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少年

恶灵之链 全章节

第一章

枯草丛被踩出一条路,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潜行著。

人烟稀少的荒野,风呼啸著,刺骨般的寒冷。

天空像是要哭泣一样,阴沉的堆满了云。

虽然并没有点著松明照亮脚下,那身影却一点都不担心会踩空似的匆匆前行著。

最後,终於在一处突然停下。

“……是这里了。”

低声自语了一句。阴冷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消失在风里。

一座隆起的土山。这里是一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坟墓。也许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来这里,满地长满了荒草。

来人的脸被从头包住全身的布遮掩著。布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的那人的嘴角忽地上扬,露出了一丝笑容。

“--若你是在黑暗中迷惘的魂灵……”

一边专心念咒,一边将一只手从包裹全身的布的缝隙间猛地伸出。那只手里攥著的,是一条足有三尺长的活蛇。

蛇被摔到了隆起的土堆上。全身扭曲的蛇突然僵直,生生裂成两半。喷出的鲜血全部渗入了土堆中。

“……时间已逝,醒来吧,回到现实中来。”

土堆上丛生的枯草,彷佛被什麼力量推动著似的,大幅度弹跳起来。

周围升起了磷火。土堆的中央渐渐出现龟裂,裂痕愈来愈大。(说明:虽然书中的是「越」,但对我而言,与其等同的「愈」

更好打,所以就用「愈」了;况且若是我没记错的话,

「越」是口语化的,相较之,「愈」反倒是於书面上更为普遍呢。

以下同。)

从蛇的屍骸里继续滴落著间黑色的血,啪嗒啪嗒地滴入土堆的裂隙中。

风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著大地。

“--若你有唱彻底下的悲歌……”

缠裹在来者身上的衣服,被陡然刮起的旋风吹动,在风里飘动著。

灰色的烟雾从土堆的裂缝间升腾起来,一点一点拉长,逐渐形成一个人的影子。

“……”

低沉的,尚未成人语的声音在风中震响。

那还没完全成形的影子不时在风中摇晃著,不绝於耳的呻吟声正渐渐变成具有意义的语言。

伴随著呻吟声的是冷漠庄严的咒歌--将本已永远沉睡的死者唤醒的咒歌。

“被黑暗之锁囚住的……”

突然之间,不祥的意念卷起漩涡,原先那座隆起的土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候已经清楚成形的凶灵用空洞的眼眶环视了一下四周,盯住眼前唤醒自己的身影低吼著。

施咒者纹丝不动地接受著对方含杀意的目光。

“……你的心里,不觉得怨恨吗?”

施咒者像是催促著什麼似的问道。呼吸一口气的时间之後,有了回答。

“……恨……”

我恨。我恨。我恨。

“是吗……觉得恨啊。你独自死在这荒僻的地方,可是……”

浑身裹著布的施咒者满意的点点头,忽地指向远方。

“可是,那个让你陷入这样境遇的男人,现在却还在那里享受著显赫的荣华呢。”

被激起怨嫉的凶灵怒视著那人指出的方向。凹陷的眼窝里飘动著微暗的青色火焰。

恨。

刻骨之恨。

凶灵--不,现在已经该叫做怨灵了,恶狠狠的低吼著。

“那个男人----!”

第二章

本来不用每天都这样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昌浩好像咬了十条苦虫一样苦著脸,小声叨叨著。

旁边附和著的小怪煞有介事地“嗯嗯”点著头。

“嗯,确实是这样。”

“就是,我每天为了京城的安全,总在夜最深的丑时出去四处巡视。别人大概还以为的喜欢在深夜自由自在地散步呢。”

独自蹲在昌浩面前的小怪,灵巧地摇了摇前爪。

“没有没有,现在在场的诸位都知道你在拼命地努力呢。”

於是传来“是啊是啊”的附和声。--从昌浩的头顶上。

“……是吗,你们本来也应该知道的嘛。”

“当然应该知道。”

小怪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接著说。

“虽然是个半吊子,目前还不太能指望得上,还是修行中,但怎麼说你也是个大概可能应该可以变得有出息的,目前还是无名鼠辈可怎麼说也是个阴阳师呀。”

这话听得昌浩额上青筋迸起,小怪故事装作没看见。

昌浩一阵沉默,小杂妖们轮番探头看他的神情,其中居然有坐在昌浩头上,伸直了脖子细细盯著他看的。

“就是就是,我们都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哦。”

“对啊对啊。”

一个小妖的发言赢得了别的小妖纷纷赞同。

昌浩的嘴角轻微抽搐著,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喝道:

“……那就赶快给我滚开----!!”

深夜的平安京,响起了每日惯常的怒吼。

这已经成了惯例了,一天一次“泰山压顶”。一看到昌浩的身影,小杂妖们就很有精神地扑过来。

看著虽然被怒喝却仍是面不改色惹自己恼火的小妖们,昌浩突然感到了什麼的视线,转过头去。

“……诶?”

青蛙一样呻吟了一声,随即紧绷起了脸。

小怪诧异地转头随著昌浩的视线看去,发现在某个贵族府邸的夯土墙上有一个人影。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了的阴沉的冬夜。只有风阴冷无情地吹著。

因为像往常那样,使用了暗视之术,所以昌浩的眼睛像在白天一样敏锐。因此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饶有兴味地淡淡笑看著自己的神情。

终於,那些惹恼昌浩的小妖们也注意到了那个人影。

“--久违了啊!”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趴在昌浩头上的蜥蝪小妖。

听到这话,好几个小妖啪嗒啪嗒地向夯土墙跑来。

满不在乎地看著这些的那个青年,对著小怪旁边本该什麼都没有的地方开口道:

“没办法,把他挖出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高挑的身影无声息地显现出来。

肩膀上裹著黑色的长布,黑褐色长发在腰间绑成一束。长布下面穿著像是异国的甲胄似的衣服。黄褐色的眼睛澄澈透明,看不到一丝感情。右眼下的胎记一般的黑色印记使得精杆的脸孔更为引人注目。

十二神将之木将。

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到杂鬼中间,轻而易举地拽住昌浩的後颈部,把他拎了出来。

昌浩平时也是这样拽著小怪脖子拎起来的--原来那种感觉是这样的啊。

就这样被放在地上,昌浩又苦著脸抬头望向照旧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坐在夯土上的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身穿白色、或近乎白色的浅色的狩衣,头发垂下来束在脑後,只在耳朵前各留一绺发束。

不过一般成年男必戴的乌纱帽却没戴。

因为太麻烦,昌浩也是因为这,每到晚上出来巡视的时候都摘下乌纱帽。

“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每天一次的‘泰山压顶’啊。我记住了。”

“谢了,没那个必要!”

“呵呵,别这麼说嘛。”

青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的左右两侧,像是为了保护他一样,分别侍立著一个影子。

一个,是一头几乎要照亮黑夜的金发,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满各种发饰的缥缈美少女。

一个,还只能算个孩子,头发黑且短,黑色的衣装颇有古风。

两个都属於十二神将,昌浩都认识,少女叫天一,男孩叫玄武。

十二神将的相貌各不一样,有红莲、那样的青年,也有天后那样的妙龄女性,或许还会有老人和小女孩吧,昌浩还没有都见过。

昌浩对站在二神将中间一脸悠然的青年怒目而向:

“到底来干什麼了,爷爷!”

对著看上去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昌浩理所当然的叫著“爷爷”。而对方居然也毫不介意的样子,彷佛一点体重都没有似的,从夯土墙上翩然而降。

这个青年,正是昌浩真真正正的爷爷,安倍晴明,年近八旬,当世首屈一指的大阴阳师。

藏身於京都的妖怪们都传说他几乎都可以归入异形之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个身份不明的人。

不过轻快地走到昌浩面前的晴明没有一点架子,兴高采烈的说道:

“偶尔跟你一起巡巡夜也不错,还能看到好评中的‘泰山压顶’。”

“什麼好评!我可是烦透这个了!”

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昌浩绷著的额头,晴明笑著说:

“那就不要给人家有机可乘嘛。”

晴明的话也不无道理,哑口无言的昌浩揉著被弹到的额头,半睁著一只眼。

看著这样的孙子,晴明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

“对了,最近在阴阳寮的工作做得怎样?有没有认真地在做啊?”

“……啊,差不多吧。大体上的事情都记住了,有什麼不会的事大家也会很热心地教我,所以没什麼特别的问题。”

听到这话,小怪的耳朵微微**了一下。晚霞色的眼睛望向昌浩,别有用意似的闪动著。

“现在职位还低,干的大概都是杂活吧?”

“嗯--是的。”

低头看著使劲点了点头的昌浩,晴明笑了。

安倍晴明,凭借其无与伦比的灵力,掌握著各种咒术。大概他只需轻轻打个响指,就能让四周的小杂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过去我也曾有过尽干杂役的时候,关键是要从中学到什麼。”

“……爷爷,你好像说教人生的老师一样哎。到底怎麼了?”

“我就是老师哦,要尊敬老师哦。”

晴明怪有趣的看著不知道说什麼是好的孙子。突然视线投向别的方向。

稍迟一会儿,小怪、、天一、玄武的脸上也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比他们迟大约呼吸一口气的功夫,昌浩也终於感觉到什麼似的猛地抬起了头。

被夜幕笼罩的大路一角。刺骨的寒风呼啸著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慢了半拍哦。”

带著笑的沉稳的声音,刺痛了昌浩的耳朵。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晴明说的是自己发觉得太晚。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时已经过了半夜时分。丑时以後是异界和现实交互的时间。

在黑暗延伸的大路那一头,有什麼东西正散发著异样的气息而来。

正诧异晴明他们周围的空气为何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的小杂妖们终於也注意到了此事。

“…有什麼,过来了。”

“是什麼东西?”

“嗯,是什麼呢?”

一边议论纷纷,一边蠢蠢而动,不知道什麼时候都转移到了昌浩和神将们的背後去了。

注意到这个情况的昌浩,无奈地看了看杂鬼们。只见他们都笑了。

确实,只要躲到大阴阳师和他的孙子,以及他们的神将身後,大概就再没什麼能危及自己的生命了吧。

“真是精明的家伙们哪。”

看著有些惊讶的昌浩,小怪轻轻抖了抖尾巴。

“这些家伙们向来都是这样。别介意。”

“这些家伙们……”

这时候,风向变了,从北方呼啸而来的风,突然转向了东方。森冷刺骨的风里夹杂著微弱的妖气。

昌浩的背上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是一种让人十分难受的预感,生理上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沙沙,风中传来什麼东西移动的声音。

昌浩屏息凝视,听到头顶传来低低的自语声。

“……蛇!”

昌浩抬头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只见他把平时披在肩上的长布拿在手中等待著时机。垂下的左腕上,银制的手触开始放出淡淡的光彩。

“蛇?”

昌浩皱起眉低语一声。与此同时,脚边通红的光芒四射,眨眼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高挑的身影。是一个比还是稍稍高一点,披散的头发是风中飘舞,身材魁梧的青年。缠在手腕上的薄绢飘动著,额上细细的金冠被自身的战气所激闪著微弱的光。眼睛被火焰的颜色映成金色,像是要看透黑暗一样注视著前方。

十二神将之一,火将腾蛇。白色的“小怪”的本来面目。安倍晴明赐给的名字是--“红莲!”

听到昌浩的轻声呼唤,红莲低头看了他一眼。对视一下之後,又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前方的黑暗中。昌浩眨巴了一下眼睛。

那个金冠,是封印的象徵,本来曾在贵船神社被打碎过,红莲是什麼时候让晴明再次给他戴上的呢?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

风刮得更加猛烈了,带著什麼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昌浩向前跨出几步。红莲和紧跟在後面。

晴明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往後退了几步。跟随他的天一和玄武诧异地望向他。

“呵呵,先欣赏一下他的本事。”

压低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风里。

“嗯啊吡啦呜咯嘻啦咯塔……”

(乱入:↑啊啊,照书打这句真辛苦啊!

顺带一提,最後的「塔」字可没打错哦。)

昌浩低声念咒,一边在眼前结好剑印。

几乎在同时,隐藏在黑暗中的异形终於显出了全貌。

“大蛇!”

是一条腰围足有一丈粗的大蛇,因为隐在暗处看不清究竟有多长。

从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可以看到大刀般的牙齿。水银色的眼睛里没有瞳仁。覆盖全身的鳞片每片足有昌浩的脸那麼大。

大蛇在一定的距离外停住,发出噝噝的奇异的声音,像是在威吓昌浩一样。

盯著大蛇估量它的妖力的红莲,突然有些泄气。

“……真是有够唐突的登场啊。”

原先感觉到的无穷的妖力突然消失了,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

“异形的出现通常是没有预兆的呀。”

回应红莲的是。昌浩仍盯著大蛇寻找著时机。

大蛇和昌浩四目双对的时候,红莲一边保持著警惕,一边抱著胳膊皱起眉。

“本来倒是安静了一段时间的……”

“大概是因为来自异邦的威吓被扫除後觉得安全了就出来了吧。”

大概是这样,红莲点了点头。

“之前被异邦定妖影所迫躲了起来的妖怪们,觉得现在可以出来摆威风了吗?真是想得倒美。”

“不过,这种程度的妖怪也确实远不是穷奇的对手。”

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透明澄澈的黄褐色眼睛仍紧盯著大蛇。

“嗯,这话确实没错。”

红莲表示同意。

继续说道:

“外表看起来还挺像回事的。”

“确实。但是好像也就只有那麼回事了。”

似乎缺了那麼点紧张感的会话在昌浩的上方进行著。

开始还对此置之不理的昌浩终於忍耐不住了,瞪著红莲和嚷道:

“给我安静点!”

二人依言沉默。

在後面看著他们的晴明拼命的忍住了笑。且不说红莲,今天也真是话多。

这一瞬大蛇突然猛地腾空,像是要生吞昌浩一样,张开大口露出了尖牙。

就在大蛇就要扑向昌浩的那一刻,通红的炎蛇突然喷向了它的大口中。这就是红莲所谓的即使是在说著缺少紧张感的闲话,也丝毫不能放松的主张吧。

红莲轻松放出的炎蛇径直侵入了大蛇的体内,在蛇的肚子里燃烧著。

大蛇剧烈的扭动著身体,一股肉被烧焦的气味四散开来,从硕大的鳞片的缝隙间喷出滚滚的浓烟。

昌浩深呼吸一口气:

“呐呜摩枯萨犘唏波嗒呐、咯啦柯呓唏吧哩呀哈啦哈叽嘁摩啦呀挲哇咯!”(乱入:呜…打得好艰苦,校对时更痛苦…)

迸发出的灵力束缚住了大蛇。被紧紧绑起的大蛇用银色的眼睛瞪著昌浩。

这时候,红莲放出的炎蛇也正在大蛇的体内翻腾著。

终於,大蛇的燐片间喷出了火焰。痛得扭动著的大蛇被昌浩的法术完全制住。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昌浩一边念咒,一边将右手剑印抖出。无形的剑刃砍向大蛇,这个巨大的妖怪在最後一番挣扎翻滚之後,突然间炸裂四散开去。

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小杂妖们,顿时欢呼雀跃。

“成功啦!”

“不费吹灰之力啊!”

“下次要不借助式神的力量自己打倒啊!”

“对对,奋力前进吧!”

“加油哦,孙子!”

“不是跟我说孙子!”

对乘乱大放厥词的杂鬼们怒吼的昌浩,突然感觉到视野内有什麼闪亮的东西掠过。

急忙抬头看去,原来是覆盖在大蛇身上的银色鳞片的碎片正在向著四面八方大雨一样倾盆而落。昌浩连忙用手遮挡,可是却不能完全遮住。

这时,的长布在黑暗中一阵飘舞。用神力将闪著光的鳞片拂落之後,长布又回到的肩上。之後便如以往一样隐身不见了。

一边替昌浩拍落头上残留的碎片,红莲一边惊讶地说道:

“……真是,这也太容易解决了。:

昌浩也是一脸迷惑的表情。

“确实,有点……”

隐约觉得跟以往消灭的妖怪有点不一样。

一直在旁观察著孙子的晴明翩然上前,走到昌浩和红莲的中间。

然後伸出手在昌浩的头上来回挠著。

“啊!干吗啊,爷爷。”

晴明别有企图似的笑著。

“哎呀,突然觉得你的脑袋形状长得真不错啊。”

不依不挠的在昌浩头上抓了半天,晴明才满足似的放开了孙子,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明:「不依不挠」…我才疏学浅,不知是「不屈不挠」的

错别字还是真有其词;还是说那是指「『不依』又『

不挠』」吗?)

红莲突然察觉到什麼似的睁大了眼睛,金色的眼眸凝视著晴明的侧脸。不过晴明却只顾低头看著昌浩。

“好了,还要去别处巡视吧?怎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昌浩理了理被抓乱的头发,绷著脸说:

“又不是我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用解释了。”

“……嗯。”

晴明带著魅力无穷的微笑用左手在昌浩额上轻轻弹了一指。昌浩往後一仰身,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带著变身为小怪的红莲在夜幕中远去了。

“好了,你们也各回各的地方睡觉去吧。”

看见晴明用左手做了一个清理的手势,小杂妖们慌忙答应一声四散而去。

“那麼再见了,晴明!”

最後一个精力旺盛的杂鬼消失後,晴明嘴角一直挂著的微笑突然消失了。

一旁侍立著的天一和玄武都凝神注视著他的手心。

他们的主人打开了刚才一直握著的右手--刚才在昌浩背後轻拍一下的右手。

手心里躺著一枚白色的碎片。里面似乎隐藏著不祥的力量,在晴明掌中仍不时微微颤动。这不是蛇鳞,而是蛇银色的眼睛的碎片。

手掌一翻,碎片无声地落地。像是试图逃走似的,开始蠢蠢而动。

撕破风声的低吼撞击著晴明的鼓膜。

突然间,只见寒光一闪,碎片被霎时刺穿。锐利的枪尖插入土中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夹杂在风中。

白银的长枪,握在突然现身的手里。他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眼眸里,闪著危险的光。

“--你也注意到了啊。”

“大概,腾蛇也注意到了。”

晴明微微苦笑一下。

“昌浩大概没注意到吧。他最近力量很弱,这也难怪他。”

昌浩虽然自己并没有觉得,实际上他的灵力在上一次拼命一战之後暂时虚弱了很多。虽然假以时日仍能恢复,但是在那之前,周围的人不得不小心保护他。

晴明仔细看了看枪尖上被刺断的碎片。显然这是混在倾盆而落的鳞片之中落下来,想要附身在昌浩身上的、不知何方妖物倾力制作的“式”。

不,晴明轻轻摇了摇头,不光这个,那条蛇本身就是某个法术高明者施放的刺客,虽然带著强烈的妖气,却也只是空虚一团,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封在“式”里的异形而已。(说明:↑书中本是写「自觉」的,但我改成「自己」了。「

自觉的意识」,感觉有点怪怪的。)

跟以前的对手异邦的妖影相比,这样的小妖怪实在算不上什麼。可是这个隐藏在大蛇身体里的“式”,差点连众神将也骗过了。

如果不是被发现了,这时候这种东西大概已经潜入昌浩的体内了吧。

“灭。”

晴明两手相搭低声念咒,白色的碎片瞬时消失。其中的不祥的灵力也顿时消散了。

一旁看著的收起了银枪。晴明对他说:

“在进行‘式占’时,我看到了危险的影子。大概暂且还是不会有安稳的日子啊。”

沉默一下,晴明看著西方的天空。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某处的坟墓有不祥的异变,在那里沉睡的灵魂被人无理唤回了人间。可惜晴明在辨明那是哪里的墓地之前醒来了。

或许那是一个预示,又或者,这件事已经在某处发生了。

为了搞清楚这事而进行了占卜的晴明在结果里读出了邪恶的影子。正是因为这他才使用离魂术逼出真魂跟在昌浩後面赶过来的。

如果不管此事的话肯定会有邪恶的黑手伸向昌浩。不能不防患於未然。

晴明苦笑了一下。做这种事情他又该被青龙埋怨了吧。他很不喜欢晴明使用离魂术将魂魄从身体里逼出来。这种做法相当消耗灵力。用不好甚至会减寿。

“,不好意思,仍要烦你……”

不等晴明说完,便点点头,转身而去,长布在风中飞舞。

他受主人晴明的命令担任著昌浩的保护工作。而现在这个命令尚未解除,又有了新的命令。

走後,晴明稍稍松了口气。昌浩有红莲和的保护,而且作为唯一的後继者,昌浩自己的力量全恢复後也相当厉害,所以应该没有什麼可以担心的了吧。

“白虎、朱雀。”

随著召唤,二将的气息出现在晴明身边,不过身影仍是隐在黑暗中。

晴明指向西方的天空:

“不知在何处有不祥的东西在活动,去查出来!”

“明白!”

二人答应一声。两股旋风平地而起,带著神将的气息升上天去。

直到被旋风刮起的衣袖停上飘动为止,晴明一直抬头看著天空。天一和玄武也和主人一样,目送著旋风的离去。

玄武轻轻拉了拉天一的衣袖,回过神来低下头的天一眼睛里隐约闪烁著寂寞。

天一对沉默地望著自己的玄武微微笑了一上,轻轻点了点头。

“……那麼,我们回去吧。”

回头看著身边的神将,晴明微笑著。

“要是不能在昌浩回去之前到家,大概就要被宵蓝和天后用雷劈了吧。”

留在安倍宅内的晴明衰老的,由这二位神将看护著。二人都有顽固而罗嗦的特点。

“跟他们说好马上就回来的,要是反而在昌浩他们後面回去,不知道要被他们怎麼说呢。”

晴明耸耸肩,年青的脸上露出一丝愁色。

对於主人这样的话,两个神将颇感滑稽似的微微笑了。

第三章

工作真是累人。不过并不是讨厌工作本身。而且拼命工作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甚至可以说昌浩挺享受这些的。

“……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

“嗯,嗯。”

昌浩抱著大堆的书简,走在阴冷的长廊上。他的脚边一如既往地跟著白色的小怪,虽然看不见但是应该也跟在附近。

穿著直衣和乌纱帽,昌浩很是卖力地干著阴阳寮的杂役工作。不用像有身份的“上达部”(三品以上)以及“殿上人”(六至四品)那样每天衣冠整齐,是像他那样的“地下人”的便利的地方。每天都必须打扮得那麼死板,有身份的人其实也挺累的。

这应该不是酸葡萄心理吧。

“本来我家就是下级贵族的最末嘛。”

虽然长廊很冷,而且也会有些痛苦的时候,但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撒开四条腿跟随在昌浩旁边的小怪使劲点头。

“就是。要是换做心高气傲的藤原家的人,大概肯定要抱怨不休了。”

听到此话的昌浩,一副想说什麼却又什麼都不能说的样子。

“……嗯,我也是这样想。”

小怪抖了一下耳朵,抬头向昌浩望去。那眼神好像什麼都看透了一样。

低头看著小怪晚霞色的眼眸,昌浩无奈的微微一笑。然後轻轻点点头。

“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是啊。”

这时候,从後面传来召呼昌浩的声音。

“喂,等一下。”

昌浩和小怪停下脚步,互相对视一眼。

“……真是,说曹操曹操……”

小怪嘀咕一声。昌浩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表示了赞同。

听著从长廊远处渐近的脚步声,昌浩吐出一口气,回过头去。

“是,有什麼吩咐。”

喊住昌浩的是个比他年长三岁的阴阳生,若无其事地笑著,领著同僚一块儿走了过来。

“啊,真是晴明大人的孙子,昌浩殿哪。”

晴明的“孙子”,这个词被特别用力地说出来。

蹲在昌浩脚边的小怪,发出低沉的吼声,盯著这个怎麼看都让人觉得不顺眼的家伙。

昌浩眉毛一抖,强忍住不快,用出仕以来学会的对待外人的态度应对道:

“是的,有什麼事情吗?”

作为杂役的昌浩和阴阳生相比,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差不少。何况,此人据说是阴阳生中最厉害最有实力的一个。

“没什麼,只是听说昌浩殿相当孱弱,大家都担心你是不是又要趴下了呢。”

脸上带著和蔼微笑说话的这个阴阳生,名未叫做敏次,和面部表情相反的是他的眼神,透著让人不安的阴火。

昌浩刚进入阴阳寮的时候也是他第一个跟昌浩搭话,他好像也不例外是晴明的倾倒者之一。

那倒也没什麼不好的,可是……

敏次稍稍皱起眉头,微笑改为苦笑。

“元服仪式过後就是名副其实的成年了,要是这时候还不时病倒,大概会很麻烦吧。想必尊父大人和伯父他们都很心痛吧?这样可不太像话啊。”

“听说是有什麼不乾净的东西在作怪?”

别的阴阳生也插起嘴来。昌浩不置可否暧昧地笑著。

要说不乾净的东西倒也确实是有,可是要是光是不乾净倒还好……

“乱说,要是有这事早就可以解决掉了,还等到现在……”

敏次对同僚的插嘴表示反对。

“不过,大概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情吧,即使是安倍家的末子,做为阴阳师的才能和天资也不一定就……”

敏次呼出一口气,斜眼看著昌浩。

“你也不好办呢,有那麼伟大的爷爷,而且听说几个兄长也都很有才能。”

“是啊。”

昌浩深切地表示同意。年龄远比自己大好多的两个兄长,没有像自己一样都做个後备的小杂役,而且做事认真踏实,名声又好,工作又顺利。

因此是无可置疑的事,在旁边看著的阴阳生们一个个流露出同情的表情。

昌浩仍是一脸平静,脚边的小怪表情却变得很愤然。发现这一点,昌浩有些不解,开始在心里揣测他是怎麼了。

敏次的话题却突然变了:

“刚才我受召去了宫中藤壶的中庭。”

“藤壶?”

昌浩不禁问道。敏次看著他继续得意地笑著。

“啊,是前几天左大臣大人家的女儿刚住进去的飞香舍啊,因为出现了这个季节不该出现的蟋蟀,女官大人请我去看看是不是什麼不好的兆头。”

“哦,是这样啊。”

昌浩老老实实地附和著,一旁的小怪却嘟哝开了:

“不就是蟋蟀吗,有什麼好大惊小怪的。”

敏次的视线突然投向了小怪的方向。惊讶地皱起眉头瞪大眼睛看著那边。大概虽然他不能清楚地捕捉到小怪的身影,却感觉到了那边有什麼东西存在。

“……这就是阴阳生中最厉害的啊。”

小怪边说,边把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线,一条後腿在脖子根处挠著痒痒。

敏次一边瞥著小怪的方向,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报告说没什麼异常情况之後,竹帘後的那身著华丽衣装的小姐轻轻动了一下身子。那样优雅的衣襟摩擦的声音,真是……啊,那才真正称得上是‘女御’大人呢。”

“……啊?”

这个家伙,究竟想要说什麼。

敏次继续对著一时哑然的昌浩滔滔不绝地说著。旁边他的同僚们也都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兴奋非常。

“哎呀,没想到可以听到女御大人那样高贵的衣襟的摩擦声。几乎让我都想要谢谢召我进去的女官了。”

“听到敏次说虫子的事没什麼不祥的预兆,那位大人还通过女官传出话来说那可太好了,很受安慰的样子呢。”

昌浩沉默著听著阴阳生们的话。这可能让他们更为得意了吧,甚至又说出这样的诂来:

“不管怎麼说,这都是因为敏次被视为前途无量的才俊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的啊。”

“那位女官大人,哦,对,叫做‘赤染殿’,她一定也是听说了关於敏次的传闻,才特意叫人把他请去的吧。”

大咧咧地听著同伴们赞词的敏次,对这话表示不同意,摇摇头说道:

“没有那麼夸张啦,不过是因为那位赤染殿大人恰好跟我父亲是老朋友而已了。”

接著敏次又冲抱著书简站在一旁的昌浩一笑:

“你也算是有著安倍家血统的人哪。好好努力的话没准也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身体不好虽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不要因此而放弃,要好好努力哦。”

“……是。”

昌浩点点头。

一旁的阴阳生却是一脸不屑的表情,嘀咕一声:

“不过,就算努力一辈子,大概也不能让那样高贵的小姐跟你说句话吧。”

昌浩眨了一下眼睛,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行了个礼。

“我还有工作,那就先告退了。”

“嗯,那打扰了。”

“没有的事。”

迅速转身走开的昌浩,突然发觉小怪没有跟过来,忙回头看去。

“咦,小怪?”

只见小怪正向得意洋洋地跟同伴说笑著远去的敏次冲过去。然後怒睁双眼,悄没声息地跳起。

“可恶,你这个无聊的阴阳师!”

一声怒吼,小怪朝著敏次的背上狠狠地就是一脚。

“漂亮!”

昌浩不得不佩服小怪的身法,不过回过神来又不由得吓了一跳。敏次是可以感觉到小怪的气息的,在那一群的阴阳生中是唯一的一个。

敏次被踢飞出去,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周围的阴阳生吓得连连惊叫。小怪飘然落地,乘乱跑回昌浩身边,轻轻一跳攀到了昌浩的肩头。

敏次挠著头爬起来,一脸迷惑地看著四周。似乎一点都没有搞明白踢他的是小怪。这也难怪,本来他也只是勉强才能感觉到小怪的气息。

“走!”

小怪明显的一脸愤慨。昌浩苦笑著点点头。

回去的时间一到,昌浩退出阴阳寮,径直往安倍宅走去。

倒也不是因为受到攻击想要回家,昌浩另有急著回去休息的原因。

两腿直立走在昌浩身边的页怪,依然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

“什麼什麼‘就算努力一辈子,大概也不能有这样的好运’啊!用不著这种人说什麼,昌浩比谁都努力!”

“没有没有啦,现在我也还只是个‘半吊子’。”

昌浩一边毫不介意地说,一边有些困惑地考虑著。

“……女御大人,嗯,可是我没有想过要听什麼衣襟摩擦的声音啊。”

昌浩眯起一只眼睛,一边挠著後脑杓,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

因为步幅不一样大,为了跟上昌浩的小怪半跑著。本来他只要趴下来四条腿著地就可以跑得快些的,不过看样子按照他今天的心情是要站起来走。

所以从昌浩的视线看到的小怪是一蹦一蹦地前进著。

“要炫耀的话,至少也得是领到赏赐的扇子啦、被赐给什麼赞赏的话啦,这种让人听了会觉得‘哇,真了不起啊’的事情。不过是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女房转达的话之类,切,有什麼了不起的!”

比起受到嘲讽的昌浩,在旁听著的小怪倒更像当事人一样,一个人忿忿著。

昌浩却是一副宽宏大量,没有必要那麼生气的表情,小怪冲著他不满地嚷嚷道:

“你自己的事情,应该再生气一点吧!”

昌浩“嗯”了一声,拽住小怪的脖子拎到自己的肩上。

“呵呵,因为,我想说的话小怪都替我说了啊。”

而且也觉得,都过去了这麼久实在没必要再生气。

“这种敌意好像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那个敏次,开始的时候对我其实是相当热情的。有什麼不懂的事情也很热心地教我。这些小怪你也是知道的。”

“这和那是两码事!几个月前的事情,不要再想他了!总之你要更加生气才对!”

昌浩只有苦笑了。小怪替他生气,他倒没什麼好生气了。虽然有些心情沉重,但是好像实在没有感觉到小怪那种程度的怒气。

昌浩轻轻挠挠小怪的脑袋,又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一股轻微的伽罗香味扑鼻而来。

“敏次这家伙,绝对要胜过他!不就是衣襟摩擦的声音吗?有什麼好炫耀的!区区衣服摩擦的声音,区区衣服摩擦的声音就……哼!”

“好啦,没什麼的,啊。”

沿著堀川边上的道路往前走不多远就到了安倍宅前。昌浩走进大门内。

“况且所谓的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的贵族小姐,就住在咱们家呢。”

昌浩脱下鞋子走上回廊,从里面出来一个少女。

“回来啦。”

她一脸明媚的笑容上来迎接昌浩,一边还向小怪打一声招呼。

“小怪,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嗯。”

昌浩一边把肩膀上的小怪放下来,松了口气似的笑了。

“彰子今天干了什麼啊?”

昌浩摘下累人的乌纱帽,顺手把发髻也解开,一边用小梳子梳著头,一边问道。

彰子兴奋地回答:

“今天跟露树大人去东三条的集市了,买了好多昌浩和吉昌大人喜欢的东西呢。一会儿还要去帮忙准备晚饭呢。”

“啊,是吗……”昌浩话说到一半,笑容突然僵住了。

“市集?”

“嗯,是啊,露树大人还说等我认识路了,以後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呢。”

“……啊?”

这时候,从屋里传来叫彰子的声音。

“啊,露树大人在叫我呢,那一会儿见。”

“啊,彰子,等等……”

彰子却径直跑掉了。

昌浩茫然地待在原地。

集市?母亲这是怎麼想的啊,什麼一个人去买东西之类,怎麼想都觉得不放心啊。

昌浩一个人茫然地咂著嘴。小怪蹲坐在他旁边的地上,连声感慨:

“真是个有适应性的小姐呢。真该让那什麼阴阳生敏次他们看看这一幕呢。”

“开什麼玩笑!”

小怪看著大声呵斥自己的昌浩,无奈地耸耸肩。

刚才出来迎接昌浩的少女,是因为不能为外人道的特殊原因而暂住在安倍家的、左大臣藤原道长的长女。

本来是要送入後宫侍奉天皇的大小姐,可是有著不为人知的原因,没能进得了後宫。

所以她得一辈子守著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生活下去。

作为当朝第一得势的显贵家的长女,之前的生活向来没有什麼不自在的地方。而现在突然被送到下级贵族,而且是下级中地位低到几乎让人觉得不好意思程度的安倍家,肯定会有很多不适吧。可是彰子却丝毫没有一点不满和埋怨,还在跟昌浩的母亲露树学习生活的技能。

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小姐啊,小怪这样想道。想问题的方法也不是一般贵族小姐会有的,而那种适应性也颇让人吃惊。

“既然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生活,那不是更好吗?反正要在这里过很久,总好过每天哭哭啼啼闹著要回家吧?”

小怪伸出前失摆出一副分析问题的样子。昌浩却变了脸色反击道:

“说得倒轻巧!集市啊,而且是一个人!……啊,对了,实在不行我不去阴阳寮了,陪她去……”

小怪敲敲慌了神的昌浩的腰,无奈地回答说:

“好啦好啦,莫非是被刚才说的不想去了。不要担心了,天亮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麼大危险。”

“可是,可是!”

抱著脑袋进行著各种臆测的昌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眨巴著眼睛停了下来。

“……?”

被叫到的,悄没声息地出现在昌浩的背後。虽然昌浩看不见,却知道他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

沉默寡言的他,除非必要向来不多说一句话。此刻他正沉默著低头看著昌浩的後脑。

昌浩慢慢地转过身正对著,双手合拢,也不说话,只用目光诉说著。

“--”

是安倍晴明麾下的十二神将之一。只有主人晴明的命令才能让他服从。

可是……

昌浩只是一昧地沉默著,用比语言更缠人的目光看著。沉默了一会儿,用没有任何声调起伏的声音问道:

“……是让我跟著去?”

如果彰子要一个人去集市的时候。

昌浩一脸感动欲泣的表情,使劲点著头,用近乎可怜的声音说道:

“求你了!”

“……明白了。”

是被感动了还是什麼呢。

在旁边看著的小怪,惊讶得合不上嘴。

那个,何曾听过晴明以外的人的话?

“……厉害!”

昌浩像要把肺排空一样长长出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太好了……”

虽然自己也不是不清楚自己太操心了。

第四章

都城一角一座被荒废了的无人宅院里,栖息著无数的老鼠。

为了抵御寒气挤作一团的老鼠们,突然全都全身体毛倒竖起来。

庭院里丛生的野草都已经枯萎。老鼠们闪亮的小眼睛都紧紧盯著庭院的一边。

坍塌的院墙前伫立著一个诡异的身影。

一眼就能知道那不是一个生者。

幽灵蠢蠢而动,体毛倒竖的老鼠们被吓得吱吱叫著四处逃散。

这不是一般的游魂野鬼,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也弥散著逼人的怨念。

“……在哪儿?……”

怨灵散发著青白色的磷光,在黑暗中显得更为引人注目。苍蝇的脸憔悴不堪,消瘦的脸颊上顴骨高得吓人。凹陷的眼窝里没有瞳孔,空著漆黑的两个空洞。

他像是在寻找著什麼一样迟钝地四顾著。

“……那个……男人……”

怨灵喃喃著,从黑色的眼窝里,有什麼啪的滴落,与黑夜一样的颜色,是泪吗?

怨灵突然侧起耳朵。

风里传来车辆的声音。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带著侍从和牛童的贵族乘著牛车路过这里。

之前一直老老实实走著的牛突然像受了惊吓一样停住了脚步。

侍从吃惊的茫然看著四周。

呼啸而来的风阴冷阴冷的。因为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寒冷,他很想尽早回府。

“嗨,怎麼回事?”

侍从这才发现手持韁绳的牛童已经吓得面色苍白动弹不得。

“啊……啊……”

不成人语的声音极力想要表示著什麼。拿著韁绳的那只手明显地颤抖著,牙齿剧烈的打著架,好不容易才用那只空著的手指向前方。

“……在……哪里……!”

浑身散发著强烈的怨念,挡住了去路的人影。

阴森恐怖的相貌,腾起令人不快的念头,那显然不是活著的人类。

“鬼……鬼……”

牛童和侍从恐惧得连叫也叫不出声。

他们的主人终於察觉到异变,从牛车的窗户将头探了出来。是一个刚过二十岁年轻的殿上人。

“怎麼了……啊!”

看到怨灵的身影,他吓得动弹不得,嗅到怨灵的凶气,别说逃跑了,连叫也叫不出声来。

盯著贵族的脸,怨灵满是怨气的声音低吼道:

“……不是这个……”

咯吱咯吱地咬著牙,怨灵伸开双手。

“在哪里……!”

邪恶的怨念四溢,被卷入其中的牛童和侍者无声地倒下,连牛也扑通倒地,停止了心跳。

坐在车内的贵族,拼命地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只有自己的心跳显得格外的大声。

终於,贵族确定怨灵已经离去。

“……啊……得救了……”

暗自松了口气,呼唤侍从。可是却没有回音。掀开车帘一看,只见侍从和牛童都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怎麼叫也没有反应,青年贵族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跑到侍者的身边,终於弄明白两个人都早已死去。

“啊!……”

突如其来的打击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程度。

他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出来巡夜的昌浩,在走到右四条大路上的时候,被往日那群小杂妖们叫住了。

“啊,在这呢,在这呢,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昌浩反射性地怒吼著回道。

小妖们在他身边飞落,指著东方嚷嚷著:

“那边,好像有什麼奇怪的东西出没!”

“奇怪的东西?……什麼,难道是那个大蜈蚣?”

昌浩的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黑暗的势力会……

想杞制服穷奇时遇到的大蜈蚣,它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常让昌浩不时回味。

虽然异国的妖物已经完全除尽,可是却总有种不能完全放心的感觉。大蜘蛛和大蜈蚣,那样妖物的存在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是,要是有那种东西出来的话,京城里所有的小妖怪就都涌过来找你了。”

小杂妖们纷纷摇头,说出的话让昌浩有些不解。

“……涌过来找我?干吗?”

“当然是拜托你消灭掉它啦!”

昌浩有些困惑地眨巴著眼睛。

受小妖之托消灭妖物的阴阳师?不对,这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对。

“你就赶紧习惯吧,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昌浩对在一旁淡淡插嘴的小怪大喝一声,冷静一下催促小杂妖道:

“那麼,究竟是什麼东西?”

“超猛的怨灵!”

“怨灵?”

“是啊,怨灵。啊,对了,解释一下,怨灵就是带著怨恨死去的魂灵,有著怪物级有力量哦。”

“……呃,是、吗。”

对於居然还特意加上了注释的小妖们,昌浩强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想说的话。这些家伙究竟以为的是谁!--一边这麼想一边勉强点点头。

因为觉得自己要是这麼说了,肯定会被他们回答说”当然是当作晴明的孙子啦!”所以才强压住自己想这麼说的念头。

小妖们继续滔滔不绝著。

“据说那边死了两个人加一头牛,另外还有一个人昏厥在地上,天寒地冻的,本来我们有人还在打赌这人有多大几率冻死的,後来好像被路过的检非违使给看到救回去了。

因为前段时间经常发生神秘失踪的情况,负责京城治安的京职和检非违使都处於戒严状态,轮班负责京城各处的警卫。

导致神秘失踪的异邦妖怪已经全数解决的事情,已由晴明向左大臣报告过了。可是此事件的原因却没有让大多数的贵族们知晓。所以既然内情没有解释清楚,原因也不知道,戒严状态也不好立马解除。

“哎,尽是做无用功,而且也浪费金钱哪,朝廷预算也是有限的,还是稍微节约点好吧。”

昌浩诧异的看著煞有介事地抱著前腿的小怪:

“你紧张些什麼啊?这事情好像不需要你担心的吧?”

“跟我没关系,可是可能关系到你的工钱哦。要是财政困难了,最先削减的就是工作态度不够端正的下级杂役的薪水哦。”

一下子戳到昌浩的痛处。昌浩呻吟一声。

虽然自己也不想这样,昌浩的工作态度确实有些不够积极,虽然想过以後要改过来,可是目前确实算是最糟糕的时候。

“我,我自己以後会努力的!”

小怪用两条後腿站起来,拍拍昌浩的腰:

“哦哟,想要抛弃过去重新做人哪,真是了不起呢!”

“喂,小怪,这不是一回事吧?”

“咦,不一样吗,晴明的孙子?”

“不要跟我说孙子!真是,身为妖怪还……”

“妖怪也是有灵魂的啊。”

昌浩冲著嘿嘿直笑的小怪後脑捶了一拳,然後拽住他的脖子把他拎起来,转身面向小杂妖们。

“--那麼,那个怨灵後来怎麼样了?”

之前一直拜听著昌浩和小怪舌战的小杂妖们,眨巴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检非违使过来之前就踉踉跄跄地消失了。我也是听的而已,没有亲眼见到。”

所以之後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昌浩和小怪四目对视了一下。

都闹得死了人了,大概这个贵族招惹了怨灵的诅咒?可是贵族自己为什麼没有被攻击呢?莫非这说明他不是怨灵的目标?

小怪对“唔唔”地喃喃著陷入沉思的昌浩说:

“不过,这事情有些奇怪。”

“什麼事?”

“现在又不是夏季,为什麼会有幽灵呢?不是不符合季节吗?”

昌浩瞪大了眼睛看著小怪,含糊地点点头:

“嗯,确实……”

第二天来到阴阳寮出勤的昌浩,得知昨晚遭遇怨灵的是藤原家的一个大夫(官职)。

现在朝中权力最大的当数左大臣藤原道长,而且,朝中所有要职几乎都被藤原家的人占据了,藤原家以外的没有说得上话的。因为再有才能的人,也会被他们想方设法排挤出权力中枢以外去。(说明:书中本来两个都是「权利」而非「权力」的,不过我自

己改了。)

“政治这东西,真是可怕呢,错综复杂的。”

昌浩苦著一张脸,叨叨著,小怪也“嗯嗯”地表示赞同。

“太过显要的话,不必要的麻烦呀苦恼之类的也就多了,在这一点上你还比他们强。”

“大概吧。而且我至少不会被谁诅咒身亡。”

看著昌浩一本正经的脸,小怪一时有些吃惊,困惑地眯起一只眼睛。

“……大概,对安倍一家的阴阳师,应该不会有人从正面上来找架干吧?”

对小怪的话,昌浩微微报以苦笑。

阴阳师有诅咒人的本事,所以也知道怎麼才能消除诅咒。

诅咒其实是把双刃剑,置人於死地的那种强烈的诅咒,必然会反噬施咒者自身。所以不光被诅咒的人,等著施咒者本人的也是新坟一座。

但是,阴阳师不在其列。因为阴阳师知道怎麼避免诅咒的反噬。昌浩当然也学会了这个,即使老被说成是“半吊子”。

想要自如地使用救人的法术,消灭的法术也不能不掌握清楚。

小怪很清楚,只是愿意,昌浩完全有能力单凭一张符咒轻松取走一个人的性命。只是他对自己的这个能力没有怎麼考虑过。

以前,晴明年轻的时候,曾受殿上人的请求,手连碰也没碰就压碎了池塘里的一只青蛙。现在的昌浩也已经具备那样的水平,只是他自己没想过要那麼做而已。

“这事先暂且不管,怨灵的事……”

忽然,拐角处走出来几个阴阳生。

昌浩此刻正在阴阳寮一角的走廊里,背靠著墙壁坐著。因为工作告一段落,所以过来透透气。

能有休息时间也是因为刚才很认真地干活了,所以即使被人看到自己在休息应该也没什麼好责怪的,可是昌浩有种被看到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的感觉。

没有办法,昌浩只好站起来,一边对著肩膀上趴著的小怪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微弱声音继续说道:

“不管怨灵的目标是不是那个贵族,总之如果放著不管会继续有受害者,还是得想办法解决掉。”

可是,又觉得比起自己行动来这事情似乎更该由晴明和阴阳寮的人管。自己是不是有点性急了?

可能是刚上完一节课,阴阳生们拿著书走了过来。

另外补充说明一下,这前面有个储藏室,专门放些记录著秘密法术的书啦咒具啦法具之类的东西,平时总是上著锁,没有特别许可的话不可以随便进去。

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发现了不太想见的面孔,昌浩轻轻耸了耸肩膀。

总是一边挂著彬彬有礼的笑容一边对昌浩冷嘲热讽的,阴阳生敏次。

咦,话说回来,敏次好像也是藤原一族的呢。--昌浩突然想起。

正打算回工作的地方去的昌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向擦身而过的阴阳生们打听道:

“啊,不好意思,请问,昨天遇到怨灵的那位大夫大人,是哪一家的子侄啊?”

不管怎麼说,先搜集一下情报比较好,就算要晴明管这事,恐怕一些琐碎的事务还是会落到自己头上。

一行人停下脚步互相对视了几下。

“好像是,中纳言大人的第三个儿子吧。”

“是晴明大人说什麼了吗?”

“啊,不是的。”

昌浩闭上了嘴。

不好,早知道向从这边经过的贵族们打听就好了。

心里有些後悔,可惜已经迟了。

昌浩在心里抱头後悔。果然见敏次走到一行人的前面对著自己,他比自己稍高一点,抬起头的昌浩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冷冷的目光。

接近於敌意的目光。

趴在昌浩肩头的小怪,明显的流露出不快的神色。昨天为发泄怒气狠狠地赏给他的那一脚似乎还不足以解小怪的心头之恨。

敏次微微笑了一下。

“……昌浩殿,确实你也是属於这个阴阳寮的一员,而且兄长、父亲,还有祖父都是有能耐的阴阳师……”

“可是,”敏次微笑著眯起一只眼睛,“你现在的身份只不过是个‘直丁’,还没有怎麼好好修行,也没上过什麼课,而且更为严重的是,身体还老是出问题。一直都只是个候补,当不了什麼职责。”

昌浩的脸上变得没有一丝表情。看到这样的变化小怪颇感危险地眯起眼睛。

连周围的阴阳生们也都注意到了昌浩神情的变化,在敏次的背後轻轻捅了一下。可是敏次却用一只手拨开同伴的手,继续说了下去。

“我以为,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想想适合你做的事情吧。多管闲事的话,可是要吃苦头的哦。”

接著,他又带著诧异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祖父和父亲的光环不能庇护你一辈子吗?早点清醒吧,你!”

昌浩的肩头猛的一颤。眼皮轻轻跳动,最後终於还是低下了头。

敏次拍拍昌浩的肩膀--没有小怪趴著的那侧肩膀。

“虽然我看似说了点苛刻的话,不过那可是事实哦。”

说完,众人掉头而去。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以前,昌浩一直垂著头。

在他肩膀上趴著的小怪,用低得可怕的声音说道:

“……昌浩?”

“干什麼?”

回答声冷冷的。小怪用静得几乎过分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可以去办了那家伙麼?”

“……不可以。”

微微露出点笑意,昌浩摸了摸小怪的脑袋。有他的关心让昌浩很高兴。

虽然原先也明白,自己也想从容不迫。

可是……

“……真的被他那麼说的时候,真难受啊。”

长辈们的光环?

“有一种,进宫出仕以来,今天是最大的一次冲击的感觉。”

小怪伸出前腿,拍拍昌浩的脸颊--本来是想摸摸他脑袋的,可是因为昌浩戴著乌纱帽只好作罢。

回到安倍家的昌浩,几乎没有跟出来迎接的彰子说什麼话就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动不动地趴在自己的书案上。

也许是看到了昌浩的样子跟以往不一样而担心吧,彰子马上跟在後面追了过来,看看昌浩的背影,又看看小怪的眼睛。

看著彰子询问似的眼神,小怪稍稍考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

“……稍微有点消沉,不过不用太担心。”

“为什麼?”

被这麼问到,小怪沉吟了一会儿,无声的起身移步到窗外的走廊上,然後向彰子招招手。

彰子向昌浩的背影望了一眼,走到小怪的身边。

小怪看了看昌浩的情况,压低声音说道:

“……简单来说一句话,受嫉妒了。”

昌浩有那麼一个大阴阳师的祖父,而且父亲、伯父、兄长还有堂兄都是阴阳寮的官员,不客气的说是出身於纯粹的阴阳师家庭。吹吹奏奏地完成了元服仪式,作为“那个晴明的末孙”终於闪亮向世人登场。之前传言中的评价也是相当之高。

而且,负责主持昌浩加冠礼的是年轻一辈中最有前途的藤原行成,决定这个安排的更是当代最有权势的大贵族藤原道长。

表面看上去,是让谁都要羡慕的境遇。即使有什麼失败的话,只要不是太过严重的事情,都应该不至於失势。因为有那麼稳的後台嘛。

“昌浩那家伙本来就是相当耿直认真的,再加上晴明培养出来的毅力韧性,所以要让上司们看的话,肯定是会觉得相当不错的。”

彰子听著不时点点头。小怪灵巧地抱著前腿。

“可是,在同辈或者稍稍年长一点的人来看可就不那麼顺眼了。昌浩比他们要好命得多,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不过虽然这样,昌浩要是能表现得认真工作也很拼命的话,可能还好一些……”

小怪停了下来,看了看昌浩的背影,又看了看彰子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是动不动就以生病之类的借口请假吗?……为这,大家对他就更为不满了。”

彰子吃惊的倒吸一口气,瞪大的眼睛里闪动著不安的光。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

“啊,你不用太介意。那是晴明的命令,也是昌浩自己的决定,他自己早有心理准备。而且每次出去时也真的是一副身体不好脸色不佳的样子,关於他的表现上司们倒没有改变原来的评价。不过是下面的人有些不满而已。”

彰子难过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为了逗她开心,小怪用尾巴撩著她的膝盖。然後带著叹息声总结道:

“这家伙在大内里当然不能随便用他的法术,即使有妖怪,只要无害他也不会伤害,现在做的尽是杂役,也根本不能显示他的本事。”

所以年轻一辈人都开始小瞧昌浩,觉得对他的评价言过其实,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那个藤原敏次。他虽然是藤原家出身,但他家只能算的上中等阶层,怎麼努力也不太可能获得特别让人羡慕的显贵地位。

所以敏次才没有进入别的省厅,而是以当一名阴阳寮的阴阳师为自己的目标。有本事的阴阳师可以受到上流显贵的重用。通过这样来找到靠山,将来大概也就安稳了。

就像那个受到藤原道长莫大信任和依赖的安倍晴明一样。

彰子忍住内心的痛苦默默看著昌浩的背影。她知道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的昌浩,背负著沉重的职责,冒著生命危险为保卫京城而战斗,并且比谁都更关心自己保护自己。

小怪摇摇头,拍拍彰子紧紧攥著膝盖上衣襟的手。

“好了,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我让你这麼愁眉苦脸的,昌浩会揍我的,而且晴明也会拿雷劈我哦。昌浩的怒火还无关痛痒的,要是惹得晴明生气了,那可就不太好办了哦。”

看著一本正经的小怪,彰子微微露出一丝苦笑。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呢。

这时候,之前一直纹丝不动的昌浩突然保持著原来的样子喃喃说道:

“……即使人家说多管闲事也没关系。”

小怪细长的耳朵微微一颤,晚霞色的眼睛望向昌浩的後颈。

“别人怎麼说都无关重要,又不能真的改变我的命运。请假也确实是事实。我以後会弥补的。可是……”

被自己并不讨厌的人报以恶意这件事本身,才是让人难受啊。

听到这话的彰子,一脸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昌浩,你难道不生那些阴阳寮的人的气麼?”

这时候昌浩才终於转过身来,脸上是毫无怨气的坚忍的表情。

“没什麼可以生气的理由吧?”

他们的感情变化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为了挽回他们对自己的印象,自己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

当然最初是有些觉得委曲:每次请假之後阴阳寮的年轻一辈们的脸色都会变得更加难看些,刚进入阴阳寮时对自己很热情的那些人们,最近也除非必要不再跟自己多说一句话了。有的人具体情况什麼都不知道还对自己生气。

可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上考虑一下,又觉得他们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确实,敏次殿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对我报以敌视的态度,可是……”

一边摘下累人的乌纱帽,一边照例解下发髻散到脑後。接著又走到走廊上,在彰子和小怪中间一屁股坐下来。

十一月份的午後,风虽然有些冷,但是空气很清新,太阳明朗的照著,如果不在意寒气的话可以算得上是很清爽怡人的天气。

“即使是我,如果刚出仕的新人动不动就请假,我也会生气的。而且行成大人呀那些公卿贵族们偏偏还对我另眼相看,这段时间行成还说我是‘前途有望的阴阳师’,还让我替他给他的侍从祈祷早日康复,真是服了他了……”

昌浩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著,露出一丝微笑,可是笑容却很快消失了。

可是确实有一些些时候会觉得有一点痛苦。可是要是考虑起那些来,就没有个完了,而且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些自己也清楚。

可是……

昌浩的目光里微微流露出一丝苦楚。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沾家人的光,可是却总要被人家那麼说,想到这,心里好累啊……”

昌浩一动不动地低著头,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没有想要博取谁的夸赞,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小怪总是陪在身边,最近连也总伴随左右,遇到危险的时候总有晴明帮自己一把,最重要的是,彰子平平安安地在自己身边,对自己微笑著,自己也觉得这样就足够了的。

只是,那些光靠自己的努力怎麼都改变不了的事情,堵住自己胸口,让自己觉得好沉重。

小怪还在想昌浩怎麼了,彰子却已经伸出手在昌浩头上缓缓地抚摸著,好像安慰孩子的母亲一样。

小怪抬头偷偷看一直闷著头的昌浩的表情,眨巴眨巴眼睛好像要说什麼似的,最後却将身子扭向另一边,自个儿挠著自己的脖子。

昌浩的表情很是不好意思,好像为自己说了不争气的话而惭愧一样。而同时却又彷佛轻松了很多的样子,嘴边露出难以言喻的微笑。

“……好些了吗?”

对柔声询问自己的彰子,昌浩保持著低头的姿态微微点了一下头。

“……嗯。”

然後抬起头,眯起眼睛说:

“这些,都没什麼的。”

“不要故意逞强哦……’

步履沉重的小怪,半张著眼睛看著前方。与他相对的昌浩却意气风发、昂首阔步地走在大道上。

“我可是没有逞强哦!”

“哦,是吗?”

对昌浩若无其事的回答,小怪报以一声叹息,在心中暗自感叹:

彰子的安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无敌啊。那麼多带刺的话,此刻都完全不被昌浩放在心里了。

不过,应该也不能说是完全消失了吧,那些让人觉得沉重的事情。

稍微打了会儿盹儿的昌浩,天黑之後起床吃过有些延迟了的晚饭,之後便像往日一样外出巡视了。

细细想一想晴明似乎什麼也没说,阴阳寮的人们似乎也没有在为了降伏怨灵而有什麼行动。

所以,还是先把事放一放,好好考虑考虑别的问题吧。

他俩现在的目的地是右京的尽头,以前遭到大蜘蛛的突袭、遇到大蜈蚣的那片地方。

虽然从那以後一直没有见到,可是那句耐人寻味的话,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要是蜈蚣蜘蛛它们现在出来倒省事了……”

他们穿过朱雀大道来到右京,走在两侧住家稀少的道路上。和左京比起来总觉得这里有些冷寂。具体原因他们也不太清楚,只听说过右京排水不畅,不适合建造住宅之类的传言。

小怪突然眨了眨眼睛:

“你,好像长高了?”

“嗯?”

小怪用後腿直立著,抬头看著不由得停下脚步的昌浩:

“嗯,果然是长高了。目光也看得远了。嗯,好好长吧。”

昌浩看著露出莫名喜悦的小怪:

“嗯,是吗?”

一边把手放在头上比试著。这麼说来小怪是从昌浩婴儿起就在看著他的,大概心境已经类似父亲一样了吧?

神秘失踪的事情最近突然不再发生,都城里的人也都渐渐安心了,前段时间夜晚不敢出门的贵族们最近恢复外出的人也渐渐多了。

不时和不知某家贵族的牛车擦肩而过的昌浩一行,在右京随意徘徊一阵之後,来到了一家被荒废的宅院前面。

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院墙已经残损不堪,各处都有坍塌,可以窥视到里面荒芜的庭院。夏天生长出来的茂盛的芒草乱蓬蓬地到处都是,对面的房屋看上去像是随时会倒的样子。

不经意地往里面望著的昌浩,突然发现趴在自己肩上和自己一样在往院子里看的小怪突然全身毛发倒竖,他吃了一惊。

稍过一会,昌浩也感觉自己背上突生凉意。

那里面,有什麼。

在那座房子里。

昌浩吞了口口水。他能感觉到极其危险的气息。不是妖怪,和一般的怪物发出的妖气完全不同的,凛人的气息。

小怪从院墙上跳了进去,昌浩也紧随其後。

在枯萎的芒草丛间穿行,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子不时感觉到被芒草划破微微的疼痛。

“回去後不上药不行了……”

一边叨叨,一边在芒草中前进,昌浩在荒院里小心翼翼地探察著。

是一座相当大的宅院。格欞上悬窗破破烂烂的,走廊上也全是。没有东西遮挡的厢房里积满灰尘和枯叶。

“这里,是谁的宅子?”

昌浩向远比自己多活了很多年,并且总是自称博学的小怪发问。小怪一边保持著警惕,一边在脑海中搜寻著开於这里的记忆。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惹恼了当时的天皇而被左迁的贵族。名字叫什麼来著,嗯……”

“左迁?是从朝中被撵走的意思吗?””是的,听说好像在当地抑郁而终。在政治纷争中失败者的末路也真是可怜啊。”

虽然语气还很轻松,小怪的表情却充满紧张,凛人的气息愈来愈强烈了。

“……那个……男人……”

昌浩猛地回头。

寝殿的深处,有什麼东西存在。

凝神细看,黑暗中隐约看见一个灰白的人影。不是生者。

“……是鬼,相当厉害的鬼魂。”

能感觉他浑身散发著类似妖魔的气息。

小怪警惕地小声说。

那身影突然**地向他俩望过来。

昌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冷汗不停地流淌著。乱了套的脑子里只想到自己从记事起开始好像还从来没有遇上过恶灵呢。

怨灵周身四溢的纠缠著的气息就是叫做“怨念”的东西吧,带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和刺骨般的寒意。周围的温度都在急速地下降。

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从脚後跟升起的凉气不住往上升腾。

怨灵慢慢地移动身体,发散出的怨念彷佛是一种伸手可触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恶……那家伙……究竟在哪里……”

“那家伙?……”

昌浩轻声重覆一遍。

怨灵紧紧地盯著他。凹陷的黑色眼窝里没有眼球,空空的眼睛里有什麼不住的滴落著,是泪吧,黑夜一般颜色的,血泪。

怨灵一步一步走向昌浩,伸著瘦骨嶙峋惨白的手,尖尖的指甲指向昌浩。

“唔……”

小怪狠狠地踩了一下的昌浩的脚,这家伙已经被吓得呆若木鸡了。

“别发愣了,晴明的孙子!”

“别跟我说孙子!”

条件反射性的,昌浩像往常一样怒吼一声,然後深呼吸一口气,束缚住他四肢的力量似乎完全消除了。

因为怨念太过强烈,昌浩刚才一时不能动弹。本来在对穷奇的一战中受到削弱的灵力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来到这里,正面受到激烈的怨念的袭击,抵抗不住也不足为奇吧。

必须当心的是自己。小怪咂咂舌头。回去後又要被晴明责备了吧。

“哎,算是自作自受吧。”

用昌浩难以听到的声音自语一声,小怪突然冲到前面,站在昌浩和慢慢逼近过来的怨灵之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他的全身充满了紧张,白色的毛倒竖著,额头上花一样的纹样放出热和光。

身後的昌浩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大概是小怪那句“晴明的孙子”起了作用吧。

今天没有带符咒出来,只用戴著手甲的右手结一个剑印,在面前摆好姿势。

风呼啸著,不光是因为季节的原因,寒气笼罩了整个府邸。

盯著摆好阵势的昌浩和小怪,怨灵又一次吼叫道:

“……那个男人……在哪里!”

昌浩皱起眉头,惊讶地看著怨灵。

“……那个男人?……是说这家的主人吗?……”

“早就死了哦,他在宫廷斗争中输掉了……”

小怪开口的一瞬,怨灵释放的怨念突然膨胀,带著强烈的物理性的力量向他们袭击过来。

突如其来的力量一下子将他们冲了出去,虽然芒草抵消了一些冲击,也只是稍稍一点安慰的程度,昌浩狠狠地撞在本已岌岌可危的院墙上,围墙顿时寿终正寝轰然坍塌。

“……好痛……”

背上和後脑都疼的厉害,苦著脸爬起来的昌浩又急急忙忙跑向院内,以昌浩为缓冲没怎麼摔到小怪已经快速地爬起来,返回原来的位置了。

昌浩冲著小怪瞪起眼睛:

“你可是把自己的安全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了啊。”

“非常时刻嘛,别放在心上。”

对於一脸若无其事的小怪,昌浩认真地考虑起了要不要上前一脚踢蛋这家伙。这时,怨灵的吼叫又开始了:

“那家伙,在‘内里’吗!”

他身上裹著的衣服翻滚起来,没有结发髻的散乱著的头发在风中倒竖著,完全是一副恶魔的模样。

昌浩的心完全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地狂跳著,浑身血液倒流,视线变得模糊,腿也有些站立不稳。

“昌浩!”

发现这些的小怪连忙喊他,可是昌浩已经在缓缓地往地上跪倒下去。

慌了神的小怪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昌浩身上,这时候怨灵却突然无声地消失了,只留下逼人的寒气。

昌浩一手撑住地面,好不容易才没有倒下去。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是因为受到那家伙怨念的攻击了?能站起来吗?”

朝关切地问著自己的小怪点点头,昌浩凝神看著已经凝固了的怨气,那里面已经没有那个可怕的怨灵的身影了。

“刚才,说过皇宫什麼的……”

“内里”,说的就是天皇所住的宫殿吧?

可是,内里已经在六月的那场大火中被烧毁,现场正在重建之中。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後宫里是有人,可是肯定不会有什麼有身份的男人的。白天另作别论,现在肯定是这样。

不管怨灵想要找的是谁,後官里应该肯定没有他要托的对象吧。

禁城里本来就是妖异众多的地方,为了防止有恶意的魔物进来而到处布下了法术。

“也许不会进得去吧……那就是之前所说的怨灵吧?”

“大概吧。”

小怪对昌浩的推测表示肯定。难怪,受到那麼强烈的怨念,那侍从和牛童不死才怪。连作为晴明继承人的昌浩都没能抵抗得住,浑身动弹不得。

昌浩把手放在胸前,连续深呼吸了好几下。感觉每次深呼吸之後身体都会轻松一点,手指虽然仍是冰凉,但是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站起身来看看四周,昌浩皱起眉头:

“咱们该去把他找出来,消灭掉。”

有过一番修行的自己都会这样,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会为此送命呢。

可是,小怪却表示了反对:

“傻瓜,你看看你自己脸色苍白成那样,赶紧给我回去好好休息。”

“傻瓜!什麼傻瓜啊!降妖除魔跟脸色有什麼关系吗!”

--“回安倍宅去!”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好像没有经过耳朵直接灌进了脑子里一样。

昌浩有小怪同时回头,只见眼前出现一个高高的身影,是披著长布隐在黑暗中的。刚才应该是一直隐身跟随在一旁的。

“那种程度的厉鬼不是那麼轻易就能除掉的,还是先回去休息才行--所以腾蛇才这麼说。

昌浩有些始料不及地看著。小怪则闹情绪似的把头转向一边。面无表情地看著昌浩。

“那与其说是怨灵,还不如说是魔鬼更接近。

所以小怪才让他回去的,什麼都不准备就去对决太过危险。

昌浩看了一眼小怪,他正把头扭到一边,後腿不停地挠著脖子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样子。

一边这样做,一边在心里嘀咕这家伙多管闲事。--不过昌浩还没有那麼大的本事读出他的心事。

“……明白了。”

昌浩点点头,拎起小怪的脖子放在肩膀上转身而行。

“放下我,我自己走!”

“不,现在好冷啊,要用你的尾巴做围巾没有问题吧。”

两个人互相也不看一眼,不客气地说著话。

轻轻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

重建的大内里。

白天工匠们在这里忙忙碌碌,可是到了晚上却是空无一人。

六月的那场大火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虽然已经进行过镇魂的仪式,可是工匠们仍是不愿意在晚上做工。本来如果可以点起火把连夜加班的话,肯定能省下不少时间和人员开支。

“虽然晴明大人来做过镇魂仪式,可是可怕的东西终究是可怕的啊。”

轻轻自语一句,年轻的舍人(侍奉并护卫贵族的下级官僚)叹了口气。

晚上有固定的巡视,每半小时敲打钲鼓,然後检查一些特定的地方有没有异情。

当朝的天皇现在已经搬到一条院去了,为了早日把天皇接回来,清凉殿和仁寿殿的再建工程是最急的。

地基已经打好,柱子也已经立了,屋顶也已经铺好,只差周围的走廊和栏杆还没有完工。

拿著松明四处巡视的舍人突然发觉清凉殿外的走廊上站著一个人。

“谁?”

他吃了一惊,就算是他自己除非有值班平时也根本不会跑到深夜无人的清凉殿这边来。

只有星星的一点清辉,周围仍是很暗的,可是那人却没有拿松明,独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非常可疑。

这个舍人是一个第六感十分不敏锐的人,虽然因为性格细致常能发现问题,但是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什麼非常现场,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幽灵和妖怪之类的东西。是即使脑袋上趴著小怪睡觉他也不会察觉的那种类型。

他把腰间佩带著的太刀握在手里,一步步向那个可疑的人走去。(说明:据我了解,严格来说,「佩带」指在腰间系挂武器等物

品;「佩戴」指在肩上、胸前、臂上系挂徽章、符号等

物品,书上的是错别字。)

“喂,你在那里干什麼!”

对他的低声询问,可疑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紧紧看著脚下,动也不动一下。

仔细看去,那人好像穿著灰白的狩衣(官服的一种)。可是别说配套的冠冕,连乌纱帽都没有戴,长而乱的头发披散著。

愈走近愈感觉到异样的气息。举著松明,舍人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的气氛。

冷得厉害,愈接近那人气温就变得愈低。

可疑人终於回头看了举著松明浑身发抖的舍人一眼。

借著松明的光看清了对方的脸的舍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那人的脸上,没有眼睛。苍白的脸上有什麼黑色的东西啪喏啪喏的滴落。

看著吓得动弹不得的舍人,可疑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这个位置……是谁的地方?”

作为天皇所在的正殿清凉殿的走廊,只有被允许上殿的人才可以上去。而且位置也是固定不变的。

舍人的嘴唇颤抖著,却发不出声音,只听得到他的喘气声。

可怕的男子再次重覆道:

“这里是谁的位置!”

“……啊……”

舍人拼命的挤出声音。

“藤原……行成……大人的,是、是、藏人头(官职)的位置……”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好不容易说出这些,舍人便恐惧过度而昏厥倒地。从手上掉下来的松明火把在地上滚了一会便渐渐熄灭。

藤原行成。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男人漆黑的眼窝升腾起青白色的火焰。

“……藤原……”

对,是藤原行成。是这个名字。怎麼会忘掉的呢,这个可恨的名字。

终於想起来了。

“你等著!……”

他冷冷笑著,与此同时,全身涌出剧烈的怨念四溢开去,吞没了倒在地上的舍人。

终於让我找到了。

藤原行成,等著瞧吧,这怨恨,这诅咒,你就等著细细品嚐吧……

右大弁兼藏人头的藤原行成,这天在自己的府邸写了些东西後便睡下了。

他是大内重建的负责者,每天都要向天皇逐一报告重建的进展。

前几天为了准备迎接进宫的女御,赶时间完成了飞香社的重建。住进里面的是当今第一显贵、对自己一直颇为关照的左大臣藤原道长家的一个小姐。

好不容易按期限完成的飞香社,带著原木的清香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对此行成总算是可以暂时松口气了,可是离完全完工还有很长的距离。

他的工作当然不光这些,作为右大弁和藏人头还有还多要事,自己也感到有些疲劳。

比平时睡得早些的行成,突然在半夜醒了过来。

奇怪,这麼累的话,应该能一觉睡到天亮直到侍女来叫醒他的。

突然,挂在走廊和厢房之间的帘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帘子对面的格欞上悬窗是关著的,这时候突然咯吱咯吱响了起来,好像有人要硬撬开它一样。终於悬窗微微打开,有风从那里吹了进来。

是什麼东西?

行成一脸诧异地起身,一边想著要不要点亮灯台,一边茫然四顾--顿时呆住了。

黑暗中,有谁在。

在悬窗的对面默然站著,透过微微打开的缝隙盯著自己。

因为是在黑暗中所以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风一吹,披散著的长发便像动物一样舞动起来。

行成只觉得有什麼苦涩的东西涌上喉头,席卷自己而来的空气像是带著刀剑一样刺骨,五脏六腑感觉到异样的压迫。

行成一边拼命地忍住恶心,一边盯著那个影子细看。

他比一般人要稍微**些,虽然不能感知到小怪的存在,但是走到死过人或者妖怪云集的地方时会感到不舒服,不过他还没有真正遭遇过妖怪或者幽灵。感到不舒服的话离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就会自己恢复。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所以这一次,是行成第一次看到死灵。

可怕的身影伸手攥住悬窗,弥漫的冷气使行成周围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

行成吐出的气息变成了白雾。吸进肺里面的空气冷得要将肺冻僵,从他的内部侵蚀著他的身体,难以忍受的头痛袭来,从脑袋内部彷佛要贯穿太阳穴一样的疼痛无休止地折磨著他。

难以言说的痛苦让他抱著脑袋缓缓倒了下去。唇间发出不成语句的呻吟声。

“……不可饶恕……绝对不可饶恕……”

从地面传来的声音撞击著苦苦喘息的行成的耳膜。

低头看著他挣扎的样子,怨灵一边流著血泪,一边冷笑著。

“就这样痛苦吧……痛苦吧……”

还不够,这怎麼够呢?你还活著!

是你,都是你害得我身体毁灭,再怎麼憎恨再怎麼仇恨都不足够。

痛苦吧,煎熬吧。然後--

“像满月渐亏那样的,一点一点夺走你的生命!”

第五章

外面已经是傍晚了。在太阳西坠之前,东边的天空有些发蓝。很大的一颗星在东边的山边闪耀。

让小怪骑在肩膀上,昌浩朝安倍宅邸走去。脚步沉重,无精打采。

“打起精神来吧。”

“嗯……”

小声地回答道,但是表情还是很阴沉。小怪叹了口气。

“……心中有说不出的烦恼确实很痛苦吧。”

点了点头,昌浩看了一眼小怪。不知为什麼,小怪的这番话中所包含的东西格外地让人觉得很沉重。

“小怪你也有这种烦恼吗?”

小怪从正面定定地看著他。眨了一下眼,晚霞色的眼睛一瞬间有些动摇。

“---啊。”

(说明:据我所知,破折号「--」应是只占行文中两个字

的篇幅,但书里的却是三个字「---」。

嘛,我就先跟著书,在这儿说一下便好。下同。)

轻轻地眯起眼,小怪的思绪飞到了很久以前。

“……当然有了。我可比你活得长多了。”

“但是,爷爷肯定知道吧?因为什麼都瞒不过他的。”

无意间所说的话。对昌浩来说晴明是捉摸不透的老狐狸,能够洞穿一切事情。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所以昌浩所不知道的小怪的事情,他肯定知道吧。

小怪沉默了。昌浩把他的沉默理解为肯定,果然爷爷是令人捉摸不透的老狐狸,不由得再次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敏次所住的宅院在右京,六条大路和西坊小路的附近。他们家并不很富裕,既小又旧。离皇宫还有一段距离,所以上班还挺费时间的。大概要昌浩的时间的一倍吧。

安倍晴明的儿子安倍吉昌,是能进入当代前五位的有能力的阴阳师。那个吉昌命令他去结设保护行成的结界,敏次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吉昌觉得要是敏次的话肯定能够办到,所以才这样说的。换句话说是承认了敏次的实力。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儿子。被认为是下一代阴阳寮的统领的吉昌。

今天由於凶气太重所以只能结退魔结界驱除怨念。准备好道具,施以完备的驱魔法,肯定能打倒这个怨灵。

必要的是完全的准备,和豁出性命来的心理准备。那对只靠沾家族的馀光的昌浩来说是不可能具备的吧。

“因为是最小的孩子,肯定晴明大人也很宠爱吧。但是不要以为这到社会上就能行得通。”

如果问昌浩本人的话,他肯定会立刻大声否定道“不对!你们对爷爷抱有太多幻想了!”。但是敏次本人却很认真地这样想。

要是输给那个沾祖父馀光的家伙的话,那怎麼能忍受得了。自己一直到现在为止可是呕心沥血地努力过来的。

沿著完全黑下来的西坊小路往南走的敏次,突然感觉到被一种异样的空气包围,不由得停住脚步。

往周围看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有。很少出现妖怪,一但威吓一下就会逃走的。但是现在连那个也没有。

敏次拼命压抑住像早钟一样砰砰跳的心脏,朝四周环视了一圈。

北风吹动白云流动,冬天的夜空是湛蓝的颜色,点缀夜空的繁星闪烁。

敏次看不到,那个夜空有奇妙的晚霞一样的东西在扩散的样子。白色的沙尘被风吹起而飘舞,覆盖住天空的样子。因为他不具备看到妖魔的灵力。

笼罩著四周的恐怖的怨气,敏次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和包围了行成家宅邸好几重的怨气很相似。不,可以说就是那个怨气。

“……不要坏……我的好事……!”

好像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低沉的怒吼声传到耳边。

敏次不由得屏住呼吸。不知何时起,眼前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怨灵。

怨灵用深陷下去的燃烧著灰白色火焰的眼睛死死盯著敏次。脸颊上描著黑色的筋。从好像死人一样面色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的那些筋,在啪嗒啪嗒地滴下来。

呼吸几乎都快停止了,可是敏次还是勇敢地振作起了精神。如果这时候害怕的话就没法降伏它了。没关系的,头脑中有的是知识。

把搁在袖子里的念珠缠绕在手上,敏次双手结印。

首先是驱退魔法,然後是降服魔法的咒语。镇定点,我一定行的。

“你特地现身的话,那我也省得去找你了。受死吧,怨灵!”

随著一声怒吼,咒语的唱咏响彻四周。

“怨灵哟,凶物哟,立刻回还,回归原处!”

怨灵一下子僵硬了,好像在忍住痛苦似的扭曲著脸。

“无形之弓哟,千代之神的神弓哟,放出的神弓,以妖怪为目标,射吧!”

逐渐高扬的清冽灵气化身为无形的弓,朝妖怪射去。

(乱入:「妖怪」?怨灵也是妖怪吗?)

(说明:「清洌」指清澈;「清冽」解清而冷。我不知书中

想说的是哪个,如果错了,还望见谅啊。)

接著那个弓深深地扎在怨灵的眉间。

“哇哇哇哇哇………!”

(乱入:……省略也应当是占行中两格而已,书中怎麼又是

三格的?算了,大家都知道便好。下同。)

怨灵的惨叫在回响。怨灵用双手按住额头,痛苦地滚来滚去。

“成功了吗!”

在敏次确认成功的一瞬间,怨灵突然停止了扭动。

第六章

沿著堀川走的昌浩突然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氛停住了脚步。好像被什麼牵引似的抬头看了看南方的天空。

“……刚才那是什麼?”

小怪好像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小怪的声音有些僵硬。昌浩摇了摇头。

“不知道。”

称之为预感吗。不,还不如说是直觉合适。

说不出的什麼东西,好像一直贯穿脑髓,煽动起一种焦躁感。怎麼也镇定不下来。

“是心理作用吗。或者说莫非行成大人出了什麼事……”

昌浩以指按唇苦苦思索。担心。也许最好是去行成的宅邸一趟吧。

看著不知如何是好的昌浩,小怪问道:

“你怎麼看?行成出了什麼事?”

昌浩皱起了眉头。小怪让他用直觉回答。小怪好像比昌浩本人更相信昌浩。

不被旁枝末节所干扰,比起思考来脑子里先冒出的的结论是什麼。

“--不是行成大人。应该是别的地方所发生的什麼事情。”

那麼,小怪说完从昌浩的肩膀跳下,在前面引路。

“先回家占卜一下再说。比起瞎猜就行动,这样效率会高很多。”

确实小怪说的对。

昌浩跟在小怪後面跑了起来。

气喘吁吁地从大门穿过,打开板门,把鞋子半脱半扔出去,小怪和昌浩喧闹地朝房间走去。

听到动静的彰子从里面露出脸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进去了。

“……啊。”

看著扔得到处都是的鞋子,彰子叹了口气,认真地把鞋摆好。前脚尖那儿沾了些灰,也帮他拍掉。

彰子把沾在手上的尘土抖掉,然後往昌浩的房间走去。

“昌浩?”

打开板打往里一瞧,小怪正跳起来在空中咬住昌浩扔出去的乌纱帽。一个转身用完美的姿势著地的小怪,发现了彰子的存在,扬起脸问道:

“哦,彰子,刚才怎麼样。我是不是很帅啊?”

“小怪,你的身体真的很轻盈啊。”

在感叹著的彰子身後,还有一个隐身的。和坦率地感叹著的彰子不同,在想别的事情,但是没有说出来。

昌浩把直衣脱掉换上狩衣,一边动来动去把头发放下在後面扎起来。一直在忙活的昌浩突然意识到了一道视线,转过脸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哇!”

彰子已经习惯了这样如字面所说的跳起来的昌浩。

“你回来了。”

微微一笑,然後收拾起扔在**的直衣,跪在那儿开始认真地叠衣服。

慌张的是昌浩。赶快过去伸出手要拿回直衣,但是,彰子不给。

“露树大人说了,昌浩你不会叠衣服立刻就会起皱的。”

“哎,母亲大人竟然说这种事。”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交给彰子是明智之举。”

连小怪都和彰子一夥了,昌浩已经没有胜算了。

把手按在额头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已经放弃的表情转向六壬式盘。

彰子一边灵巧地叠著衣服一边笑道:

“今天啊,我去了市集。”

砰的一声。

“嗯?”

小怪抬头一看,昌浩保持弯腰伸手的姿势僵硬在那儿了。脚边式盘掉落。从那个姿势可以推测拿上来的式盘又掉落了。

小怪在心中小声嘀咕道。那东西可够沉的,要是砸在脚上的话连骨头都会轻易地碎掉的。

昌浩用好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样的动作缓缓地转过头来。

“……市集?”

“是啊,但是,晴明大人命十二神将之一的跟我一块去的,所以用不著担心的。”

昌浩对爽朗地笑著的彰子乾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啊,这样啊。啊。那真是太好了。”

把式盘拿起来,昌浩把它放在书桌上然後坐下来。在他旁边,彰子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凑了过来。

“然後呢,我在市集上买了样东西回来……”

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纸包递过来。昌浩歪著头接过纸包。

另一方面,在稍微靠後的位置一直在看著的小怪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盘腿坐著的。顺便说一句还是隐身的。昌浩和彰子虽然看不到,可是瞒不过同族的小怪。

“怎麼了?”

没有说话只是动了一下眼睛。视线的著眼点是那个纸包。一看就明白那是什麼了。

昌浩问道:

“这是什麼?”

展开的纸包里装的是橙色的椭圆形东西。好像见过但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是什麼。

“这是杏乾啊。昌浩你没吃过吗?”

“杏我倒是吃过几次……但是,没吃过杏乾。”

昌浩伸手拿了一个杏乾,放入口中。虽然很乾燥可是仍然很柔软,咬下去,甜甜的酸酸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

大口大口地吃著杏乾的昌浩,不停地默默往嘴里运杏乾。彰子觉得有些好笑似的一直在笑。好像很合他的口味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真好吃啊。我竟然不知道有这麼好吃的东西。”

一下子往胃里填了五个杏乾的昌浩终於开口说了一句话,彰子双手叠在胸前。

“露树大人说可以随便买些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才买的。”

“嗯?”

把手伸向杏乾想继续拿的昌浩,被迫停住了手。

“小怪咱们一直叫他小怪,所以我想叫他小六的话可能会显得比较亲密,你觉得怎麼样啊?”

“……啊?”

昌浩无语了。

另一方面,一直在後面微笑著听他们说话的小怪也瞪大了眼睛。

“……小六?”

抬头看了一眼,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脸让人觉得现在好像有些**。小怪立起身,默然地拍了拍的肩膀以示安慰。

昌浩也沉默了一会,听到手里拿著的杏乾掉地的声音终於回过神来。

“哎呀……这个啊……”

“可是小怪我们不都是叫他小怪吗?”

听到彰子的话,昌浩立马反驳道。

“小怪是怪物所以才叫小怪的。但是不管怎麼说叫为小六我觉得不太合适。叫小怪为小怪倒还说得过去。”

“等一下,你这种说法我可不能置若罔闻哦。”

此时小怪也插了句嘴,可是被完全忽视了。

“就是。不是和他本人很相配的名字吗。爷爷经常说本来名字这种东西就是最短的咒语。”

“既然这样的话就不要叫我小怪了。”

小怪又插了句话,这次是被彰子无视了。

“小怪就是小怪。可是我觉得叫小六很可爱呀。”

“这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