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

第33章

夜里谢留回去,看到的便是眼巴巴望着他的脸。

谢府的灵堂已经给布置好了,谢伯卿的尸首也已运了回来,谢愠侧跪着,在谢伯卿的棺椁下往火盆里烧纸。

他对面便是帮忙一起张罗谢伯卿后事的云徊。

屋外白幡涌动,寻常照明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唯一鲜艳亮眼的,只剩灵堂里的熠熠火光。

云徊:“怎么衣衫湿透了?”

谢留从她面前走过,他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湿濡的脚印,衣摆还不停地在滴水。

怕不是他淋了一路的雨走回来的?

云徊将“要不要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的话咽回肚里,默默看着谢留上前点香,然后对着谢伯卿的棺椁连磕三个响头。

最后一磕他迟迟没有起来,高昂的身躯化作了小山的缩影,浑身散发着寂寥孤冷的气息。

谢愠喊他,“阿兄,你怎么样。”

谢留一声不吭,他迟迟不起来,实际上相当于对着阿翁的棺椁,他抬不起头。

论良心,他其实是不孝的。

如果不是他要强留胭脂在这家里,就不会闹出那么多杂事。

原先他出事,令谢伯卿跟谢愠为他担忧,可是除了谢愠闹个不休让他赶胭脂走,谢伯卿其实什么都没有多说。

他见多见惯了很多事,有一颗宽宏大量的心,他纵容且容忍年轻的小辈们纠葛不断。

他本该顺其自然地终老……可最终,他的死引发了市井中的轩然大波,不出今日,都会成为每家每户的谈资。

一个被孙媳杀害的老人。

不是多荣耀光辉的死法,反而充满神秘猜疑和不耻。

“我没事。”

谢留良久抬头,背对谢愠,地面有一小撮地方被染成深色,是他刚才磕过头的位置。

那是他流下的泪,而谢愠身量不高,影子将地面遮挡,他更发现不了。

只有当谢留转过身面向火盆,有了火光的照耀,才隐隐能窥探出他双眸上的几分湿意。

可当与他对视,那双湿润的睫毛眨动,乌黑的眼珠被染红,眼白上的血丝令那双清冷的眸子布满骇人的阴霾,阴恻恻的,即使谢愠也要汗毛一怵。

“接下来几日要辛苦你了。”

“阿兄……”

谢愠悲伤的面容一愣,谢留垂下眉眼,“我有事要忙,有些方面会顾不上,阿兄会留人给你,有事就派人传话,我会立马赶回来。”

谢留不曾多说,谢愠若有所感,他兄应该是要去查谢伯卿的死因。

他眼眶一红,沉声答应,“好。”

没了阿翁,兄长就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了。

谢愠此时才深切感受到近乎举目无亲的悲哀和孤单,他的人生中从会说第一句话起,就是谢伯卿教导的,其次就是谢留。

再来就是到家里的第四个人。

他抽噎地问:“那,那个妇人……她……”

谢愠被悲伤的情绪占据,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谢留清楚他说的是谁。

胭脂被留在牢房,即使是谢留,暂时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他怕自己再多待片刻,就会忍不住心中的暴戾失手将她弄死。

“谢灵官……不要……”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娇软的嗓音和痛苦祈求告饶的呼声,谢留冷酷的意志瞬间被劈开两半,一半想要停下,一半偏执地散发着恨意,想要欺辱她。

甚至忍不住心生责怪,为什么她今日要出门。

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为什么总是闯祸,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等他回来。

曾经的谢留对胭脂和今后还抱有一种不耻的幻想。

他自大,认为他应当苦尽甘来,属于他的欠他的都该还回来。

如今一切幻想都因谢伯卿的死随风消散,如当头一棒、醍醐灌顶,大梦将醒。

不该他奢望的,就不该去奢想。

谢留:“她有嫌疑,只能待在牢里。”

他向谢愠许诺,“放心,为了阿翁,我不会对她心软。”

谢愠想说的话戛然而止,但他想问:“阿兄为什么说她有嫌疑?”而不是直接确认就是她。

难道兄长见到那个毒妇后,她不肯认罪?

谢留蹙眉,他不想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偏向胭脂的说法。

她心思歹毒,有这种想法很有可能,可谢留也不好糊弄。

他从谢伯卿的伤口中看出了问题,一刀封喉,得武功深厚的人才做得出,哪怕他身上还有其他伤口,那些可以说是胭脂起了杀心愤怒中刺上去的。

但喉咙的伤那个女子她做不到,除非有人握着她的手挥刀砍向谢伯卿。

想到此,谢留目色更加深谙阴冷了。

寒夜凉意袭人,谢留淋了一路的雨,回来后哪也没去,就来祭拜谢伯卿,此时在火盆边跪了许久,衣裳也已半干了。

但谢愠还是怕他生病,于是劝他回去梳洗吃些东西再来。

谢留心情沉重,坚持到现在靠的是他强悍的体力在撑着,他也不想在没报仇之前自己先倒下了。

现在他真正成了谢府的顶梁柱,没有阿翁,他上要扛起天,下要抵着地,有种万般皆要重头来过的孤独和压迫扑面而来。

原先同胭脂的住处,谢留没有再去。

他走在内宅的小径上时,下意识就避开了那边,在书房附近找了个地方沐浴更衣。

谢伯卿的头七都要守夜,谢留回到那边时正巧碰到了专门为他去伙房做了一顿吃的云徊。

她身边跟着两个婢女,帮她一起提着食盒。

等到云徊去到谢留身旁后,其他人便主动与他们隔了一丈远才跟上。

云徊暗自观察他的衣着和神色,面露焦心地轻声道:“你看起来不大好。”

不过也是应该的,毕竟是至亲去世,对谢留影响深重。

“你可不要累坏了身子,我知你忙,怕是来不及吃饭,所以为你准备了姜汤,待会到了那,你同二郎一起用些。”她言语间透露出些许在这个家待久了的熟稔。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此旁听,怕是会将她当做谢留的妇人。

但谁会知道,这座府上真正的女主人正享受着牢狱之灾呢。

在军中云徊在吃食方面相当照顾谢留,感觉到她的好心,谢留未曾拒绝。

不过他当真毫无食欲,是以在把谢愠叫过来后,吃的都推向了幼弟。

云徊劝道:“你好歹把姜汤喝了,驱驱寒。”

谢留顿了片刻,沉默地端起碗送到嘴边。

云徊见此仿佛有种情真意切的满足,她试图执筷,夹了几样菜到碗里,“再尝尝这个。”

谢愠在旁食之无味,眼珠子在他们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他想,要是当初兄长领回家的是这个女子,或是直接将那个毒妇赶走,会不会就不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到了深夜,眼看谢愠支撑不住,倚着柱子睡着了。

从他手中拿过未烧完的纸的谢留,将剩下的都丢入火盆,他起身走到灵堂外。

夜雨刚歇,固执地陪他们在屋内的云徊被风吹醒,一睁眼就看到了谢留在外面的身姿,孤零零的,清寒静默。

她去取了件披风过来,从谢留背后贴上去,要垫脚为他系上。

然而一动就叫谢留发现了。

“我不用。”

谢留回身一挡,看清是件袍子,视线掠过云徊挪到屋内,“拿去给谢愠。”

他出来透口气而已,实在用不着这东西。

云徊回来,见她还要陪伴在他身边的样子,谢留沉声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回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云徊看他的眼神便多了一缕幽怨,“你怎么老是拒绝我的好意,以你我在军中的交情,何须这么生分。”

她对他的情意暴露无遗,谢留却没有丝毫解释。

云徊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伤心,低下头:“若我今日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兴许应当拦着谢老,不让他出门。”

“……”

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多余的话都没用了。

云徊:“凶手……她,你打算如何处置?”

不知道她哪个字惹到了谢留,忽地那双冰冷的眼睛一下变得更幽深黑暗。

谢留面色阴郁薄情,口吻轻淡地问:“什么凶手?”

云徊诧异地抬头,“她,那个女子,你……”

她想谢留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呢。

问这个也不过是想从那他得知他的态度,可谢留居高临下的目光瞥过来,云徊便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势变化,心绪更差了。

先前谢愠反反覆覆说要报仇,一口一个真凶,就连面前的女子也开始提及,这让本就心情沉重复杂的谢留越发想起被他留在牢房里的那道人影。

好像,他们都比他更加认定谢伯卿就是胭脂杀死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做怎么抉择。

孝与不孝就在决策间。

云徊自知失语,脸色白了白,可她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虽说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可她打听了不少事发时的情形,谁不认为谢留的阿翁是孙媳妇杀的。

她不知为何,此时硬要执着地开口,口里喃喃:“我听人说,出事时武陵巷里曾发生过争吵,当时还有人见到她冲谢老吼叫,会不会是心中早有不满在那时才爆发出……”

“你走吧。”

云徊话音刚落,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谢留面无表情,双目漠然地盯着她良久良久。

她说出来的话得不到回应,反倒让谢留开口赶她离开,云徊还愣了一瞬,“什么?”

在白幡晃动的屋外,陡然间出现一道闪电。

随之响起的便是谢留冷淡而低沉的嗓音,“庞家已经将你认了回去,这里你不该再待了。”

其实这话他曾经说过一次,就是让她回去。

而现下府里没有了女主人,也失去了谢伯卿,一个未婚配的女子就更不好待在这了。

云徊听出他驱赶的意思,闻言露出苦笑,忍不住讥讽:“你就这么在意她?我不过是将旁人说的话复述一句,你就听不下去要赶我走。”

谢留断然道:“没有意义。”

云徊说的那些相当于是对这件事的闲话,外头的风言风语让谢留再听一遍,无异于只会让他心绪更烦闷糟糕。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他早已经派人去查了。

云徊知道或者不知道的,谢留那里早有备案。

他只是不想……

他就是想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怆然落泪的那张脸,和在最后一场欢好,紧紧抠着他手臂时颇有些痛苦认命的神情。

所以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见如何说道她。

任何人都不行。

但云徊不想走,她心底一面惋惜谢伯卿的死,一面又虚伪地觉得,他是受那个女子所害。

她不想趁人之危,但无疑这段时间是个她能安慰谢留的好机会。

难不成,出了这种事,谢留还会对那个恶毒的女子有什么念想?

他明明是有仇报仇的人,云徊不信,隔着这样的仇恨谢留还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胭脂。

她尝试着改变谢留最后的想法,“若我愿意为了你与庞家斩断关系,不去管你我两家仇怨,也不想做什么贵女,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

云徊尚不清楚胭脂与谢家的恩怨,只以为那个女子是因为对她登门入室的不满,和对谢留的做法有恨,为了发泄心中不满,才杀害了谢伯卿的。

于是趁此机会,说出埋藏在她心中挣扎许久的决定。

就是期望谢留能看在她这般付出的份上,能对她有一丝的怜惜。

“……就让我留下,陪着你,好不好?”

谢留看着眼前用祈求的目光,期盼地望着他的云徊,再次感受到了她与胭脂的不同。

他们三个命运近乎相仿,父母亲缘都薄,境遇坎坷。

二者皆与他有不小的瓜葛,可无论是心性还是做事风格都极为不同。

若是那个女子,她会选择放弃家世,投入他的怀中么?

谢留自嘲地勾了勾唇,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不会。

等待他的,只会是剜心之痛。

云徊的狠,绝对不敌胭脂的十分之一。

胭脂是在牢房,听见差役谈论,才知谢伯卿已经过了头七,今日是他下葬的日子。

自谢留上次离开,他们就没再见过一面。

除了被提审外,胭脂更没见过日光,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

这些天里,牢狱之灾对胭脂来说,着实尝到了未曾吃过的苦头。

她再苦再差的时候,也未曾沦落到这种地步,不仅是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心灵上的煎熬。

胭脂落难时,身边还有她母亲的婢女小重照顾,身份待遇一落千丈,可吃得穿得还算干净。

小重一离世,在被受小重用钱财收买的道人带去谢家前,她也曾独自过活了一段时间。

行为习惯保持着还在家时的整洁干净,可是她年纪小,再好的习性也会被当时孤零零的境遇磋磨掉。

但是像牢房这般脏乱的地方,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尤其到了夜里,各种犯人受了刑罚的哀嚎便会从远处传来。

最近她周围两边也被关进了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犯人,没过几日,伤还未养好,就被拉去砍头了。

去一个便少一个,差役在众多犯人眼中,变成了来报死讯的黑白无常。

胭脂总有种下一个就该轮到她的幻觉。

她开始后悔,那天为什么要跟谢伯卿去武陵巷了,纵然他知道她的身世又有什么干系,谢家本就欠她的。

其他人还不了,不就只有谢留替他们谢家偿还她吗。

虽然慰藉的想法能让她好过些,但胭脂心里清楚,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

她应该好好活着,替谢伯卿活着,替她家里人活着,而不是在这苟延残喘。

得知谢伯卿今日安葬,胭脂终于忍耐不住,向差役求情道:“能不能放我出去,让我去拜一拜他……”

可那些话对差役来说不过是个笑话。

“拜谁?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处境,是什么身份?”

“你还是别去讨人嫌了,不知道大人对你恨之入骨么?他也是可怜,家门不幸,怎会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不,我要见谢留……”

“不可能!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让我见谢留!让我见见他!”

“……”

任她怎么喊,差役都置之不理,叫到声音沙哑的最后,换来的不过是更加无视的黑暗和沉默。

就在胭脂以为没有希望之后。

隔天一早,牢房里来了两个婢女。

胭脂定睛一瞧,惊喜道:“小菊?小荷?”

“夫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误以为是错觉。

可今日一切都显得十分怪异,婢女竟然进了大牢,还说要帮她梳洗更衣。

胭脂眼皮跳得厉害,她迟疑地问:“为什么?”

小荷:“奴婢不知,全是郎君的吩咐,奴婢们不过是照做。”

夫人如今的模样,当真和前一段日子大不一样,不过维持之前的干净体面,现下的狼狈就已经叫人分不清哪个是以前的她了。

胭脂怔怔道:“他来了?”

谢留终于肯见她了,胭脂惴惴不安地问:“是,是查明真相了吗,找到真凶了?”

她不敢怀有太美好的期待,可抑制不住地这么去想。

要不是,怎会派人来帮她整理仪容。

难道是,想她死得体面些?

胭脂被一晃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可问小菊小荷,她们什么都不知情。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她走出牢狱,重见天日。

外边来接她的只停了一辆马车。

对于她的出走,官府里的衙役居然不出声阻拦,仿若没见过一般。

谢留也没来。

谢伯卿一安葬,谢府的白幡灯笼便被通通撤下,胭脂站在门口看着她住了好几年的家门,竟然是不敢进去的样子。

可是,站在庭院里的人,仿佛也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

眼看着府里的下人搬着梯子进进出出,廊檐下有的还摆满了贴着红绸的箱子,似乎有什么胭脂不知道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在她背后有几匹快马骑过来,马上人下来,几个结伴的男子提着礼物从她身旁路过。

其中一人回头,胭脂眼皮一跳,是曾经见过的宋霄炼。

他倏地不怀好意地后退两步,朝她走来,“你被放出来了?”

胭脂瓮声。

宋霄炼竟是一点也不意外,嗤笑了一声,“算你好运。”

胭脂迷茫地瞪着他,身上的不安加重了,“这是何意?”

宋霄炼一身痞气,轻蔑地睨着她说:“你该好声感谢他的,要不是谢留,你洗脱不了杀害谢老的嫌疑。”

胭脂那天就说过不是她杀的,不曾想谢留竟然听进了心里去。

她当然也知道,她能平安出来定然跟谢留有关,可是被宋霄炼用这种恩赏般的语气,一脸讽刺的说出来,还是让她生出一股郁气。

她朝谢留的方向看去,那头冷漠地望着他们的高大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见到她,谢留面上没有一丝惊喜。

胭脂经历大起大落,瞬间有一堆话想问想说,可对上谢留的目光后,她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我……”

她支吾着的时候,谢留便流露出几许不耐。

胭脂以为他是要让她进屋,但话音传来,谢留道:“就站在门外,别进来,有东西要给你。”

什,什么意思……因为谢伯卿的事,所以对她心生埋怨,所以连内里都不让她踏入一步了?

不想谢留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旁观者都在的情况下,胭脂看他掸开一本婚书,另外一本还在他身后捧着的下人手上。

谢留当面对她宣告:“我要娶新妇了。”

随着他的话,神情大震的胭脂腿脚一软,恍惚得差点站不住跟脚,“什么娶妇,你的妇人不是我吗?”

谢留将婚书递过来,冷酷的俊脸没有一丝温暖地对着她,薄唇残忍道:“你签了字,拿上这本休书,就不再是我谢留的妻,与我再无瓜葛。”

胭脂不可置信地摇头。

她过来的路上想了许多,想再见谢留,他会对自己说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的。

“不,我不要。”

胭脂莫名地就想拒绝,她伸手打开眼前的东西,可是谢留的手固执而可恶地一定要将休书递到她面前,不许她逃避地道:“你没的选择。”

“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打断他们的不是谢留,而是不知偷听了多久的谢愠,“你哪怕不是杀了我阿翁的凶手,却也是帮凶!阿兄不与你计较,你怎么还有脸留在这个家中,自然是要休了你了。你这个毒妇,如何配得上他?!”

谢愠的发怒被人拦住。

胭脂终于明白了她的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要与她算账。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谢伯卿刚安葬不久,谢府就迎来好些提着礼物登门的熟客。

胭脂恍惚间,更瞟到了宋霄炼手里提的东西,上面的大红喜字瞬间如针扎一般,让她感到刺目。

她看向寡情冷淡的谢留,“是,是谁?”

“你见过的。”

谢留:“她比你温柔,比你善良,更比你出身高贵——”

不容他说出那个名字,胭脂已经大概能猜想到了。

“住口,别说了。”

谢留恍若未闻,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定要让她清楚地听见才行,“她是圣人亲赐的一门贵女,是你比不了的好女子……”

胭脂顿时有种头晕目眩的笨重,她想她今日刚出狱,还想祭拜一下谢伯卿,再与谢留他们说道那天发生的事,可是这里所有人都不给她机会。

她呼吸沉重,面色发白地问:“一定,一定要这样吗谢灵官?你怎么会娶别人,你说过要与我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我的呀。”

胭脂试图回想谢留当初对她的承诺,希望他也能记起来。

可是下一刻,她呼吸都停了。

“怎么。”

谢留:“我装得很像吗。”

“你……”

那张冷峻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得逞的戏谑和近乎无情的荒唐冷笑,“不那样哄你许诺你诸多好处,以你爱慕虚荣的心性会信?不错,都是骗你的。”

“我怎会再真心喜欢上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我在战场的每一日,都是为了回来报仇才咬牙扛下每一场厮杀。”

“真心?你也值得被真心相待吗?”

无法再形容胭脂当时的神色。

她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难受的滋味不比在牢狱里被谢留占有后抛弃要少。

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么,需要接受他这样的羞辱?

好多人在这,好多双眼睛都看到她是如何在谢留跟前被奚落的,可是没一个人同情她,各个都冷眼旁观,流露出恶人被惩治后痛快的面色。

“谢灵官如今不比从前了,他可不用再屈尊降贵你一个妇人。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议论声纷纷响起。

“……大军归朝那日,被争相迎颂的当朝新贵,你以为是谁?”

“是谢留,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十步杀人……意气素霓生’传的就是他的美名。只有你这个蠢妇才会贬低轻视自己的夫君,以为他不过尔尔!”

“以前他是你嫌弃的傻子,如今可不是了,如今他已是圣人亲封的武神,你看到的那些箱子就是圣上派人送来的封赏。”

“圣人得知他家门不幸,娶了你这个毒妇,便为他赐下一门新的婚事,很快谢留就会与其他贵女定亲,府里已经没了你的位置。”

“你识相些,别惹人嫌,签了休书就走,可落个让人撵走的下场!”

那些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嗡嗡嗡的,四面八方都是,吵得胭脂心率失衡,只能捂着心口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仔细理着他们说的话,才发现原来谢留这么厉害。

喔,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是真的想跟她和好,原来是为了骗得她一颗真心,再像今日这样将她当众羞辱抛弃。

原来,原来他这么忍辱负重。

“……那你,装的可真像啊。”

好半晌,待那些声音如潮水退去,胭脂扶着门框,站稳身子重新面对谢留。

下一句话,更让他神情阴冷个彻底,“还好,还好我没有真的信你,更没没将真心真正赔付在你那。”

此话一出,周围人包括谢留,脸色均变。

面对那么多疾恶如仇的看着她的眼神,胭脂如愿以偿地露出蛇蝎心肠的笑颜,她咯咯咯地捂面,笑声尖锐凄凉。

她指着谢留道:“早知你跟那个女子情投意合,我还拦你们做什么?贵女?我也是个贵女啊!”

看客嗤道:“这疯女子,还在胡说什么。”

胭脂顺着声音瞪过去,她目光跟淬了毒的针尖一样。

众人看着这副模样的她,竟然没有人出声再训斥了。

胭脂狠狠盯回谢留:“你信不信?谢灵官你信不信我也是个贵女?我有个比你差不了的好出身,好家世,你有过的我全都有,一样不比你少你信不信!”

只要谢留说信,胭脂便想着告诉他那日在武陵巷发生的一切。

事无钜细,她同谢伯卿的谈话每一句都会告诉给谢留听。

谢留不屑:“还在做梦?”

胭脂一腔诉说全部真相的热血瞬间凉透,如冰封一般坠入河底。

“让你说时,你不说,以为什么事都会由着你?你想说的我已不想听了。”

谢留:“签了婚书,从此离开这座京都城,你我姻缘了尽,不再相识。”

“把墨笔给她!”

“签吧!”

“快签!”

众目睽睽下,成了众矢之的的胭脂不得不拿起笔,对着婚书颤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笔墨被抢走,一本婚书塞到她手中以后,胭脂眼睛红红的瞪着谢留,“你想好了?”

大概是还有那么一点旧情。

在被赶下谢府的台阶前,谢留还命人拿了个包袱给她。

“里面的盘缠够你去到其他地方,京都再无你藏身之地。”

他眉目间没有半分柔情不舍,有的只有狠厉不耐,“别再让我看见你。”

胭脂抓着包袱,跌撞地往前踉跄几步。

神色狼狈,形单影只。

她自嘲地笑了笑,抹掉眼泪,认命地离开这里。

谢府门口,不知是谁瞟了眼婚书上的落款,“陈……陈定微是谁?快追去,让她改了,这胡乱写的名儿……”

“胭脂!”

她没走远,不过几步之遥便回了头。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最中央默默睇着她的谢留身上,片刻,温声而有力的道:“那个人你记好了。”

“我不叫胭脂,我叫陈定微。”

“定倾扶危,识微见远。我有父有母,博学多才,出身名门,我是他们心尖人,也曾被寄予厚望,我不是没有来路的孤女,这就是我的名,我的根。”

从未遗忘,从不敢提。

如今倒是大大方方,终于承认了一回。

说罢,她身形像一道零落的蒲柳,越来越清透,越飘就越远。

彻底消失在谢留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