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一

第一百四十章 视死

咔嚓——

又是一道白芒探云而下,便若那炙焰化成的银龙,咆哮如雷,挥舞着锋利的巨爪,欲要撕碎这令人窒息的黑夜。

天,在那一刹那,耀如白昼。

宋致远死死盯着神情恍惚的胡林翼,一只手悄悄的伸入了袖中。

仿佛从那混沌的旋涡中逃出升天,胡林翼的身子猛的一抖,整个人似是恢复了理智。

他深吸了一口气,投向宋致远的目光,从未如此令人胆寒,他冷冰冰的注视着这个面无所惧的商人,许久之后,才俯身将那落地的信纸抬起,那上面只写了短短一行字:父亲大人已决意登基称帝,望世伯以天下苍生为重,易帜拥立。

胡林翼将那封信举到烛边,边是烧了个干净,边是随意道:“我与涤生相交十数载,他的为人我最了解,这所谓的称帝,其实根本就是你们曾巡抚的意思吧。 ”

宋致远心下大惊,却不想胡林翼识人之能如此之深,竟是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曾纪泽的计划道破,此人之能,实不在曾国藩之下也。

此至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宋致远便是笑道:“世人皆道胡大人有王佐之才,今日草民算是见识到了。 不错,曾公确实并未明言,但大公子、九帅、雪帅等人已经决心仿效陈桥旧事,为曾公皇袍加深,此时此刻,只怕曾公已经坐在那南京的龙座上了。 我想,封赏胡大人地圣旨不久之后就会来了。 胡大人,恭喜你成为开国功臣啊。 ”

胡林翼脸色忽然一沉,将衣袖一拂,沉声道:“谁告诉你本官要做那乱臣贼子了!”

宋致远眉头一皱,表情凝重了几分,但态度仍是很和气。 道:“胡大人是汉人,数百年前满清趁着我中华内乱。 侥幸入关窃取了天下,这才做了咱们汉人的主子。 如今曾公替天下汉人做主,要重新夺回本就属于我们的江山,此乃天理徇环也,胡大人是顺应天理,怎么能是乱臣贼子呢。 ”

胡林翼的表情稍稍缓和了几分,却又冷冷道:“就算如此。 但这十数年来,因发匪之乱所死之汉人,何止千万。 而今好不容易才平了匪乱,若是再起干戈,又不知有多少汉人为之负出生命的代价,难道就为了所谓的天理,就要牺牲这么多人的性命吗!这种天理,不要也罢。 ”

宋致远愤然道:“胡大人才高八斗。 怎会有如此莫名其妙地理论。 那满清就如匪徒一般,闯入我们的家园,杀了我们许多地亲人,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只要乖乖的做奴才,为我们做牛做马,养活我们。 那我们就不杀你们。 而胡大人就认为,我们若是起来反抗匪徒,一定会有牺牲,所以反抗就是不对的,我们就应该心安理得的继续做奴才!”

胡林翼一时被驳得哑口无言,宋致远言到愤怒处,更是慷慨:“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直。 胡大人即是饱读圣贤书,怎么会连这个最基本的天理人常也不懂。 莫不成,你真的甘心做一辈子满清的奴才吗?”

“住口。 你给我住!”胡林翼气得脸色苍白。 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辞来辫驳,只是大吼着令他住口。

轰!轰!

惊雷震天。 不,那不是雷声,那是……那是炮声!

胡林翼猛然间抬起头,看到地却是宋致远诡异的笑容,他如释重负一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胡林翼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思索,那神思飘然而出,穿过那雨落如梭的夜空,穿过那此起彼伏的夜空,最后,来到了那长江码头。 他仿佛看到烈火在从那里燃烧,蔓延,最终吞噬整个武昌城。

“水师,是宋福云的水师!”胡林翼目光如电,直射宋致远得意的脸,厉声道:“你和那宋福云究竟有何阴谋?”

宋致远哈哈大笑,道:“大公子他料事如神,早就算出胡大人不会轻易归顺,哼,不过也没关系了。 不瞒大人,这支以运粮为名回到武昌地水师,它的船舱中藏了五千余名湘军,大人现在听到的炮声,正是他们奇袭武昌城的号角。 ”

“好个曾纪泽,你真是费尽心机啊,真没看出来你城府竟是深沉如此!”胡林翼咬牙讽刺。

宋致远道:“大人又错了,大公子这叫做运筹帏幄。 胡大人你既有识人之能,应该能看得出来,大公子乃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不世奇才,实乃上天应运而生之真龙。 胡大人莫非真想逆天而行,与大公子这真龙作对吗。 ”

什么真龙天子,胡林翼倒是不信的,但曾纪泽之鬼才绝艳,确实叫他叹为观止,从建洋枪营到创淮军,从买枪炮到办洋务,无一不体现着先知先觉般地智慧与眼光,他胡林翼自负眼界宽阔,却也是自愧不如。

更何况,曾纪泽还是对他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当年曾纪泽向他举荐了那位洋大夫,自己恐怕这时早已埋骨家乡,连做抉择的权力也没有。

胡林翼的心思便如这外面的雷雨炮声,翻腾激荡,洪流滚滚,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可是,可是先帝对我恩重如山,我从一介书生,做这今日这封疆大吏,无不是先帝与朝廷所赐,我若背叛朝廷,只怕是会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啊。 ”

轰!轰!

外面的炮声更响,南城附近强光忽隐忽现,似乎千军万马的喊杀声扑进他的耳朵。

正当胡林翼思想斗争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候,门外一阵的叫嚷声。 却见一名将官不顾家丁地阻拦,冒着大雨强行冲了进来。

宋致远眉头顿凝,有意识地kao近了胡林翼一步。 胡林翼一腔的江涛正无处倾泄,便是冲着那来将喝道:“图隆阿,你好大地胆子,本官的府门也是你想闯就闯的吗!”

那图隆阿乃湖广总督官文亲信,平素自有几分嚣张。 但对胡林翼还是十分敬畏的,这时却根本顾不得礼数。 一身地湿冲将进来,向着胡林翼只是微微一拱手,喘着气叫道:“大人,大事不好了,驻扎在的宋福云反了,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水门已经被冲破。 陆上三门也又失守。 官文大人下属只有七个营地人马,根本挡不住逆贼的突袭呀。 官文大人叫我来请你赶紧下令,调西城一带驻守的九个营前来,再晚一步逆贼就要杀到衙门啦。 ”

守城的清军总计有七千余人,其中官文能够指挥的绿营军大约有三千多人,这些人不但人数上处劣势,就算是战斗力也远逊于久经沙场的湘军,更何况又是被突袭。能挡得住才是见鬼了。

胡林翼手下这四千多人虽然也属湘军,但经年累月中负责武昌府的守城任务,战斗力虽比绿营强,但比之那些造反地湘军来说,还要差上一截。

不过,若此时调这四千人上去。 指挥得当,也许能阻止住敌人的攻势,只消拖得过两三日,四周的援军赶来,那武昌城自然可转危为安。

在这个时候,胡林翼的抉择,完全可能改变这场战势的走向。

若是没有宋致远的到来,也许他会毫不犹豫的做出决断,但现在他却犹豫了。 图隆阿无法理解这么明摆着的事,胡林翼也还在思考此什么。 急得叫道:“胡大人。 你还犹豫什么啊,再迟一步就是死路一条了啊。 ”

胡林翼深吸了一口气。 有开口之意,似乎已有所决定。 宋致远一咬牙,已将袖中藏有地匕首抽出,借着光线暗淡的掩护,猛的跃上前去,向着那猝不及防的图隆阿脖子猛刺过去。

图隆阿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这样的攻击,一声惨叫为晚已晚,喉咙瞬间被刺穿,整个人捂着脖子便倒在了地上。

而宋致远又在众人惊讶不及反应之时,迅速的挪近胡林翼,手一抬,一柄匕首业已经抵在了他地喉咙处。

“你想做什么,快放了大人!”

家丁亲兵们一窝蜂的冲上来,宋致远一声厉喝:“都给我退下,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性命。 ”

众人投鼠忌器,均是惊慌失措的退后数步,持刀警立,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胡林翼更料不到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买办商人,竟然有这份勇气,敢在这戒备森严的巡抚府中劫持一省的最高长官,他又是气又是惊,怒喝道:“宋致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还不快把刀放下,否则休想活着走出大门。 ”

宋致远哈哈大笑,豪然道:“我宋致远当初受了大公子委命,便没想着活着走出这里。 不过胡大人,你若是敢动上一动的话,那我就只好让你这位封疆大吏为我这卑贱的商人陪葬了。 ”

一个原本拥有万贯家财的少东家,一个位于四阶之末地商人,是什么给了他这样地勇气,敢于独闯龙潭虎穴,做出这等生死难测的惊人之举。

身后地这个人,原本是数庄茶庄的少东家,原本是刚刚与洋人打成一片的买办,“钱途”似是一片光明,可是他为什么要舍弃这一切,甘心去做曾纪泽实施野心的一颗棋子呢。

为什么?

在那狂笑之声中,胡林翼猛然间省悟了。

纵有黄金千万,富可敌国,却连一个小小的县令也不敢得罪,生死,只在官府的翻掌之间。

他不甘心于这样的命运,所以他才以身家性命做了这赌注,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胡林翼的表情忽然变得平淡许多,他微微一笑,道:“你一点都不卑贱,你算是个豪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