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孀

第103章:忍恨又吞痛,以恩报仇怨

青霞将同盟会河南支部的秘密联络处安置好,并负责把做掩护的大河书社开张,进入正常营业之后,才带着秋红和儿子,回到了尉氏。

她没有回师古堂,而是直接去了县衙,按照二哥马吉樟的暗示,以一品诰命夫人的名义,递交了诉讼状。 因为青霞经过前几次的教训,这一次,尽管刘氏族人,有数家参与了哄抢秋粮和暴力借银,可她吸受了马知县的审案经验,只状告挑起战事的刘宪德。

而马知县接过青霞的状纸,略一浏览,便皱紧了双眉,将状纸退还给青霞说,走下公堂,躬身施礼,恭敬地说:“夫人,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马知县说着,请青霞进入后堂,寒喧敬茶之后,手托着青霞的状纸说:“夫人,你这诉讼状纸,状告刘宪德谋财害命,这未有什么不妥之处,夫人可知,刘宪德他在去年这个季节,早已递过一份诉状,是状告夫人挑唆家人,视他刘宪德为仇敌,让家人在夫人赴日之后,打死刘宪德管家,并差点踢死他儿子,当时被以刘铁已死,夫人未归给耽搁下来了……”

“这毒物,纯粹是诬陷!”青霞听马知县一番话,气得浑身哆嗦。 她怎么也没想到,刘宪德会如此丧尽天良。

马知县理解青霞的苦痛,一时也搔头弄发,无有万全之策,他沉默了一会儿。 见青霞稍稍平息了怒气,这才用春风细雨的语气说:“夫人,家务之事,例来难断,所以,才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之说。 可是,难断地家务事。 无非就是因钱而起。 就像夫人状纸上所述,刘氏族人哄抢夫人秋粮。 又暴力到夫人商行及店铺里强行借银,刘铁带人去阻止刘氏族人抢粮,刘宪德开枪打死刘铁等,这一系列之事,不都是因钱而起吗!”

“马知县,我刘马氏并不是守财奴,我并不吝啬钱财。 自拙夫离世后,我已为刘氏族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于私于公,于族人于外人,我刘马氏已尽己能,也问心无愧,可是,这并不能使刘氏族人理解和同情。 反而是得寸进尺,更加贪婪凶狠……”

“夫人休提家务事!”马知县突然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打断青霞的话说,“这次可不像上次,刘氏族人入室抢劫,而刘宪德去年秋后的状纸上。 分明写着,刘耀德离世,夫人远赴他国,生死未卜,他们有权力代收刘氏祖遗留下来的田产和接管刘家所有店铺,并且,状纸还要求让夫人赔偿巨款,以偿还他管家性命……”

青霞立时郁愤火起:“马知县,你应该实查,是刘宪德挑起事端。 带刘氏族人哄抢拙妇秋粮。 刘铁带人去阻止,与刘宪德发生了口舌。 并动了手脚,刘宪德开抢乱射,是他自己误伤了自家的管家,而陷害刘铁杀他管家,把刘铁给活活打死在贾鲁河里,一直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尸首是件好事呀!”马知县突然打断青霞的话,压低声音说,“这按大清律令,找不到尸首,就要以活人论之,所以说,夫人呀,我理解你地悲痛心情,可什么事,都要从长计意呀……”

“请马知县明示!”

“夫人,别说刘氏族人哄家你家秋粮了,就是刘氏族人拿着袋子到你面前借粮,你给与不给?”

青霞无语。 马知县又接着说:“刘氏族人就是当着你的面借银,你给与不给?”

“他们若贫困无依,我岂止给予,更要扶持他们富起来,可马知县,他们家家皆富足之户……”

“所以说,”马知县接着宽慰青霞,“有时候,天地之间,是没有绝对地公正的,要学会适应,现在,你与刘氏族人若硬要对驳公堂,将永无宁日,不能忍受的时候,只管忍一忍,把事情给忍过去……”

青霞无语,只是默默在听。

“不过,夫人的诉状,还是应该递的,只是,刘氏族人暴力借银,皆有借据吗?”马知县见青霞的怒气消下去很多,这才涉及主题。

“有,拙妇已经备齐他们的所有借据。 ”青霞回答。

夫人先去向他们索要,最好是协商解决。 过后,我再派遣公差,传唤那个刘宪德,以他冒犯一品诰命夫人地罪名吓唬于他,逼他退回借夫人巨银。 但是,这样的话,他心里未必服软,这个刘宪德真不个省油的灯,他若能安稳了,其他刘氏族人皆好办,问题是他是个最聪明之人,只可惜没聪明才智用对地方……”

青霞知道,马知县想用折中的策略,处理并缓和她和刘氏族人之间的这场纠纷,尽管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她只能忍痛同意。 她心里何尚不想和平解决,如果刘氏族人从此不再找她麻烦的话,至于刘氏族人抢收秋粮和借银之事,她情愿一笔勾销。 可如果这样的话,就怕刘氏族人会以为她软弱好欺负,从此更加变本加厉。 有时,她恨不得与刘氏族人不共戴天地对驳公堂,县衙不行就到省府,省府不行就到京城,不打个输赢决不罢休,特别是听到刘铁的死讯时。 可有时,她觉得为这事实在划不着,刘氏族人地所作所为,皆为银子,与他们争来争去的,就像马知县所说的那样,时间长了,外人也分不出谁对谁错了。

青霞心急火燎地走出衙门,带着儿子和秋红,向师古堂后门走去。 师古堂的后花园与县衙仅一街路之隔,她望着后花园的围墙和关闭严实的后门,好像看到淑女正盼着自己回去泪眼,好像听到淑女地哭泣声。 立时。 青霞地心里,一阵莫明其妙的疼痛,她觉得自己欠淑女的太多太多了,因为淑女不是卖身为奴到自己家的,而是以一个玩伴的身份跟随自己的。

青霞一踏进师古堂,便急切地问开门人:“淑女可好,她现在何处?”

“听说太太已回到开封之后。 好多了,这些天。 天天在前庭等太太回来呢,没想到太太从后门回来。 ”门佣也像生活在无际的阴暗之中,突然见到太阳一样,脸上绽放着无法言喻地惊喜。

夕阳的余辉中,淑女坐在落叶地树下,任落叶滑过她未老先衰地脸,任傍晚的秋风。 撕扯着散乱地头发,可她怨恨的双眸,愁郁的脸颊,枯裂的双唇,仍然绽lou着希翼地微笑,绽lou着迫切的盼望,绽lou着即将要复仇的**……。

淑女在等青霞回来。 因为她早在半月之前,就知道青霞回到了开封;因为青霞一回到开封就派人回尉氏来来接她。 并给她带回很多从日本捎回的华贵衣物和贵重物品。 可她不想离开师古堂,青霞既然回到开封了,那很快就会回到尉氏了,她要在尉氏等青霞回来,因为青霞临走之前,告诉她要守好师古堂。 自丈夫刘铁死后,她便一刻也不离开师古堂。 可是,自中秋节到现在,她已经等了半个多月了,青霞始终都未回来。 她知道,青霞有其它事情要做,因为青霞派人回来接她时,还告诉她,陪同青霞回来的还有两个留日学生。

留日学生呀,淑女当然知道了。 去年的中秋节前几天。 在一个阳光如金的一天,师古堂突然来了三个留日学生。 可就是因为三个留日学生的突然拜访,打破了师古堂地宁静,打破了师古堂的平淡,让青霞着了魔似的非要去日本考察实业和学务的,让青霞不顾一切的要去日本开阔眼界,那迫不及待的架式,好像日本有赋予她生生世世所肩负地使命的神召一样。 可没想到,她这一去呀,就是近一年。 这一年呀,是没有刘铁的一年,是仇恨的一年,是孤独的一年,是痛不欲生的一年呀!

西天的夕阳,疲惫了,惶惶地沉了下去;空中的飞鸟,疲惫了,正惶惶然地归巢;沉下去夕阳,有归巢的倦鸟做陪衬,绘成了一副疲惫的傍晚;归巢地倦鸟,有惶惶地落日在催赶,慌慌然地归巢。

天空没有了太阳,天地之间仿佛刹那之间跌入了无际的深渊里,黑暗瞬间降临了。 默默不语地万物,忍辱负重地站黑暗之中,立时,这个世界静了下来,除了快活的流风,黑暗凝固了所有的声音。

淑女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她知道,这么晚了,青霞是不可能回来了。 可她仍不甘心,长叹了一口气,仰起苍桑的头颅,迷茫地望着昏暗的天空,嘴里轻声默念:“都半月多了,怎么还不回来呀!不是已经到开封了吗!”

而青霞早已回来了,回到尉氏师古堂了。 此时此刻,她正在淑女身后,已有半个时辰了,她就这样默默地站着,泪流满面地站着,站在甬道口边的花栏旁边,站在淑女身后的不远处。 默默地看着淑女在等她,默默地看着淑女在盼她,默默地看着晚风吹扯淑女的乌发,默默地看着落叶从淑女身上滑落,然后又无可奈何的坠落地面……

淑女失望地叹息着,缓慢地转身,开始走向甬道,走向后宅。 可在她没转身之前,总感觉附近的暗处,有一双关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而这种感觉,却来自于视觉以外,来自于神灵的暗示,来自于上天的提醒,来自于生命最深处的灵魂之本能。 当她在转身之后,却猛然发现,那种感觉真真实实地进入了她的视觉。 立时,她猛地站定,看着站在甬道口的身影,刹那之间,整个世界凝固了,连奔流不息的风也呆板了。

淑女未语先哭。 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不停地晃动着头,不停地流着喜悦的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忘记了走动,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整个世界。

青霞一声不吭,只是张开双臂,一步一步走向淑女,仿佛去拥抱等待已久的另一个自己。 她轻轻揽过淑女僵硬地身体。 闻着淑女那满头被风扯乱的乌发,整理着淑女的衣衫,一字一句地说:“好淑女,好妹妹,姐姐让你受委曲了……”

风,又开始流动了;这个世界,又开始复活了;师古堂的窗灯。 一扇一扇亮了起来;师古堂的上空,自去年到现在。 第一次飘荡起了欢声笑语;淑女的心里,自丈夫刘铁离世之后,第一次泛起了春天般的生机。

深夜里了,黑夜不费吹灰之力,轻轻一张嘴,就将这个世界吞噬了。 烛光下,淑女坐在青霞地床沿。 哭诉着刘铁的惨死,哭诉着刘宪德及刘氏族人地强盗暴行,哭诉着她这一年来的委曲和仇怨,哭诉着她在孤独中对青霞的盼望和等待……

淑女的哭诉,像一把把尖刀,扎得青霞本就疼痛难忍的心,更加血淋淋的痛。 但她知道,面对淑女。 她青霞是一位长者,是一家之主,是淑女的主心骨,是淑女地依kao,不能像她见了二哥那样,尽情地在淑女面前诉苦和抱怨。 尽情地在淑女面前倾诉对刘氏族人的痛恨和憎恶。 因为她青霞在二哥马吉樟面前,是位幼者,是一位寻找依kao的幼者,是一位诉说胸中委曲的人,是一位寻求被保护的人。 她如果在淑女面前也那样,会更加激起淑女心中的仇恨,会更加激起淑女的复仇之欲。 现在,她必须宽尉淑女的心,抚慰淑女心中地委曲,化解淑女心中的仇恨和愤怨。 就像二哥和马知县宽慰自己一样。来安慰淑女。

便擦干淑女的泪水,将淑女揽在怀里。 宽容地说:“好淑女,刘铁是不在了,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心中,也不能装满仇恨呀,他刘宪德家里也死了管家,据侧面消息说,刘宪德的独儿子也被刘铁踢坏了命根,成了一个废男人。 再说了,我已经到县衙递了诉状,马知县说,按大清的律法,人失踪之后,一年之内不见尸体,是不能按死亡来论处,并且,马知县还说,找不到刘铁地尸体是件好事。 在南京,我得知刘铁被那刘宪德打死的消息,恨不得立即奔回来一刀刺死那刘宪德,可是,淑女呀!刘宪德她也有儿女,再说了,还有更多的刘氏族人,死了一个刘宪德,还会再出来第二个刘宪德,他们也有儿女,我们如果就这样一直打下去,何时是个头呢!古语说:匹夫见辱,拔剑相斗。 如果我们只会用体力去斗呀拼呀,那我们始终都不是恶人的对手,因为我们是毫无防备的被动者,而他们却是见机就行动的攻击者……”

“难道说就这样便宜了那老六不成,我不杀那老六,是因为怕小姐没回来之前,师古堂受他们的抢劫,现在小姐回来了,我今晚就……”淑女哪里甘心青霞的劝告。

“淑女,千万不要,”青霞失声痛哭,“没有耀德,没有了刘铁,我现在只剩下你和鼎元了,我实在不能没有你呀!淑女,听我说,现在,我回来了,你什么也不要做,只管在师古堂里照顾这宅院,一切让我去处理吧,好不好,你知道吗,现在仔细想想,我赴日本的时候,真应该把你一块带过去,那样的话,刘铁也会像你一样,因为顾及师古堂被抢劫,会忍辱负重地不去阻止刘氏族人哄抢秋粮了……”

尽管青霞对刘氏族人地暴行深恶痛绝,但她更不想让淑女冒险复仇。 自南京以来,她从马知县那里回来,她在心里就不住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宽抚自己:青霞,放下吧,放下仇恨吧,放下刘铁地死吧,还像过去一样,宽容下去吧……

现在,听淑女说她要找刘宪德替刘铁报仇,心里立时恐慌起来。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淑女了。 于是,她一把拉过淑女的手,哽咽说:“好淑女,我最近一直做恶梦,今晚陪姐姐睡吧……”

淑女望着痛哭的青霞,不知青霞真正的用意,顺从地躺青霞身边,贴着青霞的身体,闻着青霞身上那异国他乡的香味,好像突然又回到了青霞没出嫁之前,在安阳马府里那些快乐的日子。 这是自青霞大婚以来,她与青霞第一次同床共眠。

灯媳了,青霞搂过淑女的身体,一刻也不敢松开,深怕稍一松开,就失去她一样。 嘴里仍然宽慰着她:“如果再失去你,我就没有再活着的力量了,到那时,我就把鼎元送还到开封雷家,也与你一块去了,那咱们这庞大的家业,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那群恶人的,那岂不正趁了他们的心意,说不定现在刘氏族人巴不得我们去找他们拼命呢,他们好抓我们把把柄呀……”

黑暗中,淑女默默地听着,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但青霞知道,她根本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