的都是满员之数,还有由破虏军老兵组成的教导队协助训练。

但带过兵的人都应该知道,眼下兵马膨胀到近三万的破虏军,实力未必有与页特密实交战前那支队伍强。

那些百丈岭上走下来的老兵,无论对敌士气、作战技巧和作战经验,都远非目前这些新招募入伍的流民和新附军降卒可比。

要把这些新兵捶打成百丈岭上一样的老兵,没有半年时间几乎不可能。

而一旦行朝漂到福州,北元绝对不会给大伙留半年时间。

在元军的持续打击下,破虏军消耗殆尽,行朝继续入海,是可想而知的结局。

“贵卿好雅兴啊,看来手臂恢复得不错!”熟悉的声音从杜浒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杜浒带着几分怨气回头,看见文天祥慢吞吞地捡起一片石子,学着自己的样子在浪尖上打出几个水花。

“末将猜不透这汹涌晚潮,当然只好徘徊在岸边了!”杜浒冷冷地耸耸肩膀,语调中的火药味道十分明显。

“那何不学他们立上潮头,看个明白!”文天祥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江中的弄潮扁舟,一干新招募来的水师士卒,正在陈复宋的指导在,学着如何在惊涛骇浪中保持战舰队形。

“只恐他,晚来风疾”杜浒轻轻吟了半句旧词,一语双关。

“贵卿何必学怨妇状,你可知,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文天祥快走几步,与杜浒并肩而行,笑容中,带着几分高深,几分期许。

他知道杜浒在说什么,只是,今天的文天祥已经不是当年的文天祥。

当年的文天祥,在陈宜中等人的权谋下,只有远离的分。

而今天,他却有实足的把握可以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

“天有不测风云?”杜浒迷惑地问了一句,看着文天祥那古怪的笑容,心里仿佛突然涌起了一团亮光。

自从百丈岭断发明志后,丞相所行之事,就处处透着高深。

难道这次他的举动又藏着什么玄机不成?想想文天祥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杜浒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

百丈岭昏迷之前的文丞相,每当提起皇帝,往往垂泪不止,一腔孤忠让人感慨。

而现在,提起朝廷和皇帝,更像提起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这种在语言和地位上,不知不觉的转换,也许文天祥自己都没注意到。

但有人注意到了,还私下议论过。

说文丞相行事狂悖,政令非但违背了祖制,并且将隐隐已经将丞相府提高到于行朝比肩的地位。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诚心相请,陈丞相和张将军却未必肯来!所以贵卿今天和邹将军的争执,非但没有道理,而且不智!”文天祥语气一转,点出了杜浒最担心的事情,同时对他的行为提出了批评。

在书房中,他听说杜浒和邹??制鹆苏?矗?奶煜榉畔率种惺挛瘢?掖腋先グ哺А5搅俗??抢铮?笔氯艘丫?⑷ァK?指?菔勘?翘峁┑男畔ⅲ?掖腋系搅私?摺?“难道丞相以为张将军能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来?”杜浒低声反问,语气中带着对文天祥的几分不服气,“邹将军身为一军副帅,不谋求一军之生存,却忙着去向朝廷表忠心。

难道我荆棘岭上那些阵亡的弟兄,就为了某人的区区忠义之名么?”“我早说过,自从我们百丈岭之日起,我们已经不是为一家一姓而战。

但迎接行朝驻跸的事,我们却不得不做!”文天祥看着杜浒,神色渐渐郑重。

随着个人阅历的经验增加和自己的影响,破虏军中,像张唐、杜浒等人的思考方式,已经渐渐脱离了原来的家天下的范畴。

这是可以为之庆贺的事情,整支军队和整个民族的觉醒,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为此,那些先觉醒者,必然会感到痛苦,孤独和迷茫。

那种感觉,就像当初自己在百丈岭上,徘徊于文天祥与文忠的思维之间的时候一样。

但这种思维上的蜕变是必须经历的,无此,不足以跟已经降了大元的理学家们抗衡。

一旦面临更大军事政治压力,所遭受的损失也会越大。

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让这些觉醒者由痛苦慢慢走向成熟。

昨天,提议请行朝前来驻跸的人,未必都是对朝廷的绝对忠心者。

而反对邀请行朝前来的人,也未必都是现行政策的铁杆支持者。

政治这东西里边,包含着太多的玄机与利益。

每一次选择,就连文天祥自己,也决定很艰难。

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文天祥,让朝廷前来,委屈破虏军而保全朝廷,是必然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会让他痛苦。

如果完全接受了文忠,那么,拒绝朝廷的官员们来摘桃子,甚至逼朝廷努力抗元,是最明智的办法。

与国,与自己,都有利。

可惜,他现在既不是文忠,也不是原来的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