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

第五十二章 水流云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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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水流云在(1)

罗飞见父亲满脸忧色,比往日更显苍老,知道这几日他为自己担惊受怕,操够了心,给父亲重新斟满一杯酒,笑道:“爹,你说要是当年你没有跟着老爷卖盐,我们现在会是在做什么?”

秉忠轻轻一笑,道:“我本来就在盐铺子里当伙计,这辈子估计跟盐脱不了干系。()不过我也曾有我的志向,说出来真是笑死人。”

罗飞笑问:“爹可从来没有说过,是什么?”

秉忠半眯起眼睛,回忆片刻,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我带着你和七七、三妹一起去宜宾翠屏山玩?”

“记得,那次三妹一路都在吐,七七又是活蹦乱跳满地跑,我们俩急得不行,后来我照顾三妹,爹把七七夹在胳肢窝下面,勒得紧紧的,她哇哇大叫,还咬了你一口

。”

秉忠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七七这个小丫头,真是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罗飞笑道:“我们后来在长江边的一个鱼馆吃饭,正好一轮落日映在窗户边上,红红的好看极了。可爹估计是肚子饿了,竟然说那太阳看起来好像一个咸鸭蛋黄,让人想就着一口白稀饭吃下去。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得不得了,我们三个小孩子互相看了看,笑得肚子都疼了,七七站在板凳上叫道:罗伯伯是个大馋猫”

秉忠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道:“我有一次跟老爷去湖南的洞庭湖,老爷吟了句诗,前一句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后面一句,是什么‘白银盘里一青螺’。我也像这般煞风景,竟然马上想到了浇着蒜汁儿的火爆螺蛳,想着要是再放一点小香葱就更好吃,肚子里馋虫乱跳,在一旁直咽口水。嘿嘿,你爹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向,就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一家小饭馆,一边做点好吃的饭菜,一边看着孩子们嬉戏玩乐。”

他沉浸在往事中,自顾自笑了起来。

罗飞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看着父亲,热泪盈眶。

秉忠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酒量不好,这算是最后一杯了。”夹了一筷子菜,心满意足嚼了嚼:“嗯,好久没有下厨房了,手艺还没有发潮。”

罗飞喉中哽咽,却强自微笑,道:“爹,等这事儿了了,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秉忠轻笑一声:“我只想喝儿媳妇敬的茶。”

罗飞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将胭脂送走,一是为了她的安全,二是因为我对她实在难生男女之情,不想让两个人勉强过一辈子。”

秉忠瞥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算了,我不逼你,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不急了。”

冯师爷吃过饭了,在里面的厢房里休息,盐店街因罢市变得寂静清悄,伙计们知道老板父子要谈心,也都悄然避在屋子里,不敢发出声响。不知道谁家的伙计养了鸣虫,虫声幽幽自街道上传来,穿透了秋日清朗的空气,清脆铿锵,如微风轻拂铜铃。

打更的郑老六,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盐店街上晃荡着,从最尽头的林府外一直走到平桥上,来回走好几圈,逢着熟人说几句闲话,或者在哪家盐铺里头讨杯茶喝

自中午那些当兵的撤走了,盐店街除了半夜三更,可从来没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陕西人邱老板的盐铺外头,坐着一个伙计,就是他拿着一个黄的发亮的小楠竹筒子,那秋虫声就是从这筒子里传出来的。

郑老六大大咧咧走过去,装着内行的语气:“天气越来越凉快,你养的这个叫鸡子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那伙计愁眉苦脸地反驳:“什么叫鸡子,这是金钟儿你这个老哥子,懂个球”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不错,这家伙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也就三五天日子了。”

郑老六一怔:“你没事养这种短命家伙干什么?也不嫌晦气。”

那伙计微微把筒子一举:“听听,叫得多好听。”

正说着,远远看着宝川号出来两个人,正是秉忠和罗飞,宝川号外头停着罗飞平日常开的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他打开车门,先让父亲进去,自己坐到驾驶室,车子发动,慢慢开往平桥。

盐店街通往平桥的路是一个斜坡,缓缓地往下开去,逐渐消失在盐店街上,就像下沉到了水里。

那伙计叹了一声:“若不是宝川号的飞少爷,估计被抓走的两个老板都放不出来呢,他如今可是咱们盐店街的恩人,倒是那飞扬跋扈的林东家,在这个时候跟个缩头乌龟一样没有动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郑老六想起罗飞第一次来盐店街的情形,感慨万分:“当年飞少爷还赏过我银元呢。”

记忆总是有偏差的,他说完才想起来,那银元是罗飞给到他手里,不过却是孟家的七小姐出的钱,香喷喷的,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又滑又凉。

他突然觉得有些伤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觉得在这异样的清净中,听着这秋虫声,竟有丝不祥的感觉。

嘿了一声,弯下腰低头把耳朵凑到筒子听了会儿,打趣道:“这虫子怕冷就会死,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要不把它捂在被窝里,你就当养了个会叫唤的媳妇儿

。”

那伙计啐了一口,骂道:“老不正经”

突然一阵急促的枪响。声音正是来自平桥。

郑老六吓得浑身一颤,缩成一团,矮着身子抱头蹲下,那伙计的手一抖,竹筒子滚在地上,盖子掀开,里头一只油亮的长须小甲虫蹦了出来。

那伙计根本顾不得了,和郑老六只往盐铺里躲去,把门关上。小甲虫太过柔弱,一阵微风吹起,就把它吹得滚了老远。

它抱怨一般叫了一声,可那声音太过娇柔,像呼吸一样。只有枪声,如黑夜中的急雨,下得猛烈凶悍,惊人梦魂。

电话铃声响起,静渊本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猛然惊醒。

拿起听筒,是欧阳松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是说你不掺和我这件事吗?现在给我捣什么乱?一向精明的人,怎么在这种时候犯糊涂。我告诉你,我要下了水,也得拉着你一块儿淹死”

静渊揉了揉太阳穴,疲懒之极地道:“你都已经让人撤了兵了,我要钻空子也没法钻,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欧阳松停顿了一下,忽然又叫道:“那你为什么还是让人去杀罗飞?我跟你讲,谁都可以死,这人却死不得啊”

静渊一惊,道:“什么?我杀罗飞?怎么可能”

欧阳松极力忍着气:“平桥上的火拼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你买通人干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什么营长的勾当罗飞的那辆汽车被打得跟马蜂窝一样,要不是孟家的老2派了人去救了他一条命,我他现在估计就在监察局的审问室里了。我告诉你林静渊,我没功夫关心你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你若要明哲保身,就给我安分一点”

他估计是气坏了,砰的一下挂上电话。

静渊拿着听筒,心中怦怦乱跳。他本希望罗飞死,他一直就想要他死,所以才买通了二十七军的孙营长,让他趁码头上混乱之际开枪将罗飞打死,这样师出有名,罗飞本来就在带头闹事,打死了他,问不了谁的罪

。孰料二十七军廖军长从乐山给驻军下来一个命令,说尽量不伤人,孙营长胆小怕事,最终还是没敢朝罗飞开枪。静渊做事情一向要顾虑后果,既然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他就不会贸然行事。

那么,究竟还有谁和他一样存了杀心,竟然毫无顾忌,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平桥开了枪。

平桥,那可是他林静渊的地方,这不摆明了要让人看出这件事情跟他有关系吗?

他心乱如麻,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念头,不断回想几日来自己行事中是否有什么遗漏差池,每句话每件事电光火石般在脑子里回放着,却始终找不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抬起头,忽然见七七脸色苍白站在一旁,她哄了宝宝睡午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冷冷而立,双目凛凛有光,语声却是颤抖的:“我听到你刚才说的话,谁说你要杀阿飞?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街上有一些谣传,做不得准。”他勉强道。

七七的目光寒冰一样扫在他脸上,她快步走到电话旁,拨了几下,电话接通,七七对接线员道:“帮我接运丰号孟府。”

静渊按住她的手,把电话挂上,低声道:“七七,别这样,他没有死。”

七七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奋力挣脱,冲到门外,叫道:“孙师傅,孙师傅”

小蛮腰在楼下应道:“大奶,我在。”

“给我把车开出来,我要去一趟白沙。”

静渊跟着追出去,拉住七七的手,七七大口喘着气,眼光像刀一样,一字一句对他道:“林静渊,你要再敢碰我……你要再敢拦我,我孟至衡今天对天发誓,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跟你做一天夫妻。”

静渊心中一寒,不得不放手,只好放手,退回了一步,看着她飞快地下楼,几乎是奔跑着到了院门处,小蛮腰把车开出来,七七上了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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