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现形记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自从荣升办事处副代表后,天仁感到408室和409室之间原本竖立着的那一堵墙变成了柏林墙耸立在丹妮和自己之间。丹妮有什么事情到408室来跟自己交接的时候,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那副表情水泼不进,刀砍不破,让天仁觉得怎么丹妮这尊神几时又变成了庙里的包公?铁面无私,铁面无情。

天仁暗忖,照理说包公是由人变成的神的,骨子里应该夹杂着饮食男女的儿女私情吧?对,正因为包公是由人变成的神的,骨子里当然夹杂着饮食男女的儿女私情。

天仁好几次想表白:丹妮,我真的没有想抢夺你丹妮的位子的念头。可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心虚得倒好像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更可气的是丽丽,一副借她米还她糠的脸色,有什么文件要交给自己的时候,气鼓鼓往桌上一放:副代表先生,这是老板给你的文件。说完,转身一扭,两瓣胡豆瓣以最夸张的摆幅,左一下,右一下,艄公摆渡般把她自己摆回柏林墙的另一边。

天仁气不打一处来,左想右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得罪这主仆二人的地方,只好借孔圣人的话安慰自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还不算,每每回到窝里,眼镜也像害口吃病似的说起话来,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再不像以前那样言无不尽口无遮拦,你想堵他的嘴都堵不住,对他们欢喜公司更是绝口不提,还常常好像是故意躲自己似的很晚才回窝,回窝后倒床便睡;早上,自己还在甜梦乡眼镜就走了,有时一连几天都难得说上几句话。

丹妮和丽丽倒也罢了,同在一口锅里舀饭吃,你嫌我舀多了,我嫌你舀多了,可以理解,更何况女人本来就小心眼儿,哪怕你多舀了一颗米,她也会觉得你多舀了一碗饭,牙齿跟舌头还打架呢。可眼镜为什么会对我忽然间变得如此生分?

天仁反复琢磨,丝毫找不到自己舀了眼镜碗里的饭的依据。应该说我天仁走了,他眼镜碗里的饭盛得更多了才对啊,不是吗?连我的那份也腾给眼镜了啊。

天仁孙悟空身外化身般真身跳出圈外,远观自己和眼镜。哦,你天仁的地位上升了,眼镜还是个搬运工,眼镜感到自卑。就好像两个同时出道的戏子,人家的舞台前热热闹闹,自己的舞台前冷冷清清。不对,眼镜的地位也上升了啊,早不是搬运工了,而是当上了欢喜公司的副总了,眼镜没理由因为这个自卑。你天仁的地位再怎么上升也还是个打工仔,你天仁的舞台前再怎么热闹也还是个木偶戏子。哦,你天仁供职的是一家美国跨国大公司,眼镜供职的是一家中国的私人小公司,眼镜觉得比起美国公司副代表来自己的中国私人小公司副总经理的名头叫不响,就好比两个烟鬼,人家抽的是万宝路,敢在客人面前派发;自己抽的是国产杂牌烟,只能躲在角落里过瘾。眼镜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感到自卑?也不对,眼镜自己不是说过要找工作就要去小公司吗?那会不会是因为你天仁寄居在眼镜的窝里眼镜感到自己吃了亏?更不对,你天仁说过,房租一人一半,眼镜没吃亏,还减轻了经济压力。这一条理由不成立。对,大概前一条原因才是正解:眼镜口头上说是要去小公司,可骨子里还是想去大公司,眼镜不是不止一次向丽丽提出过口头申请吗?对,眼镜还是因为自己中国小公司的名头叫不响感到自卑。证明完毕,结论成立。

顺着以上结论,天仁继续推演下去,又发现一条新的人性定理:原来猴子爬到树上,不单会露出自己屁股上的红斑,还会失去原先在树下时一起嬉笑打闹的伙伴,因为不是每一只猴子都能爬到树上的。没爬到树上的猴子抬起头来仰望树上的猴子时会感到脖子仰得酸痛,自然而然对树上的猴子敬而远之。看看我才爬到树上没几天,几只原先一起玩耍的猴子不是个个都对我敬而远之了吗?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老儿要自称寡人?我天仁才爬到树上没几天就感受到崇高的孤独了,皇帝老儿一朝登上龙庭,享九五之尊,哪儿还会有几个原先他在地上时跟他一起玩耍的猴子敢跟他做朋友?他不自称寡人才怪?也不对,原先跟你天仁一起玩耍的几只猴子,除了丽丽,另外两只都比你天仁早爬到树上了。是不是那两只猴子都觉得你天仁爬得比他们快,比他们高,相对而言,他们还是处于树的下端?对,应该是。

结论:另外三只猴子都感到抬起头来仰望你天仁这只猴子时脖子会仰得酸痛。

证明完毕,定理成立。

天仁为自己新发现的两条人性定理沾沾自喜,心想等将来不愁吃喝了,我也效法斯宾诺莎,运用数学原理来推演人性定理。呵呵,要不要把我新发现的这两条人性定理讲给眼镜听?算了,我的这两条人性定理本来就是以眼镜为原始表象推演出来的,他眼镜听了肯定会大为光火,什么?你胆敢把我眼镜比作猴子?你以为你天仁沐猴而冠戴上一顶美国公司副代表的乌纱帽就悟空般一个筋斗翻到天上去啦?一泡屎不臭,挑开了臭。

顺着新发现的两条人性定理,天仁继续推演下去,又发现第三条人性定理:哎,什么友谊地久天长,纯粹是骗人的鬼话。

正因为友谊这个东西是人世间一桩罕物,物以稀为贵,比敦煌卷子还要稀少名贵,所以,人们写了无数的诗歌、赞歌、挽歌,来呼唤它、赞美它、悼念它。有例为证,看看我天仁身边这三只猴子吧:我天仁好不容易爬到树上,三只猴子不仅没一句道贺的话,反倒疏远我、躲避我、嫉妒我,沆瀣一气,孤立寡人。寡人?对,我到408室做了诸侯王,当然有资格称孤道寡,自称寡人。

证明完毕,第三条人性定理亦成立。

天仁又为自己新发现的这三条人性定理感到悲哀,这三条人性定理恰好由点及面,由个体到全体,证明着人性的丑陋和人世的冷漠,能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还有待于进一步验证,但至少在我天仁身上已经验证完毕,定理成立。不过,从每一个新生命降临人世那一刻哇哇大哭的表象看来,人世的冷漠已经在婴儿的哭声中得到了部分的验证,因为每一个新生命刚一离开母体那温暖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时体肤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人世的冷漠。他已经本能地预感到,从此以后,人世的冷漠将伴随他的一生,能不被吓得哇哇大哭吗?

哎,此时,我就想哭。算了,还是不哭吧。男子汉,只流血,不流泪。

天仁心中生出无限凉意,萌生了要搬出去单独租房住的念头。

周六,天仁把自己想搬出去找个地方单独租房住的念头说给眼镜听,满心希望眼镜挽留自己,没想到眼镜如释重负般应道:“也好,老让你睡那张破沙发,我也于心不忍,反正你现在也有钱了,不在乎那几个房租钱。”

这下子,天仁感到自己不得不搬走了,一言不发,收拾起东西来。收拾完毕,硬塞给眼镜1000元钱。

等到天仁出门时,眼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地叮嘱道:“天仁,我以前对你讲的那些话都是我瞎编的。”

“什么话是你瞎编的?”天仁满怀希望地回头望眼镜,以为眼镜要挽留自己。

“就是关于李……李美人的……那些话。”眼镜躲闪着天仁的目光,吞吞吐吐,对地面说。

“哦,我早就说过,是你瞎编的。”天仁应道,心想,哼,眼镜,你不是瞎编的。李美人赏了你一顶花翎顶带,就把你的嘴给堵上了,你这是为主子讳。

天仁背上旅行包,怀里抱上几本自己的旧书,走出门去。

来到大街上,天仁又安慰自己:只有未成年的小老虎才会成天黏糊在一起。一旦成年,自当独立门户,各自为政,各自筑窝。再说啦,一个是中国公司的副总经理,一个是美国公司的副代表,两个人挤在一个窝里,外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眼镜在鼓气,难道你天仁就没鼓气?两只青蛙都牛,鼓起气来,赛过牛蛙。小小一个窝里哪里容得下两只牛蛙?我这只牛蛙还是趁彼此没把面皮鼓破之前搬走为好,一旦鼓破面皮,恐怕日后就再不好相见了。

天仁来到东门老街,找到一家房屋中介公司,一个女职员把天仁带到湖贝新村看房。

女职员把天仁领到一栋筒子楼,上二楼,进门,天仁一看:席梦思、写字台、淋浴室、电视机、写字台,一应俱全,窗外还有一棵大榕树。

天仁走到窗边,望着大榕树说:“就这儿吧,懒得再找来找去,无非就是一个睡觉的窝罢了。我也不想再回你们中介公司了,就这儿把钱交给你,付三押一,一共是3200块,对吧?”

“对,我回去把发票给您送来。”女职员收钱,走人,暗喜今天遇到个爽快的主儿,今天的提成来得真爽,嘻嘻。

天仁往席梦思上一躺,果然比睡破沙发舒服多啦。嘿嘿,原来,深圳并不是希望每个新来者都蜗牛似的随身背个壳,晚上就树上草上安身了事,而是希望每个新来者兜里都揣着钱,要么买房,要么租房,至少也得住旅店,别夜游神般到处游**倒地便睡。妓女只认钱,没钱不会给你白睡。深圳跟妓女一样也是只认钱,没钱也不会给你白睡。对于想在深圳地面上不花钱白睡的夜游神,深圳自有对付的办法,除了豢养一大群城管来抓你,还饲养了一大群蚊子来叮你。蚊子可比城管尽职多啦,我当初在东门那个门洞里不就领教过蚊子的厉害么?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我不知道,但至少深圳会让你睡她。赶快挣钱吧,上个月到手的2万块钱奖金不知道怎么搞的只剩下不到1万块了。自己没怎么花啊,钱都到哪里去了呢?请客,买西装,租房……算了,别想了,反正想也想不回来。钱就是妓女,今天晚上还在你的衣兜里傍着你睡,明晚就不知道傍着谁睡去了。走,去外边商店里买床被子去。哎,又得花钱,钱钱钱,命相连。我怎么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似的这么怕花钱?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怕什么?走。

天仁翻身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