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

玉瓷碎

梨花窗木外,月光皎洁。

林月娉独自倚在窗前,静静的梳着长发,手势轻柔,神情专注,仿佛这世上本来就只有梳头一事。屋里的檀香氤氲萦绕,一丝一缕的飘散开来,月白得素衣越发显得朦胧疏离,那青丝却分外清晰浓黑了。

如此过了许久,身后的丫头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去。刚要说话,林月娉却放下桃木梳,淡淡说道:“夜深了,铺床罢。”一面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果然清冷,如泻玉般洒的满院子都是,月色也知人意。

端起小几上的桂花糖蒸酥酪,奶白色的热气中透着一丝丝甜意。从前总不爱吃甜腻之物,或许是心里有糖,而今一碗酥酪喝完,却仍然还是苦。

林月娉心里叹息了一声,都怨自己大意了,不曾想。

原本是给舅舅拜寿,却偏那么巧,女眷中的汾阳王妃说想见见家中姐妹,扭不过表姐表妹拉扯,便一同去了。挨次见过,汾阳王妃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讶异,问道:“这也是你们家的小姐?”舅母忙上前答道:“这是内阁林大学士的独生女儿,闺名唤作月娉,今日来给她舅舅拜寿的。”

汾阳王妃点了点头,笑道:“林大学士不只会做文章,还更会养女儿,竟然有些皇贵妃娘娘的品格!”母亲忙陪笑道:“皇贵妃娘娘贵格神仪,小女怎敢相比?”汾阳王妃含笑不语,转头对众人说道:“今年选秀怕是要出众了。”众女眷都称赞了一番。

下午,舅母便来捎口信,说是已经把名字报上去了。母亲争辩道:“月儿一向生的单薄,家中又无兄长,怎么能去那深不见人的地方?”

舅母眉眼颇有不快,冷冷笑道:“谁叫你们会**女儿,水葱似的,又象了皇贵妃娘娘的品格?她舅舅也知道你们舍不得,只是如今汾阳王妃诸位诰命夫人都见过了,莫非这几日又恰恰病了不成?”

“可是……”

“没养得儿子,养出水灵的女儿也是好的。他日若是做了主子娘娘,你们怕是谢我还来不及,我们也好跟着沾带些光彩。”又是一番冷嘲热讽,舅母悠悠道:“家中还有事情,还是改日再过来。”

母亲走进里间,满是怜爱看着自己,叹道:“也罢,终究你舅母也不喜欢你。”自己只是握住母亲的手,淡淡笑道:“母亲何必多虑?入选的秀女哪个不是美人,也未必就轮得到我。”

但愿,但愿如此。

中秋佳节,一路桂花开得正浓。

林月娉应景坐了一坐,便悄悄绕过屏风走了出来。穿过垂花门,迎面站立着一个宝蓝色的身影,正是三表哥周季筠。林月娉便要折身往回走,周季筠急步挡住去路,问道:“表妹,怎么我成了老虎?”又忍不住满心欢喜,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我偷偷从筵席上跑了出来找你。你瞧,这是什么?”却是上月庙会上看中的一枚戒指,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只是当时被人买走了。

“拿回去,我不缺这个。”林月娉神色淡淡,递还回去。

“怎么了?”周季筠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失落,小声道:“费了好一番周折,特意寻了来,原以为你上了心。”

本来还好,一听“上了心”三个字,林月娉心里突然烦乱起来,又要往回走,周季筠忙抱住她的双肩,焦急的问道:“但凡我哪里不好,你倒是说。”

“你很好,是我不好。”只说得这几个字,林月娉便哽咽住。

见她眼里竟是蓄满了泪,周季筠不由有些慌神,急道:“左右不过天塌下来,也还有我呢。便是我母亲非要我娶张家小姐,也不是我的意思,等我再去求父亲,定能说的通的,你再忍耐些时日便好了。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

“今年选秀,有我。”林月娉轻轻闭上了眼睛,一颗泪珠滑下。

“上次不是报病了便躲开了么?只要过了这次,也就过了选秀年纪了。”

“名字已经报上去了。”

“不可能!你爹爹最是疼你,他怎么舍得?”

“是舅母说的!”

周季筠一怔,竟似被焦雷击了头顶,一时半句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响,方才恨恨说道:“为何偏偏生在公侯家?!”再一看,林月娉已然走远,想要追上去,却怎奈脚似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开。

延僖十二年三月十七,历书上说,大吉!

林月娉跟着众多待选秀女一起进了宫,按照教引嬷嬷的分派各自安歇下来。都是年幼娇憨的女子,到了住处很快就说笑起来,如此一来,屋子里便热闹不堪。林月娉既不想联络姐妹情谊,也不想讨论脂粉颜色,一心盼着落选,遂独自走了出去。

廊下几树桂花亦开得香,忍不住让她想起家中的庭院,正在桂花树下出神,却见迎面走来几个宫装女子。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穿的十分体面,正是这次选秀专门教导她们礼仪的秋茹姑姑,廊子上的宫女们赶忙都上去请安。

秋茹笑着道:“都起来吧,我不过是路过。”挨个打量了一番,看到林月娉时神色一怔,问道:“你是林大学士的女儿?”林月娉心里虽然疑惑,却不敢多问,赶忙答:“是。”秋茹仔细端详了会,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是笑了笑,转身领着人走了。

半个月在皇宫的日子,一日一日都是那么难挨,每日除了学习繁琐的宫廷礼节,便是压抑的谨言慎行。然而日子过了几天,似乎也就快了。终于到了殿选的时候,林月娉倒没有别的秀女那般紧张,心里全是将要归家的喜悦。

众秀女都精心打扮了一番,林月娉仍是日常打扮,既不华丽也不刻意清素,只求不显眼便是。时辰一到,众秀女便跟着教引姑姑来到仪和殿等候。

大殿四周泛着略带寒意的淡青色,殿中数根几人抱的朱红大柱子,直至大殿房梁,四周挂着明黄的绸缎,周围全是面无表情各司其位的太监宫女,整个大殿空荡而肃穆。秀女们皆不敢出声,只是互相检查脂粉钗鬟是否周全。

林月娉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秀女,有好几个姿色出众的,或娴静,或甜美,或清丽,那么自己,也算不上什么美人了罢。心里安慰自己道:是的,定是这样。

过了一会,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唱道:“皇上驾到!”

众秀女赶忙齐刷刷跪了下去,旁边一名秀女手有发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裙。隐约闻得上面有女子轻声说话,想必是同来看选秀的各宫妃嫔,只是谁也不敢抬头看个究竟。

“免!”太监又唱道,众秀女这才起身,仍是不敢抬头。

接着便是司仪太监按名唱诺,唱到名的秀女便上前请安并抬头让皇上审视,这都是先前嬷嬷教导过了的。

“…… ……”

“…… ……”

“内阁大学士之女林月娉,年十七。”

林月娉盈盈上前,垂首一福,柔声道:“臣女拜见皇上!”

上面竟然默了许久,过了半响,一个太监的声音贺喜道:“恭喜皇上。”又高声对下面宣唱:“留名!”

林月娉心中一震,留名?!!只觉得这两个字宛如两块巨石一般压了下来,胸口便喘不过气来,眉目间一阵阵眩晕。这份别人求不来的殊荣,自己却如何承受得起?心下虽然一片茫然,却仍又福了一福,用力站稳退后归列。

太监再唱了什么,谁去谁留,林月娉再也听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身边的秀女拉她道:“回去了。”抬头一看,上面已然空无一人。

走出大殿,林月娉伸手扶住柱子,像极了幼年病重虚脱的感觉,觉得身子越发沉重。旁边一个秀女上前问道:“姐姐身体不舒服么?”林月娉心中空白,仿若未曾听见。又一个秀女冷冷道:“刚入选就摆谱,还不定做不做的了主子呢?”几个秀女叽叽喳喳,见她始终不理睬也没了兴致,便也散开了。

主子?!!

林月娉心里长叹一声,这帝王家所谓的主子真有那么值得去做?看着朱红的宫门,绵延不尽的高墙,知道自己再无可能走得出去了。一颗心碎了又碎,早已不知碎成多少片,每一片上头都是无奈,都是恨!

直到后来见了皇贵妃,林月娉才知道二人长得并不像,皇贵妃骨子里透着一种金石之质,后宫中诸多女子并无一人像她。或许是因为二人都偏爱淡雅的装束,或许偶尔凝思时眼角眉梢有那么一点神似,不过担了个虚名罢了。自己却因为这个虚名一误再误,误了终生。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晚霞满天。

遥遥看去,远处天边云层中透着几丝光线,整个皇宫亦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越发的似梦似幻。远处的天边一群鸽子掠过,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了金光无限的天空之中。

彼岸花两行人兵刃相对,生死一发。

这次偷袭计划还算成功,虽然此时被围困脱不了身,但汉军的皇帝在混乱中从马上摔下,纵然不死也该被吓破胆了,边境应该消停一阵子了。然而,增援的汉军越来越多,要突围出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端木衍仰天大笑一声,罢了,罢了。虽未死在沙场,却也算得上是为国战死,此生心愿已足,还有何惧,还有何憾?

正在众人绝望之时,事情却出现了微妙的转机,只见侧面一队人簇拥着一个女子浩浩荡荡奔了过来。对方军队显然也发现了状况,立即就要去接应,端木衍情知生死全在此一搏,立刻策马冲了出去。

端木衍成功的冲到了女子身边,伸手把她抓到了马背上,一手御马,一手用剑横在女子喉间。那女子并没有惊慌失措,身边侍卫却已经乱作一团,只因怕伤到了这个女子,束手束脚十分忌惮。端木衍心下大喜,这女子定然不是寻常人物!

一步一步后退,终于退回了自己的队伍中,身边随从都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

“再走近一步,我就杀了她!”端木衍惯于沙场厮杀,此时可没有心情怜花惜玉,只轻轻一拉,殷红的鲜血已然从雪白的脖子渗出,两方一时僵持起来。

那女子脸色苍白,却也并不叫嚷,开口朝对面问道:“皇上可好?”对面一人恭谨的高声回道:“御医正在诊治,不碍事。”那女子点点头,朝对面喊道:“赶紧护送皇上回宫,先不必管我。”

对面还在犹豫,那女子突然身子向前倾,高声喊道:“再不撤退,我立刻死在这里!”而她脖子上的伤口愈深,鲜血愈多,渐渐染红了胸前的衣服。端木衍情不自禁把刀松了一下,对面领头的人仿佛权衡了一下,终于对后做出一个撤退的手势。

对方就这样撤了,端木衍简直不敢相信,死间获生难免喜不自禁。

那女子又道:“放开,我逃不了!”端木衍一怔,她俨然是命令的语气。转念一想没必要跟个小女子较真,遂松了手跳下马,掏出一方手帕扔给她,说道:“把脖子包一下。”那女子看也不看,从自己怀里掏出手帕把脖子围了起来。

一路逃到青州竟然没有追兵跟过来,端木衍心中疑惑不解,只是命队伍快马加鞭,只要过了青州就有人接应了。

半夜停下休息,众人围着柴火烤着几只野兔子,还有地里的野菜瓜蔬。那女子想必从小养尊处优,每次不过只吃一点,只是神色十分自若,像是浑然把自己的生死忘了一般。端木衍有些敬佩,又生出几分怜惜,见她倒似对红薯略微上口,捡了个大大的红薯给她。

端木衍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脱口而出又有点后悔,终究是自己手里的人质,哪里就熟识的有闲情攀名问姓了。那女子放下手中的红薯,眼睛远处看着蒙蒙亮的天空,轻声说道:“我叫晨曦。”

半个月的奔波,终于接近祁连山。

端木衍心情分外放松,嘴上哼起了小调,这里早已经不是汉军的控制范围。不过回想起这次经历,微微有些后怕,生死仅仅一线之隔。按照当时的情况,这位晨曦姑娘显然是身份大有来头的人物,以至众人不敢对他动手,甚至她一句话就把大队兵将打发了。只是为什么一路都没有人来追救呢?竟然轻轻松松就逃了回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在山脚休息的时候,几路商人驮着大队货物经过,也挨着停下来整顿人马。其中有个十五六岁的小马夫,咬着干粮嚷道:“早知道,这次就不跟来了。留在京城看新皇帝登基,多热闹啊!”“你也不小了,就知道看热闹!还不好好学着,仔细没钱娶不了老婆!”“不怪他小孩子家的,连我也想亲眼瞧一瞧呢。”众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登基?!!端木衍心中大喜,汉人的皇帝死了?那么这次行动实在太值得了!冲过去大声问道:“皇帝死了?是不是!”小马夫一幅没见识的表情,道:“这还能有假?你又不是棺材铺的,高兴个啥,横竖又有新皇帝呢!”

端木衍回头看了看侍从们,都是一脸兴奋,皇帝固然杀不完,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局势肯定混乱,终究是有利的事情。

心里还想更确定一些,又转头问一个年纪大点的商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吗?”小马夫见他不相信自己,十分不服气,站起来嚷道:“都跟你说死了,怎么不信?!感染了风寒,病死的!”见众商人都微微点头,端木衍方才相信消息不假。

难怪,一路都没人追来,必定是中原朝廷纷乱异常,想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众侍从难得见他一笑,也跟着欢欣鼓舞的叫嚷起来。

笑了一会,端木衍突然觉得少了什么,再一看,晨曦已然不见!急忙四下寻找,猛然发现她站在远处石堆之上,两眼空洞脚步缓慢,竟然是要往下跳!

“晨曦姑娘!”她却完全听不见,眼见就要花碎人亡。端木衍箭步冲过去,紧紧地一把抱住了她,她却没有挣扎,只是整个人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求死被救后的晨曦,不再有什么寻短见的迹象。端木衍仍不放心,严令府上的人看管好她,不得有半点差池。从某方面来说,也正是因为她才逃的一条命回来,何况那隐隐的伤痕总是让人心生怜惜。

晨曦始终不大言语,整日呆坐一处,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一片空白。府上的人都说,这样迟早会闷出病来。端木衍便寻思带她出去散散心,原怕她不乐意,谁知她竟半句都不反对,痴痴的样子反倒更觉得让人担心。

新雨过后,山间到处弥漫着湿湿的水气,林中的鸟儿叫声也越发清脆婉转。浓郁的树木分外青翠,树叶尖的水滴跌在青石小路上,原本灰灰的小路被润的发绿,仿佛踩上去就会把鞋底染色一般。

端木衍一路走走停停,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顿了下来。看着晨曦刚想说话,晨曦也停了下来,站在两步台阶之下,并不抬头的说道:“我不累。” 端木衍倒觉得自己多事,摇摇头,二人继续沿着山路向前走。

穿过一径小路,面前赫然出现一个水塘,碧不见底的池水,水面漂浮着水草开的小花。对面的石莲也开了,薄蜡般的浅黄花瓣,细长宛若美人手指,中间两点俏皮的紫红。那水中亦有花枝的倒影,随着水波盈盈摇动,似梦似幻,仿佛身在画中。

晨曦静静站立在水边,淡淡的面容后是无尽的悲伤。伸手扶起一只岩壁上石莲,雪白的柔荑,纤细的花瓣,在阳光下相映生辉。

端木衍犹豫了下,问道:“想回去了,是吗?”又想着,若她真想回去,自己会不会送她回去?然而她已经恢复了漠然的表情,眼里毫无伤悲,淡淡说道:“不想。”

端木衍突然想起前几天一事,脱口而出问道:“元晖皇后是你什么人?”

“她怎么了?”

“消息说,因悲伤过度,殁了。”

晨曦闻言身形一震,手微微颤抖,自言自语道:“她---”只说了一个字,不再出声。端木衍自始都不知道她的身份,此时忍不住想:莫非是皇后的姐妹?或者是位公主?

“你是不是在恨我?”端木衍说完,才觉得这句话问的荒谬,那汉人皇帝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死,但也是因他策划的行动而丧命。晨曦姑娘显然与皇帝有莫大的关系,难道自己还奢望她不恨自己?

“恨?我没有可恨之人。”晨曦突然冷笑起来,眼泪盈满双眸,却仍然倔强的仰着头。良久,一滴清泪自眼角流出慢慢滑下。

她意思是不恨自己?!端木衍实在意外,看她神色凄苦难言,想了想转而问道:“骑过马吗?”晨曦摇摇头,端木衍笑道:“走。我带去学骑马,你们中原女子一定觉得有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晨曦仿佛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仿佛真的忘记了从前。渐渐开始说话,闲暇就学学骑马射箭,让带着她四处游走,或者跟着楚伯研究药理,山上山下寻觅药材。说起晨曦学药理,楚伯总是赞不绝口:“从没见过这么淡定执著的姑娘,那份心性我这个老头子也佩服的紧呢。”

楚伯原是祖父身边的军医,后来年纪大了便留在府中养老。离开战场才无可施,又年高寂寞,猛然得了这么一个得意弟子,恨不得把毕生心血都传授给晨曦,整日逢人便称赞一番。偏晨曦待万人都是冷冰冰,跟楚伯却十分合得来,一说起药理,一老一少便天昏地暗的没完。

在草原上住了一段日子,晨曦的马术有了不少进步,虽然使不出什么花样,策马急奔一程还是绰绰有余。她自己仿佛也很喜欢,经常独自骑马到附近兜转几圈。端木衍见她喜欢,闲暇便教她其他技巧,还有养马训马等等常识。

这日天气晴好,二人趁着午后阳光明媚骑马出去。

一下午过去,教的也累了,学的也乏了。两个人便骑在马上,闲闲的享受落日的余晖和晚风掠过的肆意。晨曦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舒展,闭着眼睛,双手握着缰绳,随马任意的走动。端木衍看她舒适的神情,几乎快忘了她本来是自己抓来的人质。正在出神,一眼晃见马前站着一个女子,急忙勒马,原来是自幼的玩伴兰朵儿。端木衍又急又怒,冲着兰朵儿吼道:“你疯了,被马踩到是闹着玩的吗?”后一想,原是自己没想清楚,马走的那么慢自然会避开人的。

兰朵儿眼中却流露出欣喜地神色,仰头问道:“端木哥哥,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端木衍皱着眉头道:“胡闹,还不快回去?”

兰朵儿一脸委屈,指着晨曦嚷道:“你眼里只有她,为什么要我回去?!我不回去!偏不回去!”端木衍更是尴尬,待要说什么又仿佛越描越黑。晨曦看了看他们俩,微笑不语,自己扬鞭用力一抽,策马跑远了。

“朵儿!你怎么越长大越不懂事了?”

“你总说我不懂事,借口!!我早就长大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看看我?!”

“看你什么,脸上还长出花了?!”

“你!”兰朵儿气的说不出话来,一跺脚,转身捂着脸跑了。

端木衍犹自生气,想着兰朵儿过会脾气就消了,也不用管她,策马朝着晨曦的方向追去。

“朵儿从小就爱使小性子,你别放在心上。”端木衍略带歉意的说道。

“怎么会。”晨曦摇摇头道:“我很羡慕她。”

“羡慕她?她若有你一半就好了,总是莽莽撞撞,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言语间,似乎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

“那多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将来不知谁娶了她,被她折磨一辈子。”端木衍摇头笑道。

“她喜欢你,你真不知道?”晨曦看了他一眼。

“怎么会!!”端木衍觉得实在太荒唐,自己也从来没这么想过,笑道:“她跟我从小闹脾气惯了,不用管她!”

晨曦不再说话,仿佛叹息了一声,策马往前把端木衍撇在了身后。端木衍低头回想方才的话,只觉心中有东西被打乱了,恍惚间便落后几步。

突然听见“啊”的一声,晨曦的马腹中了一箭,人已经摔在了地上。端木衍一惊,迅速冲上前去伸手把晨曦抓了起来,一面策马狂奔。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却并没有放箭,仿佛要活捉他二人。

端木衍的马虽然神骏,怎奈骑了两个人,渐渐与身后几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晨曦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又朝前面环视了一圈,低声道:“进树林!”语气中有种淡淡的命令味道,让人不能抗拒。

进到树林里面路越来越崎岖,端木衍只好抱着晨曦跳下马,狠狠一鞭朝马抽去,二人向着反方向钻进了树林深处。

端木衍从小在这里长大,再熟悉不过,绕了片刻便甩掉了跟踪的几人。只是不敢冒失的出去,怕中了外面的埋伏。方才情急之中抓着晨曦一路疾跑,此时停下来反倒有些不自然。

晨曦走在前面,两个人刻意保持了几步距离,就默默的朝树林深处走去。突然之间,端木衍发现前面的草地不对,看形状分明是一个长了厚草的陷阱,还没来得及说话,晨曦已经掉了下去。端木衍急忙跑过去扒开乱草,还好是个废弃的陷阱,里面并没有竹刺之类的东西。刚松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这个陷阱挖得又深又大,根本没法拉晨曦上来。

“晨曦姑娘!!”端木衍对着陷阱喊了一声,树荫本来就重,加上夕阳将近下山,在上面只能看到陷阱里面一个轮廓。“我没事。”听到晨曦平和的声音,端木衍方放下心来。

“嘭!”一个身影掉了下来,把晨曦吓了一跳。

“在上面也是坐着,下面也是一样。”端木衍笑道。

“嗯。”晨曦应了一声,接下来便是沉默。

夜幕渐渐浓黑,繁星犹如宝石一般缀满了夜空,新月透着沁人的淡黄色光华,铺天盖地的洒了下来。两个人各自坐在一方没有说话,林子里虫鸟声不绝于耳,反倒衬的周围更加静谧。

“害怕吗?”

“不。”月光下,晨曦微微摇头。

“你倒不象那些娇滴滴的中原女子。”端木衍笑道。

“人越多的地方,才越让人害怕。”晨曦闭上眼睛,靠在陷阱壁上。

也许吧,人越多的地方,人心就越多,而人心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黑暗中的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彼此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轮廓,只觉得有种暂时远离尘世的感觉,心中也不那么恐惧了。

虽然又冷又湿最后还是睡着了,等到早晨的眼光射到眼睛的时候,端木衍这才想起二人还在陷阱里面。晨曦坐在对面,指了指他的脸,脸上盈盈含笑。端木衍一时不解,看了看晨曦的大花脸又想想自己,总算明白过来。端木衍放声大笑了起来,声音穿透树林,惊的树上的鸟儿“呼啦”一下飞出。

晨曦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跟着灿然一笑,清澈的双眸之中绽放出无尽的光芒。端木衍从未见她如此敞开心怀的笑过,只觉得连周围的花木也仿佛被她的笑容照亮,分外的精神起来。

一夜未归,府中的家丁差点没把草原翻过来,众多人马漫山遍野的寻找两人。一直挨到中午的时候总算找了他们,把二人救了上来。事后端木衍虽然派出大量人力去查,却始终没有头绪,不知道是何人指使有何目地。

这日清晨端木衍便出府办事,一直到天黑之时方才回来。晨曦正在院子里看书,看他一脸凝重站在旁边,因问道:“有事?”端木衍不敢看她,转身说道:“今日单于召集众臣,说是中原来使一再用苛刻条件相逼,忍无可忍,决定由我举兵出战。”

“谁是主将?”

“萧毓琅!”端木衍并不太在意,因为萧毓琅只是萧锡泰的幼子,以前也并未上过战场,顶多就是纸上谈兵而已。

“啪。”晨曦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脸色苍白的倚在椅背上,说道:“带我同去!”端木衍上前拾起书,放到小几上道:“上战场是闹着玩的吗?!你若是想回中原,等这次战事一结束,我便送你回去。”

“他们志在必得,我不能不去!”

“你留在府里,会有人照顾你的。”端木衍仍想说服她。

“将军定要晨曦以死相逼吗?将军为何不想想,他们何故征战?”晨曦起身回房。

端木衍站在庭院中,半响才回过神来,心下自嘲道:你当晨曦是谁?她可是一句话就能撤退汉军的女子,难道你还妄想她一辈子留在这里?心口隐隐作痛,身形踉跄走了出去。

还是中了埋伏,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先头犹可支撑,后来源源不断几万精兵犹如黄沙般扑了过来。端木衍也身受重伤,好在熟悉地形,领着残兵突出一条血路,退到了山上。然而汉军就像疯了一样,迅速包围了整座大山,山下密密麻麻的火光简直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密集。

已经没有退路,副将一咬牙领着残部冲了出去,把端木衍和晨曦留在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面。一路杀来,眼睁睁看着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端木衍心痛如绞却又无可奈何。

月光清冷如水,晨曦迎着月光替他检查伤口,大腿处贯穿一箭,鲜血温润的不断渗出来。晨曦从腰中拔出一把小金刀,轻轻一削便切掉了箭头,低声道:“忍着!”手一用力,把箭拔了出来。

鲜血越发流的多了,晨曦便要用小金刀挑开裤腿,替他包扎伤口。端木衍却往后一缩,晨曦皱眉道:“礼教莫非比性命还重要?”端木衍只得任她撕开裤腿,用一截袖子替自己扎住了伤口,虽然还有血没大止住,终究比先前好多了。

晨曦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往后一坐,倚在一角沉默。

沉默,沉默。

终于晨曦还是站了起来,轻轻说道:“我该走了。”

端木衍身子一抖,心中一片混乱,不知道如何开口留她下来,也不知道该不该留她下来。靠着洞石,用力摁住伤口,艰难的说道:“晨曦,不要走。”

“端木将军。”晨曦突然冷冷笑了起来,“我没有趁机杀了你,就该知足了。莫要忘了你可是我的仇人!”端木衍一怔,不信这是她说出的话,伤口又一阵阵的裂痛。

晨曦用小金刀反指自己的心口,大声喝道:“不要再过来!”迎着洞口的光线,隐隐看的出她脸上的决绝,端木衍只得又哆嗦着坐了下去。晨曦看了他一眼,走出洞口再不回头。

端木衍艰难的爬到了洞口,朝着山下看了又看,晨曦已然不知去向,心中顿时酸楚难言,滚烫的眼泪破框而出。悲极反而不痛,端木衍突然对着天空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一头晕倒在地上!

山下火光窜动,一行行,一簇簇,渐渐向山腰围了上来。过了片刻,人群中有惊呼声,夹杂着肃列队伍的跑步声。又过了片刻,声音渐小,而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也仿佛天边的繁星一般一闪一闪,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