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们都干了些什么?

第19章 决定论 (1)

当然,这些反驳只能说明机械论的证据不够充分,却难以彻底击垮机械论的基础。特别是在牛顿时代,那时人们沉浸在对科学的过分乐观之中。从牛顿开始两百多年,科学都是一路高歌猛进。科学前进得越多,机械论的威信就越高。

但是,这不是一件好事儿。

机械论虽然可以条理清晰地解释这个世界,但是按照机械论的说法,人类不过是这个世界中可有可无的一件事物而已,和桌子板凳、花鸟鱼虫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的意识不过是一系列物质作用的结果,随时可以消失,毫无永存的希望,更谈不上还有什么人生意义。就像世间的其他事物一样,存在就存在了,消失就消失了。这很容易推导出虚无主义和享乐主义。

但这一切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

决定论。

决定论的意思很简单,既然世界万物都可以用物理规律来解释,那么每一个事件之间必然要遵循严格的因果律。如果人的意识是完全由物质决定的,那肯定也得服从严格的物理定律。那么,整个世界该如何发展,该走向何处,都是由自然定律决定好了的。就像人们根据力学可以预测星辰位置一样,人们也可以根据自然规律,去预测所有事物的未来。

一个支持决定论的证据是,在20世纪之前,人们认为世界里不存在真正的随机数。

我们在生活中可以靠掷骰子获得随机数。但如果以物理学的观点看,骰子最终的点数,是被骰子的形状、密度、摇晃它时手的力气等一系列客观原因决定的,骰子的运动也得严格遵守物理规律。只要我们知道之前任何一瞬中全部的物理数据,我们就可以计算出骰子最终的点数。普通人以为骰子是随机的,只不过是因为所有数据的计算量太大,超过了人类能力的范围而已。

同样的道理,我们今天摇500万大奖的摇奖设备,无论再怎么设计,最终落下哪一个数字小球,也要被物理定律严格决定。虽然人们会把各个小球的质量、形状做得尽可能一样,但摇奖时间的一点点改变或者一丁点细微的震动,都可能改变最后的结果,而影响最终结果的因素多到人类无法计算的地步,最终“伪造”出随机的效果。

学过计算机的同学知道,计算机里也不存在真正的随机数。计算机生成的所谓随机数,实际上是取一个现成的数字(比如系统时间),经过一系列固定计算得出来的。

没有随机,那就意味着一切都可以计算。数学家拉普拉斯曾经说,只要他能拥有足够多的数据,他就可以按照机械定律推出未来世界的全部面貌。这就像某些科幻小说里设想的那样,假如有一台超级计算机,就可以计算出未来的一切。

能预测未来,这听上去挺美妙的,怎么可怕了呢?

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一旦我们接受了最严格的决定论,那就意味着人类没有自由意志了。因为我们的意识是由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决定的,而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又由物理定律决定。所以,我们头脑中的每一个念头,在前一秒钟已经被决定好了。如果我们这么一环一环地回溯回去,那么我们一生中的一切所思所想,我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字、您看到这本书在头脑中迸发出的每一个念头,其实都是在一百多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那一瞬间就决定好了的。且不说这想法很诡异了吧,关键是,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啊?

既然一切都是决定好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努力奋斗?为什么还要劳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类只是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活着听从因果律摆布,死后化为虚无。

这还算次要的,更要紧的是,人之所以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是因为人有自由。这点我们在讲奥古斯丁的时候已经说过了。那么,假如人的全部意识都是事先决定好的,人没有自由,那不就没有道德可言了吗?人不就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吗?

这就像有的人在为罪犯辩护的时候,会列举罪犯一生的种种遭遇,说他如何被歧视、受到多少不公正的待遇,这才铸就了他易于犯罪的性格。这么一看,这人之所以犯罪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都是社会的错了。推而广之,人的任何行为,我们都可以说是外界环境促成的,那人岂不是做任何错事都不应该受到惩罚了吗?

从决定论,特别是从严格的决定论所导出的结论,是荒谬甚至恐怖的。如果按照决定论的观点生活,那么人类的社会秩序将荡然无存,人类的一切工作都变得没有意义,一切罪行都可以得到饶恕。这样的世界显然不是任何一个哲学家想要的。

但是,要想打败决定论又谈何容易。我们前面说了,决定论有科学做后盾,更何况还是在对科学盲目崇拜的牛顿时代。什么人能对抗全体科学家,找到机械论和决定论的漏洞,将其一举击溃?

还真有人做到了。我们下章再讲。

在下一章之前,我们说说关于决定论的一些趣事。

对于决定论的逻辑我们可能会点头认同,但大概没有人会当真,觉得自己真没有自由意志。

我们一考察自己的头脑,就能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在控制着我们啊,明明我们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啊。你看,我想拿一个杯子,我拿起来了吧,我不想拿,就没拿吧。谁管着我呀?

但是决定论者会说,你感受到的自由其实是一种错觉而已。比如当我们遇到一个选择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既可以选A也可以选B,没任何人干涉我们的选择,所以我们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但是无论你事前怎么犹豫怎么思考,最终你必须选择一个答案。哪怕你说我不选呢,或者我两个都选呢,总之,有且只有一个结果。决定论者就会说了,如果让时间回到你未作出选择的一刻,让你重新思考一遍,那么你的思考过程不可能变,依旧会得出同样的结果。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这感觉本身也是被因果律决定好的。连你试图反抗因果律这行为本身,也是被因果律决定的。

这就像希腊神话中不少关于宿命的故事,大致的内容都是预言家说了某个预言,当事人很害怕,做出了某些自认为能绝对避免命运的行为。结果这行为阴差阳错,反而成了促使预言成真的条件。最终预言还是实现了。

说到古希腊还有个段子。

决定论在古希腊哲学里也有。当然那个时代没有牛顿力学,但古希腊人知道因果律。既然凡事有因必有果,那么很容易想象世间万物都是在因果律下被严格决定的。

那时候有个叫芝诺的——就是提出“人永远追不上乌龟”那悖论的人,他就是一个决定论者。

芝诺平时总念叨着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注定的。结果有一次,他的奴隶犯了错误,他就鞭挞那奴隶作为惩罚。但是他的奴隶很聪明,辩解说:主人,按照你的决定论学说,我犯错是天生注定了的,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所以你不应该惩罚我。

然而芝诺更聪明,他回答说:你说得没错。但是按照同样的理论,我鞭挞你也是天生注定了的。所以你就挨打吧。

除了建立在机械论上的严格的决定论外,在哲学史上,更流行的是部分决定论。也就是物理世界是决定的,但是人也有自由意志,这当然更容易让人接受。

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就相信部分决定论。他们认为我们不能控制事物,但是可以控制我们自己对待生活的方式。所以这个学派提倡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前面我们说过斯宾诺莎的哲学观,还记得吗,斯宾诺莎是用类似于几何的逻辑一步步推出整个哲学体系的。这意味着,他相信世间万物之间都有着严格的逻辑关系。这必然也会导致决定论。

同时,斯宾诺莎认为世界是一个实体,世间万物以及我们自己都是实体的一部分,也就是神的一部分。那么人类就没有自由,因为人的意志也是实体的一部分嘛。

但斯宾诺莎又说,我们还是有追求自由的方法。假如我们被动地按照必然律活着,那就成了必然律的奴隶。所以我们应该用理性去领悟事物之间的关系,明白了我们在整个实体中的处境,也就实现了自由。更进一步说,当我们认为自己和万物是同一个实体的时候,就相当于扩大了我们自己的范围,世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属于我自己的一部分,这世界对我们的限制也就越来越小乃至于无,我们也就越来越自由。

这让人想到了佛教的理论,佛教强调因果,这和决定论很像。而佛教追求的是大彻大悟,你如果有无上的智慧能了解这世界,你就可以超脱烦恼。

斯宾诺莎的观点对于现实生活也有很大的价值。我们如果听凭自己的本能,那么就会去努力追求财产、荣誉、感官快乐之类的东西。然而靠这些东西获得的快乐不能持久,还可能会带来痛苦。如果听凭自己的去追求享乐,就会像那些“被动地按照必然律活着”的人那样,成为必然律的奴隶。反过来,我们要是能用理性洞察甚至控制,这样就能获得相对的自由了。

最后再总结一下我们得到的这块哲学瑰宝,决定论。

决定论虽然会导致一些很荒谬的结果,对待生活是消极的,但决定论也能起到很强的安慰作用。唯我论把人看得最大,可以安慰人;机械论和决定论把人看得渺小,也同样可以安慰人。

假如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被决定的,那我们也就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奋斗、没有压力,一切随遇而安就好。

决定论和宿命论很像。用宿命论来安慰自己,是中国人的老传统了。

当我们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们常会安慰自己说“这是命”。比如俗语“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用来安慰人很管用的。

当然中国人很狡猾的,遇到好事的时候就不说是“命”了,男女相聚,说的是“缘”。缘是什么?佛教概念,讲的是因果报应。遇到好事讲“缘”,意思就是说这是因为我之前做过什么好事,这是我应得的。但自己遇到坏事就像前面说的,不讲因果改讲宿命论。但等到讨厌的人遇到坏事呢,就又是因果了,骂人家这是“报应”,这是你活该。那么,要是自己讨厌的人遇到好事了,中国人怎么办呢?多半心中暗骂:某某某你等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他又开始讲辩证法了!

通往怀疑之路

挑战机械论和决定论,乃至于挑战整个科学体系的人出场了。

这个人叫休谟,也是一位天才。休谟12岁进入爱丁堡大学,但是念到一半就不念了。

他23岁完成了名著《人性论》。但是这本书出版后无人问津。休谟非常沮丧,觉得是自己水平不行。实际上休谟小瞧自己了,这本书无人问津不是因为他的水平太差,而是因为他太超前了。几年后,休谟将《人性论》中的部分章节改写成更浅显的作品,这才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休谟是英国人,也是经验主义者。但休谟认为他之前的经验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都存在根本缺陷。你想,这两派吵了很久,明明相反的观点,却谁也说服不了谁。为什么呢?那些哲学家都是固执己见的笨蛋?这解释说不过去啊。休谟认为他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双方讨论的问题超过了人的经验范围。

休谟认为,你们讨论“何事真实存在”之类的问题,实际上这些问题人类根本没有能力回答,所以你们才能怎么说都有理,正反两面的观点都能成立。

不但空中阁楼式的理性主义者如此,连经验主义者也犯了类似的毛病。

举个例子。

洛克不是提倡“白板说”吗?他认为人的经验是从客观世界而来。在洛克之后还有另一个英国的经验主义者贝克莱,他认为世界上没有物质,人的经验都是心灵中的观念。

这两个观点一个唯物、一个唯心,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唯物者可以说,一个物体你不意识到它,它就不存在,这岂不是荒谬?唯心者可以说,我不意识到它,它还存在,是因为还有其他人意识得到它。如果人人都意识不到它,你又怎么知道它是存在的呢?

这话说来说去近乎抬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