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同人

第一章

被身边的人推挤着,厉南星不由自主地跟随人流往前方挪动。本来想看一下那些写了地名画了地图的墙壁的,可是人太多,无论如何也挤不到低矮走道的那一边。气味也很难闻,汗液狐臭还有地道里便溺的酸馊,形成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可以描述的味道,但厉南星竭尽全力也只能紧紧抓住自己那个黑色的革包,再也没有余力或者说余手去捂住自己的鼻子。阿姆说,城里人很坏,会抢会偷会不讲道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包无论如何也不能离手。

瘦削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厉南星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后面的男人一脸不耐烦地在吼:“快点快点,发什么呆?”

快点什么?厉南星怔愣,背后有被人用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的感觉,他再度回头。这回是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验票口,所有旅人在这里与过去告别。你交出你的车票,验票员面无表情地撕毁,然后你的旅程——不管是快乐的还是不快乐的,就此结束。

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去紧攒在手里的车票,其实本来厉南星是想问能不能把票撕一个角后再还给他的,但是看那个大娘一脸彪悍地即撕即扔,厉南星也只好抿抿嘴放弃地吐口气,出站了。

……

原来,这就是上海!厉南星想,这就是上海啊!每个人都那么匆忙的样子,每幢楼都高得很危险的样子,每棵树都绿得带着灰的样子……却又是连地上的灰尘都显得很骄傲的样子……这就是上海啊?

稍微几秒钟的迷惘以后,厉南星走到一个相对人比较少的角落摸出手机。那款手机看起来还算漂亮,但款式却已经明显落后几年了。但是,当然,它还能用。

厉南星开始专心地发短信——

燕燕,我是哥哥。我到上海了,现在在上海火车站的广场旁边,你到了吗?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表示收到短信的红灯亮起来,仲燕燕的回复过来了——

马上就到,很快的。哥,你不要到处走哦,火车站很乱的,要当心扒手!

厉南星看着短信,感觉有种暖暖的意味在心里,安静地笑了笑,纤长的手指像摸着了那个小丫头的脸似的轻点了点手机的屏幕——

傻丫头,哥哥知道的。

有仲燕燕这样的妹妹,厉南星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严格来讲,他们其实本来根本就不会有所交集,即使他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厉南星是仲绍杰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在云南出生的儿子。但是他出生的那一年,知青可以返乡的红头文件也出台了。仲绍杰与厉南星的母亲结束了婚姻关系后回到上海。凭着他原来的基础重新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后他娶了某大医院主任医生的女儿,又顺利地进入了那家大医院任职。当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嗅觉敏锐的仲绍杰再次作出人生大决定,他向医院辞职,却又凭着岳父的人脉关系和自己的实力,开出了第一家大型私人综合医院。而事实则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

仲燕燕是一直到自己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哥哥的。当时沪上正在播放一部叫做《孽债》的电视剧,讲的就是那群上山下乡的知青和他们年青时代因为种种原因留在当地的儿女的。一边看着这个电视,仲绍杰一边就用很淡然的口吻告诉仲燕燕的母亲:“这不算什么,”他说,“我在云南也有一个儿子。”

一开始当他是在开玩笑,而后当然就是天翻地覆的吵骂。不过很快,仲燕燕的母亲就看开了,因为那个云南的女人和那个传说中的儿子从来没有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仲绍杰也显然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然后让家里不太平的男人。

但他们没有留意,他们的女儿仲燕燕却把这个消息记在了脑子里。

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当时小丫头的想法很浪漫很简单,她只是想知道,在那个大山里生活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于是轻飘飘的一封信,带着小丫头的幻想隔着千山万水,慢慢地终于也递到了厉南星的手里。

联系就这样展开,轻松温馨得就如同真正的兄妹一样。厉南星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仅仅只是千里迢迢,还有彼此的环境彼此的认知,但真的,就这样联系上,每个月一次的通信成了兄妹之间的快乐小秘密。

或许是厉南星的来信总让人感觉到一种如沐春风的温暖,仲燕燕把这个从没见过一次面哥哥当作了自己的树洞,见过什么想到什么都会一股脑地向厉南星诉说。而跟随着燕燕的成长,厉南星也知道了在山之外的世界渐渐有了电脑;有了网络;有了MP3,MP4;有了手机……有了爱情——那个叫做金逐流的小子几乎一出现就完全俘虏了燕燕。

然后,从几乎每天一封信的密集倾诉到后来连续三个月都忘记给哥哥写信,厉南星看见了那个小丫头恋爱的轨迹,就像一仰头即可见的蓝天里乍分乍合的青鸟,因为牵绊所以甜蜜。但是,还真的有点不舍得了,厉南星拿着信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青山,有时候也遐想,自己的爱情是怎样的?这样的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姑娘?

大青山里的日子悠然平淡,每天就是跟着阿姆忙碌在草药和病人之间,后来厉南星才知道阿姆是滇医的传人,而自己当然也就成了传人的传人。因为大青山里交通不便,很多疾病根本来不及送病人去城镇才有的大医院,而比较起简陋的村医务所,反而是传统的滇医更令人信任。解救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后,十六岁还不到,厉南星已经被人尊称为厉医师。

这是他的青山,他的家乡,他的父老乡亲,在这里他拥有信心尊严和平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做史红英的女孩子和她的那些同学们带着她们“知识扶贫”的旗帜来到大青山里……

那天厉南星在山腰里看见她,她正在教着孩子们用英语读课文,一阵风起,满山满山的杜鹃花里她淡蓝色的衣裙像水波的涟漪,涤荡开厉南星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湖,只在她回头的那一霎那,厉南星就知道,这是他的青鸟从远远的城市飞来了青山里。

但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所以他也不知道她在等他跟她说。世上的事却总是这样,一蹉跎就是一生,一擦肩就是一世,再回首则不复从前。

史红英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厉南星,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厉南星觉得那样的她其实有点像当年的父亲,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的父亲,甚至有点羡慕他们那样能够果断决定自己人生的人。而自己,或许这一生也不会离开这座青山了吧。

但最终,厉南星还是拿着史红英的手机离开了青山,原因是仲燕燕的来信——

哥哥,我要跟逐流结婚了,来参加我的婚礼吧!我跟你说哦,如果你不来,我就不结婚了!

当然这也许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也有对那个蓝色身影的想念,不管怎么样,他终于还是决定离开山里来到这个素有魔都之称的城市,上海。

他还带了阿妈过身前剪下的一缕头发,如果可以看见父亲,他会把这缕头发给他并告诉他:阿妈一辈子都没有要拖累他的想法,就算是在他走掉的那么多年里,她也依旧只是回忆着他,爱着他。因为爱的感情太浓了,所以怨恨都来不及。

大青山里出生的人,一辈子选择一种情感,要么爱了,要么恨了,简单纯粹至极。

想着过往,厉南星不由微微叹息了一声,但随即就振奋起精神,正要再发个短信告诉燕燕他现在的位置,身后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诧异地回头去看,却发现身后不远处一个老人的脸色显出不正常的潮红,而嘴唇更是发着紫在颤抖。可能是因为他的不适导致身形不稳,推了他前面的人一把,而那人毫无防备下自然就推到了厉南星的身上。

被推到的那人顿时怒了,“你怎么回事?会不会走路……哎哟,要死了!”却见那个老人浑身颤抖着当场就瘫倒下去。

一时间周围看见的人就炸了起来,“死人啦死人啦!”本来这里来往的人多就容易拥挤,但好奇和爱凑热闹一向是上海人的习性,几乎立刻的一圈人就围住当场看起戏来。

厉南星却是心中一凛,《素问.经络论》说:“心赤、肺白、肝青、脾黄、肾黑”……那就是指这些内腑疾病显现在脸上的症状,而看这老人的情况,显然是突发性的心脉病症。生死攸关,他再顾不得其他,一面淡然说着“抱歉”一面推开了前面的人,“请让一下,我是医生,让我看看!”

听见有人说自己是医生,倒让前面慌张大叫的人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

生死关头厉南星也顾不得其他,先把老人身体放平略托起头部一捏下颌诊看舌苔,随即伸出两指搭住脉关,通过看诊切脉确认了刚才的判断,紧接着就打开革包取出自己用惯的金针,但还没有来得及下针,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厉南星转头看去,却是一个面目英俊的中年男人。

“小伙子,我看你年纪不大,这看诊下针的手法倒不错。只不过,这里是上海……”那人意有所指,“你最好想清楚了再下针。”

厉南星觉得自己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况且这时候也没有心思考虑别的,轻轻推开他的手,“救人要紧。”

中年男人略怔了怔,随即便微笑起来,把手负在身后看厉南星下针。

修长的手指稳定有力,下针的穴位也是难得一见的精准,但是那个老人似乎实在病入膏肓,几十针落在他的要穴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厉南星的额头见了汗,中年男人则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厉南星突然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喊叫,手中闪电般收起那把金针却来不及收拾,直接往包里一扔,随即手掌连翻开时一巴掌一巴掌地拍打起老人的身体。中年男人的脸色一变,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中医拍穴手法,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套拍穴手法对于现代大部分中医来讲已经失传了,但其实毕竟还是有着其独特的功效的。先前下针都没有反应的身体,在厉南星的掌下却像通了电一般不断弹动,当一口发黑的乌血从老人口中喷出来,就算是站在旁边不懂医术的人也看得明白,这老人刚才已经即将消逝的生命重新回到了他的躯体。而厉南星则一早就汗流浃背,白色的衬衫几乎就粘在他瘦削的身上,额间发根更是沾上了点点晶莹,就连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中年男人忍不住上前搭住老人的脉搏,久久后,他赞赏地点了点头,“这老人暂时没事了。”他抬头看向厉南星,“小伙子很不错啊,你是滇医……”突然大叫,“你的包!”

厉南星迟了一秒才明白过来他的话,低头的时候却只看见围得死死的人群下方,有人从人与人的腿间伸出手已经把他那只装了金针的革包拽在了手里。

“哎,放下!”厉南星急吼着就去抓,可是围观的闲人太多,任他推搡排搁终究是慢了一拍,等到好不容易突出重围那个抢了它的各报的小贼早就跑过去街的转角那头。一想到存着阿妈发丝的盒子、自己的身份证和手机都在包里,厉南星迈开长腿就追上去。

上海火车站的北广场旁边有一大片老社区,缺乏统一规划的房子又老又旧而且小巷七缠八绕,足足追了有一个多小时,厉南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个强盗的踪迹。而这时,天色也暗了下来,初夏的黄昏气候易变,风一起就是一场雨就要下来的预兆。

陆小凤当时坐在的士里,耳朵里还塞着MP3,放的是孙燕姿的歌——

……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他抬头就看见街的那一边,一个人半仰着头静静看着就要下雨的天。很奇怪的人,陆小凤想,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和……布鞋,布鞋唉!

……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因为觉得奇怪,所以陆小凤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甚至车都开过去了,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结果就撞到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时恍惚。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车缓缓开过上海火车站北广场,雨开始一点一滴地掉落。

……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心,突然有点空落落的感觉,陆小凤耸耸肩膀。

那个时候,陆小凤的车在经过厉南星的身边,厉南星正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办,天色昏暗,雨落下来。而一面心里有事一面又担心着突然没有消息了的哥哥的仲燕燕在过马路时没有注意前方已经换了红灯,那辆肇事的面包车又开得太快了些,所以等到燕燕发现那辆车,一切,都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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