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妇又绿江南岸

真相(三)

方哲看着陡然平复下来的李大良,不敢去刺激他,只顺着他的话回答:“我先是注意到了你们四家都有一模一样的胸针。你们四家恰好都是这件案子里最大的受害者,一家死过人,另外三家则都是见到过真正的死胎,而且不是只见到了一次,并且,每一次都是真实的,并非看到了幻觉。可以说,拥有这胸针的人家,都十分倒霉。我就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下去,想查出那胸针是什么来历。”

李大良只是平静的问了一句:“那你查到了没有?”虽然他早猜到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不然方哲也不会站在这里和他交流了。

“查到了。我知道了那套胸针叫‘蝶恋梅’,后来改名叫‘蝶恋花’。因为查那套胸针,所以,我知道了董兰生和贺青梅的事。”

“嗯,不错,是个能干的孩子。”李大良看着方哲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来你为了这件案子,也耗费了不少精力。如果一点东西都查不到,老天就太亏待你了。”

方哲巴不得李大良可以就这么跟他平静的说话呢。李大良毕竟年纪大了,精神又受到了极大刺激,如果拼命反抗逃跑,他反正是不敢将这老大爷怎么样的。这样正好,防盗门是大开的,警察一冲上来,就可以看到他只是站在李大良对面至少三米远的距离和他说话。到时候,李大良就算突然情绪恶化导致身体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毕竟是不关他的事了。

方哲可不敢自大:“我也是受人之托。差点忘了,李爷爷你也托我调查这件事来着。我总算是不负众望。还希望李爷爷不要因为我太努力查案,就对我有意见。”他现在能多说几句废话就多说几句,只盼望着警察能早点来。

“你是在刺激我吗?好让我记得,我也是请你来查案的一份子。你会破坏我的计划,是我活该?”

“我可没这想法。”方哲可不敢这时候刺激他。

李大良似乎是有心将一切事情都交代清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问他:“这些无聊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你就说吧,后来你还查到了什么?”

方哲:“后来我就查了贺青梅的档案,知道她从良后改名叫贺梅。”

李大良:“贺梅的档案你都能查到?看来你是真有两把刷子,人脉够广。接着说吧,你后来又查到什么?”

方哲这次没再客气,开门见山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我后来查到贺梅五十年代初期嫁过人,丈夫也姓贺,叫贺军。只是没多久,她丈夫就意外身故了。贺梅和丈夫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贺小兰。我本来以为贺军死的太早,贺小兰将来会进入咸菜厂工作,不过看起来贺小兰运气好,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棉纺厂,接了贺军的班。贺青梅为了让女儿不要和自己一样整天守着酱缸,可是下了大力气,这才把女儿弄到了丈夫生前的单位。”

听到这里,李大良面部肌肉一阵抖动。贺梅为了给女儿一个好一点的前程,可以说是付出了一切。那个年代,大家普遍贫穷,她实在身无长物,不得已,只得重操旧业————她又卖了自己一次。

贺梅的巨大付出有了收获,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给女儿争来一个“好前途”。谁知道这件事,后来竟然成为了她们母女不幸的最大根源。

其实换了现在,贺梅的所作所为,虽然不能说太过普遍,但也已经是很常见的事了。他有看新闻的习惯,各种“潜规则”听了不知道多少。但是在那个年代,这却是要命的事,一旦被人扒开传了出去,那就没脸再做人了。更别说贺梅的身份本来就让她活得十分艰难。再加上母女两个那副被女人称为“狐狸精”的样貌,也不知道招来了多少嫉妒的目光。

方哲看李大良神情不好,赶紧“快进”过去了这段,接着往后面说:“可是,我查到贺小兰在棉纺厂过得也不好。”

“何止是不好?是很不好。”李大良更加激动了。

方哲接着说:“我查到贺小兰被人贴了大字报,说她作风不好,曾经被人批斗和羞辱过。当时整个棉纺厂没有一个人帮她说话,只有一个虽然年轻,但却一向被人称为老好人的车间主任帮她求情过。结果却一点用也没有。不过那个车间主任一向对谁都不错,所以大家也就没有多想别的。而那个车间主任,就是你!”

“你说的都很对。不过,你应该是省略了很多东西没告诉我吧?”

方哲小心观察着这个老人的脸色:“是的,我还查到了很多东西。贺小兰据说死的很惨,而当时一直揪着她不放的人,正好就是胸针如今的另外三个主人。哦,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对夫妻。”

“所以,你就怀疑到了我头上?”

“没错,那时候,你一直在帮贺小兰求情。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换了以前棉纺厂的人,他们或许会以为,你只是单纯的老好人,看不得任何柔弱的人受苦。可我是旁观者,我觉得你对贺小兰的求情,已经严重超过了普通的工友情分。毕竟么,那时候帮贺小兰那种人说话,一不小心很容易也被人扣上一顶大帽子的。那不仅仅是求情,更是在冒险。更何况,毕竟我已经知道你手上也有‘蝶恋花’,我自然不会白痴到认为,你是单纯的在为贺小兰求情。”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暗中报复另外三家人?”

“不错。我怀疑你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吓她们,而很可能是将那些人都弄死。我很担心你已经在暗中下手了,所以匆匆跑到你家里,结果没有找到你。后来我去F市接着找你,依然没有找到。不过,我在F市看到凌贵敏吞金自杀后的尸体了。现在看来,你的大仇已经抱得差不多了。一个吞金的,一个被气得猝死的,一个被你刺激过度吓疯了。现在只剩下H市的一对老人了。”

李大良死死盯着方哲,良久方说了一句:“方哲,不知道,你很过分?”

“哦?我不觉得。是你和其他人请求我查这件案子的,我现在兢兢业业的努力工作,终于破了案,不客气的说一声,我觉得我应该被表扬!”

“可我的报仇大计,只差了一步,只差了那么一步。只要H市的那对老混蛋死了,我就成功了。”

“这种成功,要来干什么?”

李大良一怔:“你什么意思?”

“你太懦弱了”方哲的态度依然很好,但说话明显不客气起来,“你真的很懦弱。你现在报仇有什么用?不过是趁着他们都老了,没有力气了,眼睛花了,耳朵聋了,脑子也不够使了。虽然你和他们同样老,可你一直在琢磨在筹谋这件事,所以这个时候,你可以趁人不备,来个痛下杀手。如果我是你,我宁可当年和人一起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你说得真轻巧”他的手指向林希洄,“你问问她,问问她会同意吗?”

林希洄立刻很肯定的点头:“我会!”

李大良一怔。当年小兰可不是这么对他说的,小兰叮嘱他忘了她,还让他好好活下去,平安健康快乐的活着。

现在的年轻人,终究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

林希洄很理解这个老人的震惊,她说:“是不是贺小兰临终留了什么遗言给你,所以你才那么惜命?大概我和贺小兰性格不一样。如果我有贺小兰那样的经历,我宁可我的爱人轰轰烈烈为我报仇,也不愿意他屈辱苟活。他要真敢不管我的冤屈,自己快乐逍遥的过日子去,我……哼!”她说着,用很具威胁性的眼神看了方哲一眼。

方哲这会却没有心思和她调笑。他并没有多看林希洄,只是一直在盯着李大良,以防这老头这时候忽然又出什么诡异的招数。

李大良并没有伤害这两个年轻人的打算,虽然他们坏了他的事。他嘴角慢慢扯起一个带着无尽沧桑的苦笑:“轰轰烈烈的报仇?你以为我不想吗?方哲,你根本就不了解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活得很好的人,精神都是亢奋的,疯狂的。他们每天都活得轰轰烈烈,而被那个时代碾压在脚下的人,都是沉默的压抑的,根本轰轰烈烈不起来。”

这么奇怪的时代?大家的精神集体亢奋?林希洄奇怪的问:“你是说文、革时期吗?”

李大良点头:“那是一个很疯狂,很恐怖的年代。虽然那个时代的人民,有着极大的热情,也有着对国家极大的爱心。你还是个小姑娘,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根本就一点也不了解那个年月。”

李大良渐渐陷入回忆,慢慢向林希洄讲述了那段悲惨的往事。

在他的讲述里,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纯真美丽的少女,那少女有个在现在看来很土的名字,却是少女的母亲唯一能想到的饱含深意的名字。她叫——贺小兰。

贺小兰刚进入棉纺厂的时候,其实人缘很好。小伙子都喜欢她,姑娘们也都乐意亲近她。因为她的淳朴善良,为她赢来了很多好感。

可是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力量弱小的人来说,贺小兰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当然,现在人看来,那个不是缺陷而是优点———她长得太漂亮了。

贺梅年轻的时候就很漂亮,生的女儿很像她,而且比她年轻的时候更加白嫩,五官也更加迷人。

那时不过十六岁的贺小兰,很得人心。棉纺厂的小伙子们,特别是那些未婚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对贺小兰献殷勤。李大良也喜欢贺小兰,只是他不像别的年轻人那么大胆,敢高声跟贺小兰说话。他只是以一个车间主任该有的态度,常常指点贺小兰怎样才能把工作做的又快又好。贺小兰虽然害羞不爱说话,但却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孩子,她看出李大良对她的情意。情窦初开的少女,竟然大胆的回应了比她年长好几岁的李大良。那个时代,男女之间没有恋爱的说法,特别是,李大良比贺小兰又大了十岁,所以两个人并不敢公开关系,只能悄悄在背地里见面、聊天。偶尔,李大良会带小兰一起到市郊去玩。贺小兰每次都笑得很开心。

棉纺厂里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他们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贺小兰的母亲贺梅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危险在悄悄接近。贺小兰却在不知不觉间,引起了心思不良的人的觊觎,同时也为自己招来了很多同性的嫉妒的目光。贺小兰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仍旧每天勤恳工作,偶尔在暗地里跟李大良眉目传情。

这样的爱情,在如今的年轻人看来,应该是很无趣很压抑的,甚至他们之间根本就不能叫做谈恋爱。但是在当时,李大良却觉得十分满足。他甚至已经想好了,选一天合适的日子,就把贺小兰带回去给病弱的父母看看,也好正式公开两个人的关系,以后他们两个就能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说话了。

可就在李大良决定告诉小兰,他要带她回去见父母时,贺小兰却失踪了。

那天,李大良下班后,又在那条胡同里等贺小兰,却迟迟没有等到。他以为贺小兰在加班,结果返回厂里悄悄找了一圈后,并没有看到贺小兰。他以为贺小兰回家了,就去她家里找她。

贺梅满心欢喜的以为女儿下班回来了,一边开门还一边带笑的抱怨:“怎么才回来,有好事呢……”看到只有李大良焦急的站在门外,贺梅直觉女儿有什么不好,心里咯噔一声,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她急忙问:“小兰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李大良听了这话,也觉得不妙:“阿姨,小兰没回家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贺梅将李大良让进家里,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始终不见小兰回来。眼看天已经黑了,两个人都很着急,只得分头出去找贺小兰。

最后,两个人是在工厂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里发现的贺小兰。

当时贺小兰的情形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李大良退了出去,等着贺梅给贺小兰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他和贺梅趁着天黑将贺小兰偷偷送回了家。

贺小兰回到家很久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可是她连哭也不能哭,贺梅死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哭,就怕她的哭声太过凄惨,招来邻居的围观。

贺小兰是被人轮、奸的。她本来可以下班了,可是她那个一向看她不顺眼的女组长梁黛青却指挥她一个人将今天组里的成品办理入库。所以,贺小兰这才走的晚了。那个库房比较偏僻。她刚出来,就遇到三个男人喝的醉醺醺的经过。借着酒胆,三个平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工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到了旁边的仓库里。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去对她施暴。

那三个人,贺小兰都认识,她能很清楚的说出他们的名字。她恨死了那三个人,恨不得他们统统下地狱。

贺小兰哭着对贺梅说:“妈,我要告他们,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林希洄听到这里,插话打断了情绪激动的李大良:“不对呀,你跟贺梅就那么把贺小兰带回家了?也没有保护现场吗?”

方哲听到这个问题,惊奇的看着林希洄。那个年代的女人遇到这种事,好像没几个敢报警的吧?保护现场做什么?贺梅在给贺小兰简单收拾的时候,弄不好已经把现场打扫的很干净了,简而言之,就是现场已经被破坏的不能再破坏了。就算林希洄历史学的很差劲,这点常识也是该有的吧?

李大良听了林希洄的话,目中除了痛苦,还有一抹不知是讽刺还是苦笑的表情:“报警?小姑娘,你真是太不了解那个时代了。看你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就算你是90后,你父母总该是60后吧?他们的观念是什么样的,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林希洄只好讷讷的摇头:“我没有和我的父母探讨过这个问题。”其实她最初来到人世时,那个时代的人对女性的贞操要求非常高。女人一旦婚前就被破了处子之身,那注定是要被人唾弃的。可是她听说人类是一直在进步的啊,难道几十年前的人,竟然也跟千年之前一样,对女性的贞操要求高得离谱么?明明是被强暴的女人,却为了遮掩事实,居然不能报案吗?看起来,贺梅的做法分明是不打算报案,不然也不会草草收拾了贺小兰后,就和李大良把贺小兰送回家。李大良讲到现在都没说过,贺梅想陪女儿去警局。

方哲听了她的话,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最终也只能是哭笑不得。

李大良却是感慨良多:“那个时代,已经快被现在的年轻人遗忘了。不过那本来也不是你们记忆里的东西,记不住也很正常。”

方哲只问:“李大爷,后来怎么了?”后面的事情,他虽然多少知道一些,但毕竟只是知道大概,而且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胸针是怎么被另外几个人瓜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