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医忏悔录

第38章 荒诞(下)

那人身后排队交费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是啊,上次我看这老『毛』病还只要三种『药』,这次一下变成了八种。”“我明明就是来帮老头子配点常用『药』,医生却非要让我再多配点别的『药』,说是这些『药』效果才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看啊,是医院盖新房子亏债太多,要多卖『药』还债。”人声鼎沸,众说纷纭。

王雨不想再听,这种议论早在意料之中,他不无恶毒地想:你们再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乖乖地掏钱,毕竟医疗的专业『性』太强了,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宁可吃一点亏也要听医生的话保个安全。

可是他又觉得不是滋味,明明很多人吃饭度日也是勉强,却要花费本不需要花费的钱来看病,这合理吗?一般农民即使是家境还可以,如果生一场大病,那也就折腾得差不多了,何况医院要自负盈亏后,住院费用蹭蹭地涨,农民就更吃不消。

王雨摇摇头,管它呢,全国都这样,这该是上头管的事,要我来瞎『操』什么心。回头得跟别的院长交流交流,看看他们是怎么『操』作的。

正想着,收费的小田叫起来:“你这是成心捣『乱』,太不象话了。”

她这一叫,登时『乱』了,刚才还只是随便议论的人们纷纷挤近窗口看热闹,又听小田道:“臭死了,你想干什么?”

王雨忙走近窗口,叫道:“请让一让。”

近来王雨的名气响遍六和,人们看见是王雨,纷纷道:“王院长来了,让一让。”霎时让出一个通道,王雨抬眼看去,就见一个四十多岁浑身补丁的农民畏缩地站在窗口,本来很高的一个人,弯着腰,膝盖滑稽地半屈着,一下显得矮了很多。双手机械地在身前胡『乱』搓着,吭哧吭哧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雨走近窗口问:“小田,什么事情?”

小田见王雨来了,忙把肆无忌惮的喉咙放低:“王院长,你看看这钱,全是几『毛』几分的小钱,这么一大堆叫我怎么数,有几张又臭得要命,他不是成心捣『乱』嘛。”

王雨心想,要是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实人会跑来捣『乱』,那医院里就没有不是来捣『乱』的人了。他对那农民道:“别急,家里谁看病?”

见王院长和气,那人镇定了许多,回道:“是娃他娘开刀。这钱,这钱有的是自留田里种了一点菜,娃他娘卖菜卖来的,有的是昨天卖了米的钱,那几张臭的是今天卖了咸菜的钱。我不是来捣『乱』的。”

王雨看了看那堆钱,几『毛』几分的小钱估计就是卖菜得来的,自留田很小,那点菜卖不了几个钱,也就得个『毛』儿八分的补贴家用。10来张百元钞大概是卖米得来的,按照现在的米价,这得两亩稻的收成。假如是纯农民,粮食一收上来,大部分就得卖掉换成钱,现在收获季节已过,家里留着的米不会太多。象他这样两亩田的米,那不是把自己吃的都卖掉了?城里人家里没米一点不急,买就是了,多了堆在那反而难受。农民根本没有钱买米,全靠自己种出来,他们没有了存粮,那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那农民证实了自家断粮的窘境,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焦虑不安,反倒很有信心地道:“饿不死人,红薯够吃一阵,再到邻居那里挪借一点,熬得到下季。”

王雨看着他那被风霜烈日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脸,突然找到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饱经患难而越发昌盛的秘密。就是这样的农民,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哪怕再困苦,他们也会咬紧牙关强撑下去而不吭一声。他们,就象中华民族这棵大树入地三尺的老根,老老实实地呆在地底下汲取养分,没有机会去领略阳光的精彩,接受丰富的知识。而“上层人物”、“社会精英”们,就象是树上繁茂的枝叶、鲜红的果实,在天地中尽情舒展自己的风采。他们通常蔑视那些跟泥土打交道,“粗俗”、“愚昧”的老根们,认为这些“垃圾”就该老实地呆在穷乡僻壤,不该去大城市污染环境。他们一旦受到某种委屈,比如一点点风雨的击打,就立刻会叫嚷着不公平,至于老根们的艰难困苦,站在高处的他们是从来看不见也懒得去看的——因为垃圾就该承受垃圾的待遇。

但假如社会巨变中,风雨过了头,把骄傲的枝叶果实全都打得凋零,那也完全不用担心,深深的老根们会勉力支撑着度过困境,而后输送出养分,培育出新的枝叶果实来。

可是社会这棵大树,为什么就不能从给予枝叶果实们的那丰富的资源中稍微拿出一点,来为老根们稍微改善一下呢?

很快王雨就弄清了这个道理。这个农民搓着双手,很不好意思地问王雨:“王院长,村上有人上次跟娃他娘一样的手术,只要800,这次怎么要让我交1200呢?能不能便宜一点?娃儿上学的钱都没了。”

王雨的脑子里立即反应过来,收费提高是院委会讨论的结果。虽然有关部门对收费价格和项目都有明确规定,但在王雨看来,这些规定和不准提价的政策全是上头糊弄老百姓的玩意,有分解收费等多种措施可以变相提价。提价措施出来后很见效果,医院收入大增。现在要正式走向市场化,只有再提高,绝对没有下降的道理。如果自己为这个农民开了先例,那以后下面职工还怎么工作,要知道后山可有几万农民,医院的收入大部分就靠他们。

王雨委婉地解释道:“价格是物价部门规定的,我们是不能自己做主的。而且每个人病情都不一样。”农民失望地低头,很快又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懂,那就算了。”

王雨没想到这么好打发,一句话就解决了。他忽然明白:原来农民实在太好说话,又没有机会接触太多的信息和资源,很多时候吃了亏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就这样算了,不会纠缠不休。事实上他们想纠缠,也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达成目标,最多就是找村长、大队书记闹腾一下拉倒。最重要的,农民对自身的处境认为是理所应当,根本不会有人去想想合理不合理,如果有人想了,那他就肯定不是农民了。

而且农民又实在太多,假如对所有农民都给一点点好处,那国家的负担就已经不得了。既然农民没意见,那当然就这样算了。

王雨不敢再面对这个过分老实的农民,关照小田道:“不管面值多少,都是人民币,怎么能有意见。我马上叫出纳来帮你清点,不能有态度。”

小田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答应,老老实实地点起钱来。王雨安慰那农民一句,转身落荒而逃。刚走到院中,就有一人迎面拦住他:“王院长,你们医院也太黑了吧?”

这人是当地一家石料厂的厂长。俗话说靠山吃山,借南山和近年来建筑热的光,当地几家石料厂都是日进斗金,厂长们自然也都进入了当地的“上层社会”。王雨不敢怠慢,忙问道:“怎么了?”

那人指指外科病房:“我厂里那几个人,就一点点小伤,怎么半个月就几万块钱下去了?”

王雨想起来了,这人外号『色』狼,据说两年前还是有皮无『毛』的混混,走路是横着走。而且极为好『色』,见了漂亮的姑娘媳『妇』就眼睛发光,苦于没有势力,只敢动手动脚调戏一番,不敢来真格的。自打设法巴结上乡长,进了乡第一石料厂做厂长,摇身一变成了“社会精英”,手底下小弟一大帮,那更是不可一世,不但走路更加横了,见到中意的女子钞票一扔就要动“枪”。半个月前他又睡了厂里一个四川人的媳『妇』,谁料近年来到后山打工的四川人急剧增加,隐然形成一股势力,见有人这样欺到头上,就嗷嗷叫着去拼命。『色』狼也不含糊,一声令下,凭着人多势众,打得四川人败退回去。四川人身在外地,势孤力单,只好认输,却把伤员送进医院要『色』狼出钱。『色』狼大喜:出多少钱都行,反正都是厂里出,不用掏自己口袋。扔下话来:该怎么看病怎么看病,老子包了,谁要再敢罗嗦生事,继续给老子打,打伤了老子出钱给他治。

王雨明白过来,心说不宰这样的冤大头,那帮外科医生就是猪了。宰得好啊宰得妙,宰得真是呱呱叫。嘴里却道:“是不是有特殊的伤情?我去查查。”

-- ..|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