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皇朝

(一)阿舟的眼光(一)

隆冬大雪,广袤的西北省一片沉白。

在西北省中部,有一个名为罗滕坡的地方。

罗滕坡周围一片荒芜,无村无镇,但正因为这一点,官府对此地的管理不严,而西北凶悍的马贼也很少涉足此地,加之由此地前往各处的路途并不难走,便成为商旅选择落脚的好地方。罗滕坡上有一座寺庙,寺庙无名,也没有和尚。这庙本是往来的商人修建的,为的就是经过此地的时候有一个能歇脚的地方。之所以盖成庙,还是为了防止马贼袭击。据说马贼虽然残忍,但却不敢轻易对庙宇下手。

这一日黄昏,北风刮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天色黑得也早了许多。罗滕坡的寺庙里,正有七八队商旅休息。大家生起柴火,取出自带的酒食相互分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多时就熟络起来,攀谈结交。当然,大多数人都是表面上热情,一个劲儿地询问别人是去什么地方,贩卖什么货物,以便打听到更多的赚钱机会。这些年世道不平,能做生意的都是老油条了,自然不会把自己的门路轻易透露出来,庙里的人聊得虽然热烈,说的却都是空话,渐渐的大伙儿都没了兴致,言语也便少了。

这时庙门打开,一个披着粗布棉袄的年轻人钻了进来,回身将庙门关严,掸了掸身上的雪迹,抬头露出一个颇为热情的笑容,对庙内众人唱了个喏,拱手道:“在下路过此地,望诸位大哥给滕个歇脚的地方。”

这年轻人身材不高,体态稍胖,一张圆脸白白净净,倒是颇为斯文。商人们看他不像歹人,便让了个位子,分出酒食给他。这年轻人颇为爽快,喝了口酒,一边烤火一边向众人道谢。某人随口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他答道,诸位称在下“阿舟”便可。众人便也不再多问,反正出门在外,都是不愿讲真名的。

众人又聊了一阵,得知这个叫阿舟的年轻人也是生意人,在路上遭遇马贼,货物被劫,手底下的人都遭毒手,幸好他跑得快,才保住了小命。庙里的商人都遇过马贼,对马贼是深恶痛绝,阿舟一起头,便纷纷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

某人道:“马贼可比蛮族莽族要可恨多了。外族入侵至今已经快四年了,虽然手段残暴,但也有停手的时候,哪里像西北马贼,一刻也不消停,在这黄土高原之上,神出鬼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简直就不是人!”

众人纷纷附和,阿舟却笑了笑,道:“兄台此言差矣。马贼再恶,恐怕也比蛮莽两族好上百倍。马贼虽凶,求的也无非是财,但蛮莽两族就不同了,那是要占我们的江山,分我们的天下,把我们和子孙万代都踩在脚下的。再者说,西北省原先虽穷,但也没这么多马贼。还不是蛮莽两族入侵后,大股的流民和败兵都来到西北省,才出现这么多落草为寇的贼人。”

某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反驳道:“阿舟兄弟这话可不对了,现在西北省的十三路大马帮,七十二路小马帮,除了少数几个是原本就有的,大多可都是逃下来的军人组成的。这些人大多是原来的西王军,你说说,这些人不去打外族,却跑来鱼肉百姓,是何道理?”

阿舟抿了口酒,道:“是啊,莽军当年入侵之初,前任西王爷就以身徇国,西王军失去统帅,分崩离析,大多是战死疆场,剩下的就流窜至西北省为马贼。但这也是情有可原啊,他们虽是军人,但缺少统帅,如何能够抗敌?本来西王军刚败的时候,有许多人想去投奔其他势力,但北王家的颜夕投敌卖国,东王家离得太远,南方的颜瑞虽是挂着护国大元帅之衔,但心怀叵测,这些溃乱的西王军能投奔哪个?为了活下去,自然只有落草一途。”

这话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但其意明显是有些偏袒马贼,众人连连摇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起来。阿舟也不甘示弱,与众人唇枪舌战,争得面红耳赤。

正说得热闹,忽然庙门又开了,一阵风雪冲入,待门关上,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了门口。男的身材瘦削,面容俊朗,女的相貌甜美,却又带着几分英气。最特殊的,是他们身上都穿着翻皮紧身棉袄,腰间悬着绳索和兵器,手腕上系着银箍,脚下踩着绒皮马靴,一看就是马贼的装扮。

庙里立时安静下来,忽然有两个马贼出现,商人的心都悬到嗓子眼。虽然只有两个,但保不准就是来踩盘子的,后面定还跟着大队马贼。果不其然,男子一进门就瞪起眼来,凶巴巴地喝道:“不想死的,都他妈给老子滚出去!”

商人立刻大呼小叫地往外跑,连自己的货物都顾不上拿了。女子却忽然将佩刀横在胸前,抽出一节,娇声喝道:“货物你们都拿走,把你们的马留下五十匹就行了。”

这些商人都带了不少运送货物的马匹,其中有一个正是马贩子,总共带了两百多匹,留下五十匹倒也不算太多。众人立刻收拾东西,互相之间争论一番,自然是为了应该留下谁的马而讨价还价。男子见他们吵个没完,不耐烦地喝道:“该留下的马都标好记号了。”

众人一看,果然有五十匹马都被一根长绳套了起来,一匹紧挨着一匹,正是马贼套马的手法。众人再不多言,赶紧收拾东西逃命去了。

阿舟却没走,一个人悠哉游哉地喝着酒,等众人都离去了,便一请手,对两个年轻马贼说道:“二位请坐吧。”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都露出微笑,齐齐在阿舟对面坐下,男子笑道:“你这人倒也胆大,别人都跑了,你却不跑,难不成你看不出我们是马贼?”

阿舟道:“怎么会看不出呢。我不跑,是因为我身无财物,只有贱命一条。”

女子恶狠狠地道:“有命也行,我们可以把你抓回去当奴隶,你也不怕么?”

阿舟笑道:“二位别吓唬我了。你们能放那些商人离开,只留下五十匹马,可见你们和寻常马贼不同,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再者说,你们要我当奴隶,我可得先说好了,我没什么力气,饭量却颇大,别把你们吃穷了。”

女子莞尔失笑,对男子道:“三哥,这人挺有趣的。”

男子却一脸郁闷,摇头道:“有趣什么?我们连这样的人都吓不住,真给马贼丢脸。”

阿舟见这对男女说话有趣,年纪又轻,料想是刚刚入行的马贼,还没什么经验,心里便也不太惧怕,问道:“可否请教二位如何称呼?”

男子大咧咧地道:“我叫夏苦,这是我小妹,叫弥甜甜。”

女子脸上一红,瞪了男子一眼。

阿舟大惊,道:“二位就是一十三路大马帮的总帮主,苦老大和甜老大?”

男子得意洋洋地道:“就是我们。”

这对男女马贼,自然就是夏维和弥水清。当初他们来到西北省,开始展自己的势力。当时正是西北原有的马贼和败逃至此的西王军组成的马贼争夺地盘的时期。夏维和弥水清都是名人,西王军倒是愿意追随他们。当时前来落草的西王军马贼将近万人,经过集结,其装备和战力还算不差,但马贼也不好对付。幸好颜瑞对他们也给予了足够的,物资兵器不断送来,经过这几年的经营,夏维和弥水清已经控制了西北省的一十三路大马帮,道上人都称他们总帮主。虽然还有七十二路小马帮并未归入他们麾下,但他们也想放小马帮一条生路,不然西北省的马帮统一起来,总督肯定就再也坐不住了。至于他们改名为夏苦和弥甜甜,自然是夏维的主意。夏维说当马贼没个花名可不行,便取了这么两个不太像马贼的绰号。明眼人自然知道他们是谁,不过西北省的百姓却不太清楚他们的来历,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虽说是统一了一十三路大马帮,但其中有三路马帮是原本就扎根西北省的,对夏维俯称臣只是权宜之计,一有机会就会反咬一口。这三路马帮势力不小,建帮最短的也有三十余年,长的过百年,手下人马众多。近来夏维势力渐大,西北省总督庞青开始关注,但西北省的军队都在东南地区戒备炎武军,没有兵力来铲除夏维,于是庞青给这三路马帮提供资助,试图来个黑吃黑。夏维和弥水清这次出来,就是要去和这三路马帮谈一谈。

阿舟早已听闻苦老大和甜老大的名头,今日一见,却是两个年轻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不禁问道:“你们……真的是苦老大和甜老大?”

夏维将腰间宝剑抽出一段,道:“认得这家伙么?”

那宝剑就是当初颜瑞送他的北星剑,剑是单刃,似剑似刀,现在是夏维的招牌,只是少有人知道这剑的来历。阿舟自然听过别人描述这剑,见剑光如水,寒意森森,果然是口利刃,怀疑也打消不少,说道:“果然是苦老大和甜老大,在下冒犯了,言语不敬之处,还望二位老大海涵。”说话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仍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是马帮之王,实在匪夷所思。

夏维也不愿和他多说,将商人留下的酒食分开,和弥水清边吃边聊,完全把阿舟晾在一旁。

夏维道:“小妹,白天我们遇到的那队骑兵,似乎是莽军的部队,你注意到没有?”

弥水清道:“看到了,每人马上都驮着粮袋,应该是长途行军的。看他们是往西走,粮袋不满,似乎是吃完一半了,估计起来,他们还有十多日的路程,我想他们是要去近东。”

夏维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领队那人应该是个部族领,地位不低,这次去近东,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和藩夷族人商议。”

弥水清问道:“三哥,你觉得他们是要做什么?”

夏维道:“大概黎烈汗是要建国称帝了,现在要和藩夷族人打个招呼。”

这些年莽军势力越来越大,华朝有八省都在其控制之下,大星关内的关北和关东又在蛮族人手里,控制关西关中的颜夕始终不采取抵抗,偏安一隅,如今华朝江山已有半壁沦陷,唯有颜瑞的炎武军在南方展,但其展态势,始终追不上莽军,黎烈汗近来的一连串举动,似乎是要称帝建国了。

夏维和弥水清均觉前景不容乐观,他们虽然控制了西北省的马帮,势力不小,但马帮终究是马帮,一时之间难以对莽军构成威胁,不禁连连叹息。

坐在一旁的阿舟忽然说道:“二位老大何必叹气?莽族人建国,也未必不是好事。”

夏维一愣,心说这人胆子倒大。虽然华朝确实已经灭亡,但如此明目张胆莽族人的言论,在华朝百姓间还是不多见的。夏维没好气地道:“好什么好?当亡国奴很开心么?”

阿舟淡淡一笑,道:“华朝皇室衰微,被藩王诛灭,群雄并起,外族趁虚而入,天下大乱,搞来搞去,苦的还是百姓。群雄逐鹿,逐的这个鹿不还是百姓么?连年战火,使得民心思定,莽族近来也不再使用残暴手段,或许建国之后,天下很快就会太平了。”

夏维冷冷说道:“软骨头!”

阿舟不以为忤,微笑道:“苦老大说的不错,我乃一介草民,自然是软骨头。骨头硬又能如何?从莽族入侵以来,都是骨头硬的人先死。百姓可没那么多想法,哪管谁来当皇帝,能活着就成。莽族虽然残暴,但已是过去,现在给百姓一些甜头,百姓自然是要当顺民的。”

夏维愕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不禁望了弥水清一眼,弥水清也正望过来,二人都是一脸惊讶,似乎对阿舟的身份产生兴趣。

弥水清心思细密,听阿舟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不禁问道:“兄台似乎话里有话,还请明言。”

阿舟一拍大腿,笑道:“果然是当老大的,眼界不同。我往日说这番话,多是要挨一顿拳脚,二位老大却能心平气和,令在下感动。二位老大是道上的人,自然不同权贵,我也不再隐瞒,心里有些话想讲,望二位能多听片刻。”阿舟似乎也是憋坏了,听了弥水清一句客气话,心头爽快,也不管不顾,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弥水清笑道:“兄台请讲。”

阿舟抄起酒壶,喝了一口,一抹嘴道:“二位长期在道上行走,恐怕不知百姓想些什么。这些年打仗,百姓都打怕了,如今莽族人的手段稍微缓和,百姓自然是要顺从。这也是莽族人能很快站稳脚跟的原因。”

夏维摇头道:“不尽然吧?各地义军抗敌,也是越来越壮大的。”

阿舟来了兴致,说道:“不对不对。义军如何?不还是扛着华朝那面旧旗么?百姓已经不想再跟那面旗了。华朝之所以灭亡,也是自身存有太多弊病,就算莽族不把它灭了,还会有其它人来灭。”

弥水清问道:“此话怎讲?”

阿舟道:“原因有三。先,是华朝官制有问题。四个藩王权倾一方,皇室权力衰微。而且文武官员分工不明,文官领兵,武官参政,为数不少,无法各司其职,而且在灭亡之前,南王把持朝政,官员处处受制,无法挥作用。莽军入侵之初,西王家败北,那是命中注定,但莽军突入度之快,不能不说是华朝自身问题。单是河南一省,兵力不下十三万,莽军刚来的时候才有多少人,为何就挡不住呢?还是华朝兵制有漏洞。除了四个藩王,其他各地守军均无擅自用兵之权,兵在外,将帅则在朝中,若要调遣,还需层层通报,贻误战机。于是当地文官上阵,领兵抗敌,但文官不通军务,哪里是莽军敌手?这种官制本来是防止地方官员用兵自重,却为自身灭亡埋下隐患。”

夏维和弥水清对视一眼,均自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