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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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1)

独在异乡的管桐也很想老婆——在他闲下来的时候。

可是,他能闲下来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白天,一场又一场的会议,落实上级的部署、传达上级的精神……还是老一套,不过以前他是筹备会议的那一个,现在他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一个;当然也时常走走转转,视察下级单位、指导下级工作……不过以前他是走在领导身后的那一个,现在是走在众人前面的那一个;也要批示下级的文件、拍板下级的请示……不过以前他是跑腿打杂的那一个,现在是在文件上签名批示的那一个。

对于这种转变,管桐不是没有隔阂,但好在多年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给人打杂打惯了,又年轻,说话办事便都很低调。“学习”二字常挂在嘴爆很得前辈们的赏识——其实大家都不傻,且不说得罪一个领导班子成员一点好处都没有,就说人家是从省委下来的,谁要是不识相,那不是找不自在?再说了,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种人不过是下来镀镀金,既然迟早要赚不如彼此都留个美好的记忆。所以管桐的初亮相,还算顺遂。

他只是很不喜欢晚上的应酬——从来的那天起,县委、县接风,分管单位联络感情,偶尔还有几个旧相识,一定要把酒话当年。

“开会+喝酒”,几乎已经成为管桐下派挂职期间的两大任务。

管桐叫苦不迭——作为一个省委秘书,他以前的多半时间都是泡在办公室里,晚饭多是在省委办公厅培训中心的自助餐厅解决。喝酒的机会不是没有,但还没有达到“每日一酒”的地步。可这次下了基层,管桐算是见世面了。

按说管桐也算是北方海边长大的,酒量还凑合,三十八度的白酒七两左右或五十二度的白酒半斤左右,偶尔再加点六七十度的原浆,三两之内也还能镇定退场。可是就算有点底子,也架不住每天晚上一场酒,而且度数还一次比一次浮有时候管桐回到暂住的县招待所,连衣服都不换就倒头睡去,第二天醒来才匆匆洗澡,冲去一身的酒气。

现在,管桐似乎有些了解,省委那种天天加班的生活方式,也是很健康的。

与此同时,这土地上的农民,也给了管桐深刻的印象。

因为时常要下去检查指导工作,管桐便多了很多深入田间地头的机会。其实这种机会对他来说毫不陌生,因为每年回家乡过年的时候,他总要站在田边和邻居们聊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乡镇干部、村支书,甚至还有县电视台的记者们。他的每一个微笑,他的每一次握手,都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在这样的簇拥中,偶尔,他看着那些瑟缩着不敢上前的农民,内心都会有酸楚的感觉。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是从这样的土地上走出来的。如果没有高考的成功,现在的他,也会在他们中间,带着憨厚的笑容,有些畏缩地等待和一个自己眼中的大人物握手。他甚至能想到,多年来只把时间用在读书上的自己,都不会是一个好农民。

土地对他、对他身边的很多农家子弟来说——无论是考上大学的还是外出打工的——都已经很陌生了。

他熟悉的,只是这些饱含风霜与褶皱的脸——他们那样粗糙的手,养育了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可是,他们自己却被排除在城市里便捷丰富的公共服务之外。

他是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事,可是一个新来的副县长,连县的工作人员还没认全呢,能踏踏实实扑下身子去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他承认,他是个俗人,也有点明哲保身的念头,他总要观望一下形势,先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一隅,再图后效。

他的内心也充满挣扎。

他知道,凭他自己的力量,也实在是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在这样陌生又充满压力的日子里,顾小影,几乎是他全部的阳光。

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见面三次。虽然每次只有匆匆的两天时间,但他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很温暖。他微笑着看她眉飞色舞地给自己形容学校里又有什么笑话了、段斐的女儿会爬了、许莘和一个法医相亲了……他觉得果然是岁月静好。

面对她的笑脸,他仍然没有给她讲自己的那些压力与辛酸。

他没法开口——虽然这些年里他看上去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实际上他心里一直存有不愿承认的自卑。看着那些并不如自己成绩好,也不如自己素质高的同学一个个去了很好的单位,拿高薪、分大房子,动辄还能提一下自己的父亲与某某领导过从甚密,自己又与谁谁的女儿是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旧友……他们有一个属于干部子弟地定圈子,他们会对管桐表示客气与尊重,但决不可能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也没法开口——每当看见那些农村亲戚们弱势的生活窘境,他都很生气,心想偌大一个村子,为什么就不能多几个刻苦读书的孩子,考上大学,留在城市里,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一代没文化,一代就过穷日子,过了穷日子,就更没有力量重视教育,于是就世世代代穷下去……这是恶性循环,也像是一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黑色诅咒。

他甚至不会忘记,蒋曼琳的母亲那饱含怜悯与鄙视的目光。那目光像钉子,把他牢牢钉在无形的耻辱柱上,让他记得,自己要往前赚每一步都要走好,哪怕付出再多的时间与精力,也要走得越来越好!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也是他不愿承认的动力之一。

当然,作为一个男人,他还要给他的妻子、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

所以,在蒲荫,他更不能输。

他要开好每一次换汤不换药的会议,要喝好每一场折磨肝胆的酒局,要处理好每一层人际关系,还要尽己所能地做好分内的工作……当然,如果运气好,政绩总会被上级看到,他的仕途会更加平坦——从他选择了这一行开始,如果说他不在乎那些未来道路上的花团锦簇,那未免太虚伪了。

他要的,只是尽可能地凭借自己的努力,在无愧于心的前提下,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

这些,他的妻子会懂吗?

他猜——还没等他说完,她就会无聊地打哈欠。

没错,他爱她。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他这样想,他的小影,是要活在阳光下的。她的生活不需要这种压力,他便不需要人为地去增加这种压力。

所以,后来我们知道了——如果说管桐有错,那么他的错就在于,他很努力地想要给他的小妻子撑好那把遮风挡雨的伞,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没做好天气预报,他的小妻子才会从一开始就以为他只是一棵小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