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59章

月明星稀, 暮色压城。

两人没再回到画舫上,而是直接回了府。

姬玉落换掉那身锦衣卫的装束,洗去脸上的灰粉, 复又穿上温柔贤淑的女子服饰。

如今她的衣着都是刘嬷嬷给她配的, 尽是些复杂华贵的样式, 似乎是上回她动手打护卫的事给刘嬷嬷留下不小的心里阴影, 她企图努力掰正姬玉落,将她往贤良淑德上引导。

但其实姬玉落不出任务时, 在催雪楼也是这么打扮的,甚至打扮得更精致一些。在乔家的时日虽不算长, 但是乔夫人爱打扮她的习惯养成了姬玉落的审美, 她也喜欢华美的东西,是故初成为“姬玉瑶”时,对她那披麻戴孝的装扮还颇为不满,却不能表露。

这也是姬玉落后来不让碧梧梳妆的缘故了, 时今碧梧在霍府, 主要负责些起居琐事,跟在刘嬷嬷身边的时间会多些。

但今夜来送醒酒汤的却是红霜。

姬玉落换了衣裳,正在堂屋, 因霍显占了湢室,她还没来得及沐浴, 身上酒味不浅,但她滴酒没沾, 于是索性让红霜端内室。

红霜便依言送进去了。

姬玉落翻着京都舆图,正给暗桩选址。

朝露就守在门外, 她被两块米糕哄好了, 果腹之后懒懒坐在檐下的石阶上, 抬头望着悬在梁下的笼子,里头是那只红毛鸟。

不知是不是酒气也醉人,姬玉落心不在焉地瞟了两眼,也有些倦,看那只红毛鸟越看越像霍显。

像他穿着麒麟服的样子,也是红红火火。

下一刻,朝露用弹弓打了鸟笼,鸟儿惊起,从笼子里飞出来,对着朝露的手伸嘴一啄。

一人一鸟竟然打得津津有味。

姬玉落:“……”

红霜里屋出来,却没立即出去,走过来道:“小姐。”

她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姬玉落收回目光,抬眼看她,挑了下眉,示意她说话,就见红霜从袖口里掏出块玉牌,是谢宿白的玉令。红霜道:“主子要见您。”

姬玉落惊讶:“现在?有什么要紧事要现在见?”

红霜垂下眼,“奴婢也不知。”

玉令一出,楼内众人都要听候差遣,姬玉落也不能例外,她如今不被监视,想走便能走,于是也不耽搁,起身迈出门槛,往垂花门的方向去。

夜风轻盈,满园子都是花木的味道。

姬玉落问:“还是去客栈见?”

红霜点头称是。

姬玉落拧了下眉,她才在街市遇到沈青鲤,谢宿白要见她,沈青鲤为何不直言,方才分明离客栈那般近。

不对,沈青鲤……

“不要轻信任何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朝露那小丫头一样。”

她蓦地想起沈青鲤的话,他今夜出现真的是巧合么?回想起来,更像是来特意告诫她的。

起初姬玉落以为沈青鲤是提醒她莫要与锦衣卫走太近,毕竟催雪楼素来与朝廷为敌,还牵扯到好几桩锦衣卫接手的案子,沈青鲤来警告她,无甚奇怪。

但拿朝露来对比,就不合适了。

霍显和朝露,不是一类人,而能和朝露比较的……

只有红霜。

姬玉落倏地顿步,就这么停在甬道拐角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住。

是了,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自打她在霍府安定下来后,红霜的作用便小了,差事她差遣朝露,起居有碧梧照料,这阵子见红霜的次数都少了,她知道红霜与谢宿白一直有联系,这无可厚非,毕竟谢宿白是她的主子,但沈青鲤说,因为霍显打断了谢宿白的计划。

因为霍显!

姬玉落在某些方面与谢宿白太相似了,相似到她有时可以无师自通地揣测出谢宿白的想法。

有的人活着是靠仇恨支撑的,倘若复仇的路上遇到阻碍,她会怎么做……杀掉阻碍。

谢宿白,也会这样做。

所以沈青鲤今日是来报信的!

但霍府戒备森严,有什么办法能刺杀霍显?

没有,姬玉落尝试过,是故她太明白不过,这人为了防身,根本不给旁人一点机会,就连平素入口的食物,银针验毒不够,甚至还有专人验毒,能摆到他面前的,都是绝对安全的食材,几乎是滴水不漏。

若说唯一有疏漏的……

姬玉落侧目死死地凝视红霜,沉沉月色映在她眼底,却倒映出雪一样的森寒,红霜向来镇静,但被她这么盯着,也难免慌乱了一下,低下头去,“小姐,咱们快走吧。”

姬玉落的口吻也凛冽,“醒酒汤里下药了,是不是。”

红霜猛地抬头,眼前人却没等她回答,转身便往来路去,她的步子极快,快得红霜跟不上。

姬玉落先是疾步走着,后来索性跑了起来,夜风刮得脸生疼,她面色紧绷,心下慌了一下,呼吸也有些急促。

霍显不贪口腹之欲,对吃食尤为讲究,像今夜在画舫宴请宾客,食物都是验过毒的,但端到他桌上的那份,是在送上来之前,近卫还验过第二次毒。

层层杜绝所有风险。

可姬玉落端给他的吃食,似乎是从来没见他验毒,譬如今夜她在画舫给他倒的那杯茶。

她之前没察觉这一点,但红霜必然是察觉了!

既然明着刺杀不成,便只有暗地里下手,然要如何给霍显下毒呢,没什么比通过她的手更快捷的方式了,红霜只要说一句是她让端进去的……

那个唯一的疏漏,可能是她。

姬玉落疾风似的跑到主院,直推门进去,霍显正端着碗,显然是喝过了,他讶然看着姬玉落气势汹汹地跑来,扬手挥掉这碗醒酒汤。

“噹”地一声,汤泼了一地,溅在两人干净的衣角上。

姬玉落立刻点了霍显的几个穴位,面色凝重地拉过他的手静静把脉。

只是她的脉象似乎比他看起来还乱。

霍显看着她,余光拂过地上那滩污渍,不必多问也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反手抓住姬玉落僵硬的手,“我叫大夫来。”

-

为了能在霍显毒发前顺利离开霍府,红霜下的药并非是即时起效的,毒性在血脉里缓缓流动,时辰到了才会发作。

霍显服用的不多,但也还是喝了。

但他这会儿没事人一样歪在软榻上,大夫诊着脉,南月在旁提心吊胆地红着眼,还有个人面无表情,盯着大夫脸上的神色看,似乎能从那上头看出个所以然来。

霍显拿眼觑她,“你先出去。”

姬玉落看向他,没应声,亦没动身,还是南月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姬玉落才走到门外。

红霜就跪在那里,“小姐……”

姬玉落静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不走。”

红霜抿了下唇,“他们已经知道是我下的毒,此事必会牵累到您,主上的命令是让我安全带离小姐,您若不走,我也不能走。”

她说的是不能走,而非不走。

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姬玉落眼神冷淡,却不似方才在甬道时看她那样可怖了,她道:“你走吧,回去复命。”

红霜还要再说,就听站在台阶上的人淡淡道:“在我动手之前。”

红霜微怔,但她知道玉落小姐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是以一声不吭地垂下头,颤声道:“是。”

姬玉落又转身去看内室的门牖。

里头没有半点声响,她轻轻拧起了眉。

而半刻钟前,就在她阖上门的那一瞬,霍显喉间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他压着声音咳了声,用衣袖擦去唇边的血。

他嗓音低沉,眉眼间有些倦色,道:“怎么样?”

齐大夫道:“是缓性毒药,一时半刻不会有事,所幸毒素不多,尚还能解,但是时机不好,眼下已然快月末了,大人体内的蛊虫逐渐活跃,再被这毒药一刺激,只怕要提前了,且恐怕比往日更难忍受。”

南月着急:“那我去向赵庸求药。”

霍显静默片刻,才说:“若是赵庸问起,你如实将我的状况告之便可,若是问缘由,就说我今夜在画舫宴请宾客,一时不慎,才让歹人有机可乘。”

“主子!”南月气疯了,“催雪楼的人根本就是隐患,那些人不能留,我看让赵庸知晓正好,索性借他的手,一了百了。”

霍显看着他不说话,而后道:“你不用去了。”他看着一旁唉声叹气的齐大夫,说:“你去。”

齐大夫一哽,唉,他是真不喜进宫打交道,太难了。但却不能显露一二,齐大夫应声退下。

又过了许久,霍显隐隐觉得体内开始疼了,想来是毒性开始发作了。

他瞥了眼南月,道:“冷静下来了?”

南月低下头,声音里甚至带着哽咽,那不是委屈,是心疼,他道:“属下知错。”

霍显擦着袖口的血迹,但擦不干净,他干脆脱了外袍,说:“出去之后嘴严实些,不该说的都咽下去。”

他指的是蛊虫的事,南月应下,才离开去盯着煎药。屋门一开,他便看到姬玉落。

她的事儿不能泄露给赵庸,因这也会连累到主子,南月适才是气昏了头才会出此下策,可也做不到心无芥蒂,他忍了忍,阴阳怪气道:“多亏玉落小姐施以援手,否则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我们主子,那毒药药性剧烈,虽能解得,但其间疼痛剧烈,小姐还是不要进到屋里为好。”

姬玉落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她提步就要进去,却被南月拦住,可与此同时,朝露也拔了刀。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若是可以形容,南月现在简直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仿佛她再往里迈一步,就能要了霍显的命。

姬玉落摁住朝露的手,示意她收剑,而后在南月警惕的目光下,一声不吭地背身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