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识

第49章

养年殿的偏殿中,顾林替叶时雨把着脉,余光看了看他身边的柳旭,欲言又止。

柳旭是个极有眼色的,忙借口有事出去了,顾林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前才开口问道,

“小……”似乎觉得说出来不妥,顾林顿了顿,“他如何了?”

“已妥当。”

顾林闻言松了口气,心想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的答应了叶时雨,或许可见小殿下不过才三四岁便被决定了命运,一时心软。

更深一层来说,叶时雨已是今非昔比,早就不是那个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太监了,他既告知了计划,顾林又哪敢拒绝,可如此一来他知道自己与叶时雨自此绑在了一起,也不知是福是祸。

叶时雨看顾林脸上阴晴不定的,知道他顾虑颇重,转身为他倒了杯茶,淡笑道,

“顾太医放心, 我只是不忍看到这么小的孩子丧命才想帮上一把。”

顾林没说话,他虽猜不透叶时雨为何要瞒着皇上做出这种事,但他也清楚,叶时雨绝不可能只是因为发善心,而且在他看来叶时雨虽已位及御前,但经历十分单纯,与皇上之间情意深厚,按说也不应有什么二心。

顾林觉得眼前的人捉摸不透,更觉陌生,心中不免有些后悔。

“我一直是将顾太医当朋友的。”叶时雨劝慰着,“而且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若今后真有什么,我也定一力承担,绝不会让顾太医有什么差池。”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顾林如今不敢再将朋友二字说出口,“叶公公近日似乎睡得不太好,我还是为您拟个方子吧。”

“顾太医,这深宫之中唯有你才能让我说出朋友二字,有些事情虽暂时不能说,但等到了那日,我必会悉数告知,绝不隐瞒。”叶时雨无视顾林的逃避,仍继续道。

那日?是哪日。

顾林不知道为何,听到这里两个字心中猛地一跳,但心想事情已做了,自己再这样不免矫情,便转身将方子递给叶时雨,

“叶公公放心,我自知轻重。”

顾林走后一会儿,柳旭便回来了,一脸神秘地将门掩上,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笺子,

“公公您瞧瞧这个。”

柳旭果然是在官员之中有不少暗线,自打那个随宁知府走马上任后,“名声”似乎就打开了,来找他办事之人就逐渐多了起来。

不用看便知道,定是那些心思活络的官员送来的,有求官的,有求办事的,所给的钱财都颇丰,但无论他拿来多少,最多选一件去做,所以人都道最难的莫过于让叶公公开口答应,但若是答应了,那必是十拿九稳的。

这种事情知道的自然知道,既然是利益相关,只要不是需皇上亲自过问的,他们也都默契十足,不会多言。

叶时雨大致一翻,状似随意地抽出一张来看了起来。

这是个名叫魏秉泽的地方官员,看上的是户部郎中之位,不过正五品,小事一桩。

“就这个吧。”叶时雨将手中的笺子凑近烛火尽数燃了,柳旭露出谄笑,

“奴才替魏大人先行谢过公公。”

叶时雨看似随意,但其实此人本就在他的名单之中,这个魏秉泽他已知晓是殿下的人,这其中关键自然是他心中有数。

自高靖南登基已有半年多时间,临近年关之时,按照惯例皇帝需携众臣至京城外的皇家寺庙——昭华寺为国为民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这又是高靖南登基后首次祈福,自然是重视非凡,他目前还未充盈后宫,便只有高靖南以及玉太后和太皇太后前去。

祈福仪式甚为繁兀,加上来回共需五日,按说叶时雨作为御前大公公那必是要随行的,可临行前却因一点小事惹了高靖南不虞将他撇在了宫中,众人心中虽疑,可谁又敢真的议论。

皇驾已离了皇城,算算时间应是已到了昭华寺,叶时雨站在静悄悄的养年殿中,眼见着阴云掩了日头,挡住了冬日里唯一的一丝暖意,一阵风卷过,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这寒颤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明明已穿着貂皮的袄子,手都捂得有些冒汗,可为何还觉得心里寒极,胸口闷闷胀胀的,有些犯恶心。

“柳旭。”他忽唤道,“今夜不必准备膳食了。”

“公公怎么不吃饭呢,多少弄点儿吧。”柳旭见他脸色确实有些不好,还当是他被留在宫中心中烦闷,“要不请个太医来瞧瞧?”

“我说不必了!”叶时雨忽觉得心中烦闷至极,微微转头,微眯的双眼迸发出凌厉的目光,让柳旭不由得一寒,忙道,

“奴才知道了。”

“我今日累了。”叶时雨敛回了目光,似是极为疲惫,“左右主子们都不在,你们也都歇歇吧,今夜不要来扰。”

柳旭怕不敢再多言语,忙领了命出去,还交代着殿中留守的小太监们不要靠近偏殿,怕再触了叶公公的霉头。

随着夜幕的降临,天上撒下了极小的雪粒,一时间天地之间只剩沙沙作响,听得人心中愈发平静,叶时雨站在房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掌心星星点点的凉意,和外面如同深渊般的寂静。

雪逐渐大了。

看到路面上已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白,叶时雨知道不能再等,他必须得去了。

这样的天气,几乎无人外出,纤瘦的身影逐渐远离养年殿,身后留下的脚印逐渐被雪所覆盖,那方向,是崇云殿。

高成樾平静地看着叶时雨,他为了掩盖身份,依旧是一身杂役太监的打扮,一切似乎和上次差不多,但高成樾知道,这次不会再有转机了。

“钦儿怎么样了?”

高成樾越是平静,叶时雨就越觉得心中苦涩,他自入了殿门便是低垂着头,跪下深深伏地,双目盯着自己撑在地上的手指,

“殿下放心,小殿下已安置妥当,今后也定当会让小殿下认祖归宗。”

高成樾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抬起头。”

叶时雨眉头微动,缓缓抬头,看向高成樾时心头不禁颤了颤,只见他今日着一身滚着金线的茶白色云锦长衫,腰上束着白玉封腰,青丝高高束于金冠之中,身姿挺拔如松,丝毫不见了之前魂不守舍的落魄感。

“殿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高成樾缓声道,“高靖南挑了他离宫的时候动手。”

“奴才有愧。”叶时雨不知说什么才好,此次高靖南就是故意将他留下,让他秘密解决了高成樾夫妻,做成不堪幼子身亡,双双自尽的假象。

“成王败寇,这一日迟早回来,你能将钦儿救出便是我的恩人,我必定不会让你为难。”高成樾双眼如古井般无波无澜,

“我今夜既要赴黄泉,那便想问个明白,钦儿究竟去了哪里,日后魂魄也好有个去处。”

叶时雨心中一震,戚然道,

“奴才不敢欺瞒殿下,小殿下如今在齐地周山,安全无虞。”

“周山?”高成樾目露震惊,片刻之后竟摇头低笑,“我还当你真的跟了高靖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殿下尽可放心,小殿下依旧姓高,日后……也定能回到这皇城之中。”

“罢了,何苦回来。”高成樾摇摇头,却让叶时雨靠近,低声附耳说了句话,叶时雨闻言大惊,目光中闪过震惊与兴奋。

“夫君。”一声轻柔的低唤突然在身后响起,叶时雨回头,只见王妃盛装打扮,光彩夺目,却双眸温情地看着高成樾走到了他的身边,她没有如往常一样称殿下,而是夫君二字。

看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双手,叶时雨眼眶一酸,自心底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吞咽了几次才觉着能发出声音,虽然这声音依然艰涩,

“日后但凡有奴才有命在,必会护得小殿下安稳。”

“高靖南打算如何解决我们,若是自尽恐怕是白绫或匕首吧。”

叶时雨咬牙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瓶,“白绫匕首恐辱了殿下与王妃面容,奴才自作主张取了这毒药,喝下只需须臾,无甚痛苦,留得……全尸。”

用毒药是有风险的,毕竟要做成自尽的假象,可毒药这不是软禁已久的高成樾可以得到的,但叶时雨心中难过此关,坚持择了毒药前来。

外面的雪已如鹅毛般飘飘洒洒而下,叶时雨将门掩上,转身站在房檐下,出神地看着雪一片片落下,明明是轻柔弱小的,却无穷无尽层层叠叠,将天地之间染上了无尽的白色,失了本来的面目。

身后门内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但也不会很久了,他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叶时雨这身衣裳单薄,他将几乎冻僵的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突然目光一凛看向一侧。

那里同样有一个人,双膝跪地,悲怆地望着寝殿的大门,口中喃喃着不知在念些什么,却是用力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毫不掩饰周身的恨意,用猩红的双眼狠狠地向叶时雨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