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识

第95章

一行人从明和殿出来,高长风倒是不急着回去,让宫人们远远跟在后面一路行至了御花园门口。

“司夜大人他为何总是孤身一人?”叶时雨于高长风侧后半步,边走着便问道。

“他……”高长风罕见地犹豫了下,“有他的思虑。”

“我瞧着谢先生与他有些不同。”叶时雨莫名地来了兴趣,“二人站在一起时显得比旁人都亲近些。”

“你倒好事起来。”高长风微微抬起手,远处的宫人们见状停了下来,守在了御花园的月亮门外。

“并非奴才好事,这么些年来司夜大人总是独来独往的,奴才是真心希望有人与他相伴。”

“那就全看他自己了。”

深冬的御花园的确没什么可逛的,走着聊着,就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假山边上,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上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原来这个山也没多高。”叶时雨打量着,忍俊不禁,“想当初奴才挂在半山腰不上不下的,现在瞧瞧不过如此。”

高长风看了眼假山顶上那个如今看起来小小的山洞,别说两个人,就是叶时雨一个人也显得拥挤了,

“当初你只有这么点儿高。”高长风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若不是一身小太监的服制,我还当你是个小宫女。”

“幸而当初遇见了陛下。”叶时雨转头抬首,看向高长风的眼中满是庆幸与欢欣,“这里一次,喜公公那里一次,奴才还不知道陛下身份时,就被您救了两次性命。”

“所以你觉着是幸事吗?”高长风突然认真地看向叶时雨,“且不说之前的辛苦,就是往后无论你做什么,都会因你我之前的情意而被人诟病,而无视你的努力与功劳。”

即使表面阿谀,噤声不言,可人心中所想却非权势所能左右,高长风知道那些臣子们对叶时雨的忌惮与惧怕,可那惧怕中却掺杂着鄙夷与不屑。

高长风双目不自觉地染上了愁绪,心中更是暗叹着即便成为了君王,却依然有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无奈。

四下静谧无人,叶时雨左右瞧瞧笑而不语,伸出双臂揽住了高长风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轻声道,

“奴才要说几句大不敬的话,您可不许生气。”

高长风顺势坐在山石之上,将人揽在怀中,“那我倒是要听听有多不敬。”

这样的话对于叶时雨来说也是极为忐忑的,他没敢直视高长风的眼睛,低声却坚定地道,

“奴才明白,无论做下什么样的事都会被万人唾骂,不过奴才最不在乎的便是这个。”

一阵风刮过来,冷得很,叶时雨缩了缩脖子,将下巴藏进了皮裘领子里,笑了笑,

“奴才这辈子最怕皇上声誉受损,可偏又自私得很,反倒成了这祸根,所以若奴才先走了,皇上就把奴才找个破席子一裹扔进乱葬岗,就说自己原是糊涂了。”

“若皇上先……”叶时雨将头缓缓靠在了高长风的肩上,神色黯淡,“那皇上一定要提前赐死奴才,总归是保着您的声誉要紧,也让奴才别受其他的苦。”

高长风的心中泛起一阵突如起来疼,他将怀中的人紧了紧,握住了一双冰凉的手,这话虽不喜听,却句句属实,

“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有些事现下就可以准备了。”

“何事?”叶时雨好奇地问着,可高长风却只说了这一句,其他的却是问不出来了,叶时雨只得调转了话头,

“皇上,奴才虽没要了黄既明的命,但奴才心里恨他,定也不会饶他。”

这些日子缓和了不少,叶时雨才敢再提黄既明之事,“他既管不住自己那二两肉,那就让他做个风流鬼去吧。”

“就知道你不会放过他。”高长风虽有些无奈,但知道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会独善其身,“还是尽早将他处理了好,毕竟秦如意就是你,他活着便不稳妥。”

“黄既明根本不敢与黄相说秦如意之事,更何况秦如意已死,他更不会刻意重提。”

高长风闻言眉头一蹙,“你莫要以为万事皆在掌控。”

二人正聊着,却传来了崔安久的声音,

“皇上,黄相进宫求见。”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崔安久也不敢直直地上前来,立于靠近二人后就在山石遮掩之处通报。

朝中无甚大事,高长风看了眼叶时雨,眼神玩味,“该不会是你惹出来的事,准备要朕善后吧。”

“善与不善,这次奴才只听皇上的。”

若按黄铮易平日,他实在是没脸开这个口的,就连上次他不举之事也是遮遮掩掩,最终也没挑明,可现下事关黄既明的性命,再难也得说。

高长风一听,心中便觉得痛快,可面上却是震惊中带着丝冷然,

“他近日不是老实许多,怎会得上这种脏病。”

“老臣也是没脸说!”黄铮易虽怒极却无奈,更多的是怒其不争,羞愧不已,“他其实前阵子就有了这病,刚开始不敢说,偷偷寻人治着,可不知哪里找来的庸医给耽误了,现下若再不好好救治恐性命难保。”

“黄相,黄既明先是在陇江溃口之时险酿大祸,将秦如意之功劳据为己有,后又在御瓷上以次充好,巨额获利,最后竟在秦如意暴毙之后将其家产全部吞没。”高长风语气淡淡,却让黄铮易背后冷汗直流,“这每一桩都没冤枉了他吧。”

“是老臣教导无方!”听到秦如意的名字,黄铮易的目光一闪,敛目跪倒,深深伏地。

“若不是时雨劝朕,单就瓷器一事就足以让他死上好几回,甚至牵连整个黄家。”

黄铮易伏得更低,没敢接话。

他知道高长风既然敢将煞星一事说与他听,一是知道他不会轻易说出去,二则是现下皇室无人能与之抗衡,他不怕。

但叶时雨却怕。

当然此刻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黄铮易满心皆是他的宝贝孙儿, “老臣一生从未愧对良心,可偏就只有这个孽畜,只求皇上看在老臣鞠躬尽瘁的份儿上救他一条性命,今后老臣就是锁也要把他锁在家中。”

“罢了,朕念在你为了历朝鞠躬尽瘁,会叫个太医去瞧瞧,但这病你应当清楚,治不治得好就全看他的造化。”

高长风所思自然不是如何医好那色胆包天之人,而是如何让他死得更痛苦。

黄铮易当然也不会将宝都押在太医身上,他同时也在寻访名医,但此病不光彩黄家也未明说,皆是私下寻着。

可今日从宫里回去,管家竟说有一大夫寻上门来,现下就在厅堂旁的厢房坐着,问他可去一见。

黄铮易心中猛然一惊,黄既明这病并未宣扬怎会有大夫主动寻来,他甚至没将朝服换下就匆忙而去,那厢房里果然坐着一名中年男人,看着倒是恭敬和气的模样。

家仆们本以为相爷交谈几句会出来,可没想到二人竟单独在厢房内从傍晚谈至天色如墨,甚至连茶都没加。

谈毕这大夫竟就这么走了,根本没去看黄既明的病情,黄铮易则独自在屋内坐了许久才出来,他看了眼手中的物件儿,径直去了黄既明的寝房。

还未进屋便听见黄既明在大声叫骂,黄铮易身形一顿,深深吸了口气才进去,见着祖父进来,黄既明摇晃着身形瘫坐在床边,禁不住地恸哭。

他现如今日日头痛发热,身上到处都是瘙痒的丘疹,有些地方甚至生出了脓疮,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黄铮易看着他是既气恼又心疼,可他现在顾不得安慰他,则是走到距黄既明数尺之外停了下来,手掌摊开,

“你可认得这个。”

黄既明哭得是涕泪横流,眨了几次眼都没看清,忙用衣袖擦了又擦,刚想凑近又想起自己这身病,怯怯地停下了脚步。

屋内灯火不算太亮,可黄铮易手中的东西却反射出了些许微弱的光芒,黄既明一看之下当场愣住,眼神有些瑟缩地向后退去,

“这事儿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就是芳菲阁的那个……”

“那么除了他,还有谁有同样的物件儿?”黄铮易脸色阴沉,让黄既明不敢遮掩,慌忙道,

“还有那秦如意,孙儿最早就是瞧他戴着的。”

黄铮易一字一句,冷若寒霜道,

“那现在你仔仔细细,将秦如意的样貌讲与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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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终有散时,随着风暖冰融,最难捱的时候总算是过去了。

以往有灾都是先由县向上层层上报,等传进了皇宫都不知要过去多少时日,但此次乃是皇上发觉不对,未经上报便直接下旨由户部向下分发物品,速度上不知快了多少倍,才让百姓得以渡过了这次罕见的酷寒。

各州府的奏折如雪片般传入宫中,无不是歌功颂德之辞,这样的结果本是皆大欢喜,可民间却渐渐流传出一首童谣,一开始倒是无人在意,可待官员们想阻止时,竟几乎已传了大江南北。

“寒风吹,大雪落,落得芦花满天飘;称一称,量一量,棉花只塞半两多;穿新衣,盖新被,小孩儿冻得哇哇叫!”

叶时雨低低念着,禁不住冷笑一声,

“他们总当百姓好糊弄,却不好好想想,他们克扣下来的一分一毫,唯有百姓才能切身体会。”

“现下证据确凿,是否……”清川做了个十指紧握的手势,跃跃欲试。

“收,但不可急收。”叶时雨圈起了几个名字,“就将这些小官小吏先拿了,切记查到户部的员外郎就说此案到此为止,让他们放松警惕。”

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即使砍掉一些根脉也无法撼动,他并没有想过仅能借此案就扳倒卢元柏,但这一步必须得迈出去。

这其中还有件事情让叶时雨十分在意,那便是卢元柏一定是贪墨了巨额的钱财,可幽肆反复调查却未发现其老家的确是藏有一些,但那仅是九牛一毛,他究竟把这些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叶时雨曾想过许多,甚至查到了几间卢元柏秘密购置的宅院,里面竟也是干干净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卢元柏太干净了,这一切就像是特意给他看的一样。

叶时雨突然叫住了正在往外走的清川,“先停了对卢元柏的暗查。”

清川一愣,“要放过这个狗东西?”

“不,他防备的过于严密。”叶时雨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去查那个富商林之意。”

牵扯的富商有很多,但这个林之意尤为特殊,他不仅与卢元柏有关系,就连黄既明也与他称兄道弟,这其中会有什么联系?

叶时雨眼皮一跳,莫名地心悸了一下,他不自觉地摸了下左耳,低头看了看手中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汤,还是饮了一口以平复了心中的乱跳,

“还有黄既明,尽快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