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秋水一线天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原是如此

“月涟宸,当年你如何死的,再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魂飞魄散,若非服下了长天町,这世上如何还会有你的存在。长天町还留在你的体内,用三昧真火炼化了你,得到的丹药与长天町毫无二致。知道我为什么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吗?因为我和凤玄都向他讨要长天町,他却给了凤玄,不肯给我。你说他是不是很偏心。凤玄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真宁愿他不是,若他当真是,他还能如此待我,那更可恨。

我还要说什么……哦,那天,我跟你说的,凤玄和月朵在****是假的,让你分心而使出来的小伎俩罢了。他们暗地里怎么样,我没见着,反正表面上他们是清清白白。为了瓜分月昼而聚在一起,只是利益上的合作关系。当年你出事后,月朵就消失不见了,我甚至怀疑是凤玄下的手。你死了,凤玄就杀了月朵泄愤。”

林宸越听越惊诧,她不过问了一句,喻湛便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在她听来匪夷所思的事。

他笑笑,接着说,“别这么看着我,你别不信。当年我就看得出来,他对你无论如何是有几分感情的。当时,我们师兄弟还没有撕破脸皮,我劝他悬崖勒马,别干了,他不肯听。到头来,吃苦后悔的还不是他。这是我知道的,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失败。从来,他要做的,就没有做不成的。

我真是佩服你,你竟然有勇气自绝在他面前,所有知情的人都说你输了。我看恰恰相反,输的人不是你,是他,总算有人彻彻底底地赢了他一回。真痛快啊。”

烛影摇红,人影瞳瞳,喻湛曲着一条腿。虚弱无力地徐徐说着,说一句话都要喘半天,却是不停。

“你好像很了解他。”

“当然,前半生,他是我最敬佩的师兄,后来,他是我最想杀死的人。我把他当成毕生最大的敌人。他却不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我就更恨他,更想他死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当然了解他。他一定不会承认,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也许是我。

哈哈……凤玄他太自负,他打死都猜不到你的性子会这么烈,这么决绝。真可惜,你没有看到,你死了之后他那副样子,解气又解恨。他受不了,他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刚回来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肯让人帮忙,不用灵力,光用两只手,一个人把凤栖殿里所有的花都拔了,全部换上双槿花。我猜。是你喜欢,是吗?”

林宸怔怔地立着,手指捏紧了袖边,轻咬着下唇不语。心田里缓缓流淌过一线清泉,浇灌着即将枯萎干涸的花田。

月昼境内没有双槿花,她只在仙邈城见过一次,就喜欢得不得了,和凤玄随口提过一次,“将来我们的家,我要在里里外外全部种上双槿花。”

他竟然记得……

焦距涣散开来,眼角微微湿润,茫然而微甜。该信吗?她以为当年只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却原来……

喻湛注意到林宸的神色,知道她已将他的话听进了耳里,“一般人崩溃的时候会发疯,凤玄这个人崩溃的时候跟别人表现不一样,他看起来反而更加冷静,可怕的反常的冷静。临事决断果敢理智更胜往昔,看起来正常得很,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除了公事必要,常常好几天也不开口说一句话。连我都以为他一点都不在意,一点事情都没有,已经忘记了。呵,但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行了。有一天晚上,我甚至不小心看到他在房里给自己放血。”

喻湛手指缓慢地抬起,锁链轻响,他伸指比了比手腕,“这里,在这个位置,划了很深的一刀,他面无表情,漠然地看着血滴在花盆里,那么大一个花盆,黑色的土壤全部都被染成了红色。然后他用血混着墨水作画,画你。我告诉你,他的那些画全部藏在书架的暗格里,有机会你自己去看一眼。

隔天,小师妹,就是现在的星冥至尊夏寂,问他这土壤怎么突然变了,他居然眼也不抬地说,是他故意换成了红壤,红壤营养成分更高,更丰富,花更容易养活。是不是很可怕?若不是心神不属,他不会连我走近了,偷窥那么久,都没有发现。”

光线明灭间,林宸瞳仁墨黑,眸光若暗流涌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是恨凤玄,恨不能抽他的筋,喝他的血。我对他之间若出了什么误会,你不乐见其成,反而来帮他说话,向我解释。如果不是你心中有鬼,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喻湛透过那一扇小铁窗,视线落在虚空之中,似穿透了时间空间的阻隔,温柔地凝睇着谁,轻飘飘地说,“我若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是不是?”

林宸断言道,“不信。”他要杀凤玄,要杀自己,又伤了穹司,她不是该狠狠折磨他,出一口恶气吗?不知为何,现在却没了这份心思。她安慰自己,还有什么比穿琵琶骨更残酷的刑罚?

他不介意地一笑,“那,我换个说法。我希望你看牢了凤玄,别让他有机会拈花惹草,勾引我的女人。这个答案,你接受吗?”

“能被他勾引,轻易跑掉的,说明这个女人不是你的。”林宸冷哼一声,“我不会杀你,你放心,你的脑袋还可以在你脖子上多呆一阵子。我说话算数。”

他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她的确不是我的。”浅浅的惆怅划过,“我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这里。你的问题一问完,我没有了利用价值,你难道还会留着我?如果你是觉得我死得太痛快了,难消你心头之恨,想留着我命慢慢折磨。那就当我没问。说吧,你还有什么要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活着唯一的心念不过是夺得长天町,为婳阶续命。这是他答应她的,也是他能为婳阶做的最后一件事。现下,他败了。他也没了重头再来的心力,死便死了罢。若是不死,留在这个人世间,他也不知道活着还能做些什么。就大发慈悲,临死之前做一次好人吧。

这人会有这么好心,这么好说话?

林宸神色不变,喻湛的一番话。她没有办法当做没有听到。心下如同沸腾的开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灼热得疼痛。凤玄待她从一开始就是真心?

痛过了,伤过了,接受了。若是推翻了这个结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下一次的伤害。

站得有些乏了,林宸在木椅上坐下,中指和食指圈起,无规律的轻击着桌面。“你除了用火烧我,还对我做了什么?比如服下某种产生幻境的药物。”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觉罢了。但梦里,席飞尘的漠视,她无法不耿耿于怀。

“没有。”

“当真?”

喻湛嗤笑一声。“你死都要死了,我关心一个快死了的人的想法做什么,这不是白费功夫?”

也有道理,还真没有必要。林宸点点头,“街上的把我引到房里用迷药迷晕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同伙?还是你用易容术假扮的?”

喻湛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女人?老实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就在护城河边,我刚好路过,巧得很,就像是算好了一样。我也想对你下手,但显然有人比我动作更快,手段更高明些。”

里头大有蹊跷。如果不是他,那么这个引她上钩,有着一张水漾的脸的女人是谁?也或者是男人。缩骨,易容,一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变成没有一丝共同点的另外一个人。

很奇怪,喻湛的话,她本应半信半疑,或者一个字都不要信,现在竟是信了九分。

林宸严肃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谁拿走了我脖子上的玉坠?”

“怎么,遇到扒手了,首饰不见了?那我可不知道,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拿来有什么用。我就是要拿,也要拿你现在的小情人的额饰,那颗红宝石倒是有点价值。”喻湛漫不经心地说,说完,神色一肃,“玉坠,你指的是月魄?”

没有心思计较他说穹司是她小情人之类,林宸扶额,无奈地承认,“对,月魄被我弄丢了。”

喻湛沉默,“平常人拿不走,既然是祖传之物,以血脉传承,能拿走月魄的必定是你自己人,流着和你一样的血脉。你想想,你还有什么亲戚活在这世上。”

林宸沉思一瞬,“你是说,月朵,是她?”

喻湛摇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血缘关系。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林宸起身,扬手一挥,柔和的淡光拂过,“铮——”去了他身上的铁链,“反正你逃不走,算是我付给你的报酬。”

“多谢。”喻湛说了这么多,气力不济,微笑着轻声说。

婆娑山。

初雪换了一身素雅的水色襦裙,面前摆着一整套紫砂茶具,墨色仅以一根银丝系在脑后,悠闲优雅地煮着茶。

白色的墙壁如同气球般鼓涨浮动,黑衣女子从墙壁间浮出,若是让其他人看到了一定目瞪口呆。初雪头也每抬,继续着手中的动作,轻声说,“拿到了?”

女子体型娇小,黑衣从头包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强忍着怒气回道,“拿到了,给你。”一块温润的月牙形玉坠抛到她面前,初雪精准的抓住。

她举起手,对着光,反反复复的观察,摩挲,莞尔一笑,“好像是真的。”

“我的解药呢?你答应过,我为你办成这件事,你就把解药给我。”黑衣女子手伸到她眼前。

初雪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放到桌上,“诺,这是一个月的量,省着点,你也可以吃两个月。”

“你——”黑衣女子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明明答应过我,你出尔反尔!”

初雪笑容灿烂,“我答应过给你解药,这不就是解药。怎么,你不要?不要我就可收回了。”初雪作势要取回,黑衣女子慌张地抢先一步,夺到怀里。

初雪眼中笑意更浓,“你乖乖听话,我一定不舍得让你不舒服。”

都怪她大意失算,居然落到这个卑鄙的女人手里,沦为她的工具。黑衣女子恨恨地瞪着她,“你就不怕我暗地里都做过什么全部告诉月涟宸吗?”

初雪提起茶壶,细腻的紫砂衬得她手指青葱般白皙,另一只手小心地按着壶盖,腰身微微倾斜,清润的茶水流入小巧的茶具中,清香四溢。

糜丽之气一扫而空,透出几分雅致的空灵之美。

她一边动作,一边说,“你去说呀?若是她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你说,她是比较恨我呢,还是比较恨你?她恨不恨我,对于我影响不大,婆娑山和月昼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呢?你说,你曾经的那些知己好友,啊,还有你心爱的男人,他会用怎么样的目光看待你?月涟宸待你不薄,你都能如此待她,我不防着你点,我晚上怎么睡得着觉。好了,没别的事,你就下去吧。你已经打扰我煮茶了。”

“哼!”黑衣女子有气无处撒,只好愤然离去。

初雪眼尾余光扫过,见她穿墙而走,停下手中的动作,月魄盛于掌心,她以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其上繁复精致的花纹。

两百万年了吧。你被封印在离境深渊,不见天日,已经两百万年了吧……

你等我,等我集齐了月魄日魂,我就放你出来。

不管你有多恨我,不管你逃出生天的第一件事,是不是杀了我,我都要这么做。为我曾经犯下的罪孽赎罪。

害得你亲手杀了最心爱的女人,害得你拘禁于黑暗数百万年,害得生灵涂炭三界颠覆,我对你犯下的罪孽,我对于整个天下犯下的罪孽,已经罪无可恕。

我罪无可恕,却不能不赎。

而这一次,我又不得不利用伤害了你唯一的女儿,那个对我一心信赖的孩子。我的罪孽,只会增不会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