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识

第66章

高长风心中虽急迫,可他知道必须要将叶时雨的事冷下来,越是在乎,便要显得越不在乎,他不能让其再次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让所那些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之人寻得一点可乘之机。

诏狱里虽不好过但却固若金汤,他只要肯放下赴死的念头,有萧念亭的人守在那里起码安全无虞。

现下于内,朝堂在短期内经过了两次宫变,早已空虚不堪,而这恰恰是高长风所希冀的,他抛出当年顾家一案,将所涉及之人皆已抹去了官职待审,所有人都明白,皇上这是誓要将薛家连根拔起,但除了在外正与杨子瑜僵持着的薛羽,当年此事最大的幕后指使者,谁都知道是如今还重病静养在宫中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从被高靖南软禁后就骤然病倒,日日与汤药为伴,再待高靖南死讯传来,当夜就瘫了半边身体,就是想下床也下不得了。

无论如何,高长风依然要尊称太皇太后一声皇祖母,他来到慈安宫对着病榻问安,礼数上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床榻上的薛太后哪里还能见到往日荣光,原本略显富态的身体如今已枯瘦如柴,就连说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高长风体恤地坐在床榻边上,仔细问着病情,叮嘱着宫人们要用心伺候着,正逢煎好的药送来,庆公公在一旁端着药碗,高长风拿起勺子细慢条斯理地喂着,

“朕虽心疼皇祖母,可有的事情还是要讲与您听。”高长风边喂,边贴心地用帕子擦去太皇太后嘴角溢出的药汁,

“翰林院正在拟撰史书,朕觉得先皇死于一名太监之手写上去着实不太体面。”

话音刚落,高长风看向药碗的眼神闪过一丝凌厉,他感到了转瞬即逝却显而易见的杀意,然而待他抬眼望向太皇太后,这丝凌厉也已消失不见,

“朕想着不如就写先皇乃是因为生了顽疾而不治,如此也顾了皇家与先皇的颜面,不教后人指指点点。”

太皇太后人虽动弹不得,可头脑却清醒,史书中多的是粉饰太平的堂皇之语,高长风此举也不算反常。

只是对于她来说,提及高靖南就犹如刀子剜心,一行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出,高长风忙拿着帕子拭去,还轻声安慰道,

“先皇的身后事朕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皇祖母如今就只用安心养病即可,待过一阵子朕带着昀儿来看您,您还没见过他吧。”

太皇太后将头别向一边点了点头,高长风见事已说完,药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直至关上殿门,慈安宫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安静,庆公公怆然地跪在床榻边上,咬牙恨道,

“太皇太后,您就这么忍着!?”

“靖南这孩子从小就不听话,你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是要对着干。”太皇太后有些失神地看着华丽的顶账,

“哀家说他会后悔,他偏不信,高长风为何要编改史书,保存体面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庆公公也意识到了什么,双瞳微微缩紧。

“但无论史书如何编撰,叶时雨都应斩杀谢罪,可高长风却迟迟留着他表面上严加看守,实际则是无人能动。”

“哀家猜得没错,叶时雨与高长风定然有什么联系,他们当初这是引狼入室啊……”

“太皇太后,别人动不得,可奴才能。”庆公公直起了一直佝偻着的脊背,双目中迸发的杀气,就算不懂武功之人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现下靖南已逝,你就算是做得到又当如何,早晚不过再搭上条性命罢了。”太皇太后已是疲极,

“如今哀家是谁也护不了了,薛家还能否延续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诏狱深处的监牢中,飘出一股淡淡的药香,叶时雨正歪着身子给自己的脚上药,先前是根本没必要去管,如今他既已答应了皇上,那就要看顾好自己,这脚也万不可废了。

只是当时没及时上药,现下这个药似乎已经不太管用,他思索着要不要叫来狱吏给萧念亭传个话,却恰巧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传来。

这个时候不该送饭来,又会是谁?

叶时雨很快见着了来人,竟是顾林。

狱吏打开牢门后一言不发地走了,顾林背着药箱就这样站在监牢门口,眼神中说不清是喜是忧,是悲是惧。

他一路进来经过了诸多牢房刑室,单单是多看上一眼都觉得头皮发麻,不寒而栗,可当他走进这本应如地狱般的牢房深处,虽极为昏暗潮闷,却是一派整洁有序的景象。

叶时雨也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枷锁缠身,惨不忍睹,而是平静地看着他,连眼神都清澈明亮,就好像这里并不是诏狱中最可怕的地牢一般。

“是皇上秘密派我来的。”

顾林开口道,他试图在叶时雨眼中寻找到惊讶之色,却未能如愿。

“我脚上的伤口总也好不了,还烦请顾太医帮我瞧瞧。”

顾林咽下了所有想问的话,将他身上的伤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遍,尤其是脚上的伤口处理得当又取出几瓶药留下,

“我不能常来,这脚上的伤还需你自己换药,另外你气血太过亏损,狱中无法熬制汤药,这蜜丸你早晚各一粒服下即可。”顾林顿了顿,“你可还知时辰?”

“不太知道。”叶时雨淡笑着,失了血色的双唇让这笑容看起来并不太美好,可那一双眼却是极亮的,

“不过我分得出早饭还是晚饭。”

“那就好。”顾林的声音有些闷闷,就好似胸口憋着一股气一般,“叶公公好生休养着,在下告退了。”

叶时雨就看着他背起药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叹了口气后转身要走,

“顾太医。”

顾林猛一转身,看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中,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着了叶时雨的道,便没好气道,

“这等境地了,你还开得出玩笑。”

“顾太医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叶时雨的笑容渐渐敛下,“我曾说过,等到了那日必尽数告知,如今虽仍前路未卜,但我心中所愿之事现已达成,这其中事顾太医若愿听我便讲与你听可好?”

“是你自己愿讲,又何必问我。”

顾林语气虽有些冲,可叶时雨知道他当自己是交了心的朋友,可偏偏处处受了欺瞒,设身处地想想,气恼是应该的。

于是叶时雨轻声讲着,从承欢殿到昭华宫,从落日关到随宁府,最终从御前到诏狱,他讲得十分简单,略去了诸多细节尤其是情感,可顾林仍是听得惊心动魄。

“所以我会在情急之下挥刀救驾,所以皇上会让你来为我医治,就是因为我一直都是皇上的人,从未有过改变。”

顾林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太医院中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竟卷入了如此复杂的纷争之中,他沉默了许久后才缓缓道,

“那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怀有目的是吗?”

“虽有太多不可说出口之事,可我对顾太医的情义却从未掺假。”叶时雨声音低涩,“只是最初与你接近,确实没想到今后会发生这么多事。”

“罢了,从皇上派我来这里,我就知道自己是下不来你这条船了。”顾林一阵苦笑,“看来我以后还要仰仗着叶公公才是。”

“如今我还不是在仰仗着顾太医。”叶时雨笑道,“我倒有一事想问你,皇上是否接了小皇子回京?”

“小皇子已回京已一月有余。”

这事起初闹得沸沸扬扬,也有不少质疑的声音,可一番折腾下来一切都严丝合缝,尤其是这小殿下眉眼间与太上皇有几分相似,更是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所以这位殿下就是……?”

顾林心中其实早有答案,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虽明知当时那种境地叶时雨不可能与他讲实情,可最终这个结果仍让他后怕不已。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困大牢,满身伤痕之人,至今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当他计划初始之时甚至还是个孩子而已。

自己虚长他近十岁,却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真不知道是该夸他聪明,还是该骂自己蠢笨。

叶时雨也自知没什么可辩解的,的确自最初他就是怀有目的地接近了顾林,而顾林是真将他当弟弟般照顾,他其实很想认顾林做兄长,可嗫喏了一会儿也没脸提出,讪讪作罢。

顾林走后不久晚饭便送了来,他取出一粒蜜丸服下,这蜜丸中似乎有些安神的成分,不久便有些昏昏欲睡,左右在牢中也无事可做,叶时雨躺下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深眠。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心中猛然一跳,脚好似踏空般遽尔惊醒,这种感觉让人十分难受,叶时雨闭着眼睛平复了一会儿心跳了才缓过来,可仍觉心悸。

奇怪,是做噩梦了吗?

叶时雨睁开眼睛,他不知是否已快天亮,这种昼夜不分的感觉十分折磨,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最终坐了起来。

突然一阵东西倾倒和一声惨叫远远传来,叶时雨甚至连眼都未抬,这种动静在这里只能算是寻常。

可随着声音渐渐逼近,叶时雨警觉地抬起了头,只见一个人似乎是拖着另一人在走,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随着身影愈发的近,只见此人一手持着柄短剑,一手扣住了狱吏的脉门将他拖拽而来,叶时雨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要知道现下这里的狱吏都已不是寻常人,乃是萧念亭亲自布置下来的,可人现下如同一只被狼叼着的小羊一般毫无招架之力,此人武功很强。

这正是庆公公。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许多没有头绪的事情即刻联系在了一起,可叶时雨也知道,即便他什么都猜到了,这密不透风的监牢也无处可逃。

只见庆公公将人狠狠甩在了牢门之前,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