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孀

第72章:天地妒英才,耀德乘鹤去

耀德一直都是时昏时醒。 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 偶尔的醒来,也是胡说八道,迷话连篇,像是在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忙碌不堪着。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可刘耀德的灵魂,却没有随着春天的降临,万物的复苏,欣欣向荣地回到他身上。 他反而是沉睡的更深,几乎天天都沉睡不醒,除了被烟瘾拽醒,到了吸食鸦片的时候,他几乎都是年在昏迷不醒之中,即使参汤和补品,也都是在他昏迷之中灌下去的。

刘耀德的容颜,被鸦片过滤的虚无而苍黄,如梦发幻,像遥远而神秘的梦幻,像不真实的虚拟之物。 但是,即便如此,躺在**的他,沉睡不醒的他,仍然具有一种病态的自尊,一种胜者的豪迈,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一种一揽众山小的气势,一种中原首富的风骨,一种挥金如土的潇洒,一种睥睨天下的胆魄,一种……

青霞每天都守候着丈夫,看着昏迷中的丈夫时而皱眉,时而痛苦,时而狰狞,时而豪迈,时而狂咳不止,时而气喘吁吁……。

青霞看着看着,便泪流满面。 她总感觉丈夫的灵魂被强迫或迷失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而那个遥远的地方,是千山万壑,猛兽挡道,荆棘丛生,艰难重重。 因为牵挂自己,牵挂刘家的生意,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劈荆斩棘,寻找回来的路。 这一路上,他正遭受着非人的磨难。 正浴血拼搏,正遥望着家乡,盼望着早一天回到刘家大院。 青霞在等着丈夫,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地,会在某一天的早晨,丈夫突然坐起来。 将她拥入怀中,耳鬓厮磨。 热唇紧贴着她的耳边,说着能熔化掉整个泰山的热情之语。

因为良医的神知和预测,整个春天,青霞都寸步不离丈夫身边,即使进餐,她也让佣人送到内室,边吃边问丈夫:“耀德。 我现在吃饭了,你要不要吃啊?是”青霞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一直坚信,丈夫不会就这样离她而去,因为他舍不得自己,舍不得刘家的生意,更舍不得这个令他神,的世界。

可突然地一天阴雨天的傍晚。 坐在丈夫身边地青霞,只是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望了一眼正在春雨里洗凝脂的树木,再低头看丈夫的时候,却惊喜地发现丈夫正睁着双眼,仰望着帐顶。 静静地沉浸在思索之中,像是在思索一件很遥远又很重要的事情。 以至于青霞把脸附近他,他仍然没发现妻子。

苏醒后的耀德,不咳不吐,就那样平静地躺着,像是经过了十八层地狱的折磨,还清了前生前世欠下地业债,远离了阎王殿,带着纯净的灵魂和身体又转生到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一样,安静而吉祥。

“耀德。 醒了?”青霞呼唤着丈夫。 像守候在床前的母亲突然看到自己的孩子苏醒一样惊喜。

“青霞!”耀德竟然认出了妻子,他激动的神情。 就像是突然从遥远的世界回来了一样,又好像是与青霞分离了几千年几万之后的突然重逢一样,他苍黄如土地脸上,汹涌澎湃着重逢后的幸福快乐和欣喜若狂。 他挣扎着,想伸出双手,但却因为疲惫无力而没能如愿。

青霞明白丈夫,她急忙欣开锦被,轻轻握住丈夫的手,泪流满面,激动的就像丈夫突然死而复生一样。 是的,丈夫回来了,丈夫终于又回到了自己身边,这真是上天有眼呀!

青霞将丈夫的头垫高一些,用手指着窗外说:“看呀,耀德,下雨了,你不是最喜欢阴雨天吗?”

“嗯,下雨了,进店购物地人稀少了,店铺的伙计们便清闲了,掌柜们也可以歇息了。 ”耀德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他的神情,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是呀!”青霞打理着丈夫的发辫。

“青霞,我注定要在这样的天气走的。 ”耀德苍黄的脸上,痛苦万分,那种重逢后的喜悦突然不见了。

“走?又胡说!我哪也不让你去,等你的身体恢复地能抱得动我之后,我再让你走。 到时候,各大掌柜看到你,说不定怎样高兴呢,他们肯定会像我一样流泪地。 ”青霞亲吻着丈夫那干枯的额头,高兴地无以复加。

“我走的时候,你一定要抱着我,这样,我才不会在走的路途中感到孤冷。 ”耀德满脸的无可奈何和伤感望着青霞。

“那当然,我陪伴着你,饥同餐,宿同床。 ”青霞沉浸在丈夫的苏醒之中,忘乎所以。

“母亲呢?”耀德显得很焦急,好像急着赶路一样,又好像耽搁的时间太久就踏不上属于自己的路途一样。

“在东院呢,她知道你醒了,说不定怎样高兴呢?”青霞因为被高兴的浪潮所淹没,清净被冲跑,慧眼被遮挡,所以,她看不清丈夫的真正表情。

“快请母亲来,还有春草和淑女,快点让她们都过来,我有话要吩咐她们。 ”耀德的目光开始东张西望起来,那焦虑不安的神色,好像有人正在旁边催赶着他快点上路一样。

青霞只感到丈夫清醒的不对劲,被高兴冲昏头脑的她,并未往坏处多想。

杨氏在春草的搀扶下,走路的姿势完全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她迈着青春少年才能迈出的矫健步伐,来到儿子的床前,附身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她看着看着,突然压抑着悲痛,颤抖起来。 根据年老人的经验,她在儿子的脸上,又看到了丈夫临终之前时的留恋和不舍。 于是,她轻声呼唤着儿子:“郎斋!”

“娘!”耀德看见了母亲。 也突然激动起来。

“嗯,你有话就对娘说吧。 ”杨氏压抑着巨大地悲痛,

“如果我走了,青霞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老多担当些……”

“嗯。 ”没等儿子说完,杨氏便果断地点起了头,“我儿尽管说。 娘都依你。 ”

耀德又把春草唤到床前说:“照顾我娘一辈子,直到我娘离开你。 ”

“淑女。 ”耀德又嘱托淑女,“你夫妻照顾我妻一辈子,陪伴我妻一辈子,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杨氏再也忍不住了,巨大的悲痛欲绝,像狂潮一样。 像疯浪一样,像暴风骤雨一样,在她的体内翻江倒海地怒吼着,天翻地覆地怒吼着。 她极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还是瘫倒在一旁的卧榻上。

良医进来了,他只看了耀德一眼,立即吩咐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执事:“快,趁着东家什么都知道。 快给东家穿衣服,东家体面了一生,也让他体体面面地上路。 ”

除了瘫倒在卧榻上的杨氏,屋里地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他们只知道东家醒了,并不知道东家要上路。

青霞一把拖过为防万一而与丈夫准备好的寿衣包。 绝望而愤怒地望着良医。 良医不得不求助似的看杨氏。

当杨氏无力地给青霞打了个同意的手势后,青霞不得不放开寿衣包,瘫倒在丈夫身边。

在整个穿衣服的过程中,耀德他死死拉住刘青霞的手,即使因为穿衣而不得不松开的一瞬间,他便立刻惊恐万状,直到再次握住青霞地手。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即使被为他穿衣服的人挡住了视线,他随即惊惶失措。 直到再一次看到青霞。 他死死地看着青霞。 似乎要把青霞整个人都看到自己心里去,印到自己心里去。 永远留到心里去,带到永生里,带到另一个世界。

穿好寿衣的刘耀德,说话的语气已没有刚才那样清晰而完整。 但他依然握着青霞的手,望着青霞,好一会儿,他气若游丝的说:“青霞,我实在不想走呀。 ”

青霞一怔,突然地心如刀绞,她现在已经知道丈夫所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她附近丈夫的耳边,轻柔而悲伤地说:“你既然不想走,就不要走,就不要口口声声的说那个‘走’字了。 ”

耀德一脸的无助和痛苦:“那……在我走的那一瞬间,你一定要抱着我,看我地灵魂能不能拽着你的身体,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

“嗯。 ”青霞知道,丈夫是多么的不想离开自己呀。

“并不是我怕死,不,我不怕死,主要是……是因为另一个世界里很冷,很阴暗,”耀德空洞地睁着双眼,迷茫地望着罗帐顶,自言自语而又无可奈何。

青霞的心,被丈夫凄冷的言语扎得疼痛难忍,她望着像古诗一样忧郁而高贵的丈夫,像个母亲安慰孩子一样,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与丈夫一道上路,陪伴丈夫走进阴冷的世界。 这样,丈夫就不怕寒冷了。 于是,爱怜地宽慰丈夫:“耀德,你不要怕,我一直在陪伴着你……”

“多谢了,我的爱妻,你如……如此美好,有你的世界如此美好,可我就要走了……”这是耀德第一次在青霞面前说‘多谢了’,也是他有生以来,说地第一句‘多谢了’。

“不会地,不会的,你不会走地,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走的,求你了耀德,不要再说那个‘走’字好不好……”青霞的心,随着丈夫的微弱和急促,早已碎成了千万片。

“如果知道我要走,我是一刻都不愿与你分开的,一分一秒都不分开,”耀德的意识已开始模糊,他说话已不再看着青霞的眼睛,而青霞说出的话,他好像已经听不到了。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一分一秒都不分开,我一直跟随在你身边,你去哪我就跟随到哪……”青霞紧紧接应着丈夫那微弱的声音,好让丈夫感到她始终都在他身边。

“嗯,过去,我多傻呀,因为生意上的事,竟然把你留在家里,可现在……我要走了,是多么后悔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呀!”耀德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微弱,一句比一句急促,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一样。

“耀德,是不是很累?别说太多的话了。 ”青霞心疼丈夫说话吃力。

耀德的胸脯,开始像退的海面一样,强烈地起伏不定,但声音却更细微了:“因为……因为我去的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你,没有刘家大院,没有刘家的店铺,没有天空和太阳,没有蓝天和白云,而只有阴冷、黑暗、和潮湿,就像窗外的阴雨一样潮湿……”

刘耀德的声音,越来越细弱,越来越轻飘,越来越低微,好像风一吹,就会吹断了似的。

青霞泪流满面,杨氏目瞪口呆,周围的人全哭了,刘家大院的房屋在哭,刘家大院的树木在哭,天地在哭。 于是,整个刘爱大院,被悲痛欲绝给沉沉遮盖住了。

杨氏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在儿子将要上路的时候,突然昏厥在儿子的床前。

突然,刘耀德惊恐地睁开双眼,空洞地望着帐顶,那扭曲的表情,像是有人正把他的灵魂从他身体里抽走一样恐惧可怕,他好像拼最后一丝力气,痛苦地大叫起来:“青霞,抱我,抱我……”

“好好,我抱……”青霞急忙俯身,一支胳膊轻轻托起丈夫,像托着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疼惜,将耀德整个身子拥进怀里,泪流满面的她,知道丈夫牵挂她,牵挂这个世界,牵挂刘家那遍布全国各地的生意……

被青霞拥进怀里的耀德,像是突然找到自己的归宿一样,像是突然踏上遥远的旅途一样,立时安静了下来,他像个熟睡的婴儿一样安静,像静谧的湖面一样安静,像时间突然被凝固了一样安静。

恍惚之间,青霞隐隐感觉到丈夫的灵魂,正一点一点地拖离他的身体,拖门而去,攀着从天而降的雨丝,攀着刘家大院里的百年椿树,升上天空,登上了天堂。 当青霞意识到丈夫太安静时,心中猛裂地恐惧疼痛起来,她缓缓地放下丈夫,双眼惊恐地看向丈夫,不甘心地呼唤着:“耀德!耀德!耀德……”

耀德的眼神空洞而惊恐,可他仍然望着青霞,像听到青霞的呼唤一样。 尽管他丧失了所有的语言,却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话语要对青霞说;尽管他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旅途,却像是对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太多的牵挂,还有太多太多的留恋,让他死不瞑目……。

人的生长过程,是个极缓慢的过程,在父母的盼望之中,没有人能使他快点长大;而人的消失,却这样的措手不及,在亲人的痛不欲生之中,没有人能使他多停留一分一妙。 刘耀德呀,这个出生在钱堆里的中原首富,这个视金钱如粪土的豪迈之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他牵肠挂肚的爱妻,离开了他为之魂牵梦绕的庞大生意,离开了等他养老送终的白发老母亲,离开了他不想离开的大千世界。

也不知是因为中原首富的上路,让这个傍晚阴雨连绵的,还是这个阴雨连绵的傍晚,让刘耀德离开的。 就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傍晚,刘耀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