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思难忘

第八十七章 开解旧事尘封锁(下)

那秀才虚度了十余年岁月,如今得此良机自然是欣喜万分,又加上皇上的知遇之恩,从此兢兢业业,誓死报效国家。 朝中局势复杂,他为人本就刚正不阿,因此得罪了不少朝中的权贵。 皇上知道他忠心,但由于朝中留下的陋习颇多,根深蒂固,一时难以除尽,因此对于有的事也是莫可奈何。 只道水至清则无鱼,万事都不可做的太过。 他却深信邪不能胜正,终于惹来了大祸。

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县衙小吏,所有的人众口一词,说他贪污了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啊!那是怎样的一个数目!人证物证,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确有此事。 一面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大臣,一面是大小官员的联名上书,连皇上也不知道孰真孰假,只得下令让其在家等待彻查。

他没料到,那一刻被拖去的朝服就再也没有机会穿上。 大约在家过了一个月,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来敲门,开门后,有个人偷偷摸摸地闪身进来,俩人匆匆忙忙走进书房,低语了近半个时辰,甚至还争执了起来,最后他把那人推出了门。 那人居然跪了下来,道:“大人,您就走吧,”

原来,众多官员联名上书,说证据确凿,要杀他“以儆效尤”,皇上苦苦支撑,甚至以龙体微恙为借口罢朝,就是为了不见那些官员。 未料到那些人的势力颇为强大,居然集结了军队,要先斩后奏。 有密探得知此事。 立刻回报宫中,可是皇上却不能出动武力进行制止,因为一旦两边交锋,很可能引起一场兵变,于是只有派人来让他逃走。

可他却把来送信的人轰出了门,他说:“我一走,等于坐实了贪污地罪名。 我自身的名誉门楣事小,皇上曾苦苦护我。 往后却让他何以面对群臣。 ”

那人哭倒在地,道:“大人,皇上就是知道您绝不会做出贪污国库的事来,才让我来报信,您若是真有什么事,又让皇上如何自处?”

他看着桌上皇上亲笔劝他逃离的信,满腔悲壮地说:“君不负我。 我亦不负君。 你转告皇上,国家陋习太多,必然要变革,我一条老命,就算搭在上面又如何。 只是有心无力,无法为创一太平盛世略尽绵力,愧对皇上知遇之礼,唯有一腔热血还可抛洒。 来世皇上若再为君,我定再为臣,再为皇上效劳!”

等那送信的人走了以后,他拿着皇上的那封信,左看右看,最后一凝眉。 把烛台拿近,就要凑上去烧掉,却突然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叫着“爷爷”。 他一愣,放下手中地信纸,看着才六岁大的地孙儿,心内突然一酸。 旁边的仆人说道:“老爷,你这是,这是……”

他苦笑一下,道:“既然入朝为官。 我就想到有这么一天。 只是可惜,恐怕我早先预备的棺材都用不上了!”那孩子虽然小。 但似乎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悲哀,竟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他忙拍着孙儿的背,哄着“别哭,别哭,让爷爷再看你一眼。 ”那孩子居然真的停止了哭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心里一酸,道,“怕吗?”

那孩子回道:“跟着爷爷就不怕了!”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 那下人却是脸都吓白了,颤抖着声音说,“老爷难道不为家里留下最后一点血脉吗?”

他哼哼苦笑了几下,道:“留下来做什么,长大了干什么?报仇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这时,怀里的孩子却突然道:“长大了为国尽忠!”

他一愣,摇着那孩子道:“你说什么?”

那孩子看他一脸地惊讶,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嚅嗫着:“爷爷不是常说,长大了要为国尽忠吗?”

“好!好!好!”他又连说了三个好字,不过这次脸上却有了笑意。

那孩子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么一句话,让他逃过了血洗满门的惨剧;也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么一句话,让他一生都活在国与家的夹缝。 他忘不掉那日漫天火光里飘来的血腥味,却也忘不掉祖父帮他系好最后一颗纽扣时说的“不要报仇,为国尽忠”!

那日,军队哗变,数万军队燃起的火把将夜色照为白昼;那日,京城戒严,所有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那日,烟火弥漫,某位朝中大员的府邸被付之一炬,因为“拘捕”,诛杀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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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升卿仿佛看到那满目的赤红还在眼前叫嚣,不知道是火还是血地气息,让人疯狂。 炽焰一寸寸烧过来,他却移动不开脚步,或许,就那么烧死在里面吧,那样就解拖了,他想着。 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挡在了眼前,有人抱住了他的头,然后那火光便一分分暗下去,最后终于清凉下来。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声声,缓慢却清晰,叫着“升卿,升卿,升卿……”他的泪滴了下来,回抱住她的腰,“数寒!”

良久,他才放开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我还以为,不会再哭了。 ”但是却有水滴落下了来,滴在他脸上,他一抬头,却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若不是她上次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事而发火,他又怎么会把这样心酸地往事挖出来。 刚才他的样子那么吓人,整张脸死白死白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前面,让他的面容都开始扭曲。 她忍不住跑过去抱住他,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叫了好久他才清醒过来,抱住她,居然哭了起来。

见她流泪,慕升卿伸出手,却又停在了半空,然后折返回去摸出一块手绢递给她。 她接过来,擦了一下,道:“那个孩子便是你!”

“是!刚才你在院中看到的严叔,便是那个带我逃出来的仆人。 ”慕升卿深吸了两口气,调整了一下,继续道:“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穿的衣服都是自家织地土布,里面地底衫还会有大大小小的补丁。 他最最整洁体面地衣服就是那一身朝服,每次回家后都马上换下,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 他生日的时候厨房在长寿面里加了两个荷包蛋,他说太多了,还分了一个给我。 这样的一个人,他都不知道锦衣玉食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绫罗绸缎是什么感觉,他怎么会去贪赃枉法。 ”他说着说着,语气又悲戚起来。

“那你现在……”她不知道该什么说,他想报仇,还是想尽忠?不管怎么做,好像都对,但不管怎么做,又仿佛都错!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吧!”慕升卿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我曾经也不知道,直到我遇到了相爷……忘了告诉你,相爷便是那天来我家报信的人。 ”

“什么!”她惊讶至极。

慕升卿继续道,“我若是不报仇真是妄为人,但若是只顾报仇,又违背了爷爷的一番苦心。 直到相爷告诉我,先皇一直在找我,找我家最后的血脉。 哪怕先皇驾崩之后,也派相爷四处寻访。 据先皇的遗言说,他一生可能做错过很多事,但他不能再让任何人含冤,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各归各位,好的冤不了,坏的逃不掉!”

“所以,你帮义父做事,就是为了这个‘各归各位’!”她一时有些迷茫起来——先皇!那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 他明知忠jian却不得不让忠臣逃亡,他慧眼识才却又不得不让jian臣当道,他明知是诬陷却并未站出来澄清,他眼见人家满门被诛却向其后人保证最终会各归各位……很明显,他不是一个善人,但他亦不是一个恶人。 他可以让人死心塌地地为其卖命,也可以用一句承诺让人继续效忠。 哪怕在他逝世了十余年之后,还影响着整个朝堂的格局。 他的承诺,甚至还在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前进……她的心里突然现出一股莫名的兴奋,那样的人,注定是充满吸引和**的,哪怕从旁人嘴里听到他的故事,也同样泯灭不了他的风华,那种吸引连时间和生死都阻隔不了,她感到自己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帝王,他是真正的帝王。 ”

慕升卿一时没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问道:“什么?”

她眼中现出光芒,“我说先皇,他现在若是还活着,一定会有不少人为其效命——因为,他是那么地具有吸引力。 ”

“不愧是……”慕升卿突然住口,看到她奇怪的眼神后才说,“故事讲完了,东西该还你了!” 他笑起来,不过面容还是有些无力。

她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只见慕升卿从衣内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个白绢小包,再解开,里面是个小木盒子,他把小木盒子打开,放在她面前——那只紫晶耳环便在里面一闪一闪。 她本是为着这只耳环而来,现在却觉得它并不重要了。 她没有马上动手去拿,却明白自己必须把它拿走,她想说的话很多,但最后却只吐出了一句,“升卿,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