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

第十四章 2

林田数马次日问:“昨晚你怎么啦?见到鬼了吗?”

“你……你的眼睛。”索菲娅吞吞吐吐道。

“我眼睛?”

“晚上发亮。”索菲娅看着他的右眼说。

林田数马没做任何解释,回守备队部前对她说:“你要听话,别出院子。”

索菲娅失去水分的植物一样,蔫萎下去。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没走出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的院子,不是她不想走出,而是不准她走出。

“夫人!”玉米在后面叫她。

一次索菲娅走到院大门口,隔着花铁格大门望见亮子里的街道,打算出去走走。

“你不能出去啊。”玉米说。

“好妹妹,让我……”索菲娅求下人,“我都快圈出病来了。”

两个大汉出现在大门口。

“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玉米说。

索菲娅没难为玉米,同她一起回黄楼。

林田数马不准她出院子,出于什么目的她两年多时间没想明白,她惊讶林田数马对一件东西的兴趣没减一点儿,似乎越来越喜欢,这也许是不准自己出院子的原因。

“怕让外人接触我?怕碰了他的东西?”索菲娅最后只能这样想,再也寻不到更合理的答案。

黄楼里的日子单从吃穿饱暖上讲,是索菲娅有生以来最奢华岁月,由于经常陪着林田数马用餐,她几乎成了美食家,半个日本人。两树之间已经搭晾不下她的衣服,晾衣绳已向第三棵树发展。

乐不思蜀吗?索菲娅是不易被征服而改变初衷的女子。两年里她没忘记复仇,借宪兵队长的手杀掉郝眯缝眼,第二个目标是韩把头,问题是没有韩把头的消息,她又没机会出去探听,这个计划进行得很慢。

“韩把头还在玻璃山吗?”索菲娅要弄清。

她打算在入冬前干掉韩把头,年前再解决林田数马,心愿就了了。弄清韩把头自己出不了院,她想到韩把头经常提起的一个人——小松原,他是日本人,他有机会去打听韩把头。

“玉米。”索菲娅拿出一套绸衫,“给你吧。”

“夫人,你给我的衣服太多啦。”玉米推辞道:“我不能再要啦。”

索菲娅坚持给她,最后玉米收下,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后,说:“我真想帮助你做点什么。”

“我有一件事求你。”

“该不是放你出院子……其实不是我不让你出……”

“哦,我不出去。”索菲娅讲了让玉米去找小松原,问一下狩猎队韩把头的情况。

“喔,我明白了,你是韩把头的……”玉米调动全部的想象力,“你想念他。”

“不,不是。”索菲娅说,她否认玉米的说法,为的是暂不暴露他和韩把头的关系,重要的是不暴露自己的动机。

“什么都不是,那你为啥要问他呀?”玉米问。

索菲娅需要编造,她编造出他们是亲属,问一问他的情况。她说:“我让你打听韩把头的事,你别对任何人说,你那个情郎也不能说。”

说到情郎,玉米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小烧酒工,在后院的稻草垛里把她酿造几次了。

“我想学夫人他们……”小烧酒工央求道。

“都怨我,让你偷看他们的事,学坏了。”玉米说。

草垛簌簌地响,说明酿造在进行之中。

“我怕怀上啊!”她担忧说。

“岂不更好,我可以作爹。”他倒不在乎。

“还不生出个酒孩儿来哟。”

玉米有些不好意思,瞪着眼珠否认:“哪有什么情郎,有一只大狼还差不究竟(多少)。”

“酒孩儿……”索菲娅捅破了窗户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

破了窗户纸就揭穿一件秘事,无疑拉近了她们的距离,这对索菲娅以后所要采取的行动有利。

玉米没敢直接到宪兵队去找小松原,她怕被林田数马看见,追问她找小松原干什么无法回答,宪兵队长三言两语是糊弄不了的。

小松原时常去钟表铺,他喜欢钟表。玉米就躲在钟表铺斜对过的酱园里,望着铺子,等他出现。

“你买酱,小姐?”酱园的伙计见她干站着,问。

“不买。”玉米答。

“山东大酱,纯大豆的。”酱园的伙计推销大酱。

玉米待不下去了,走出酱园,站到钟表铺前,也得找个由头,目不识丁的玉米,佯装看门框左右的对联:

刻刻催人资警醒,

声声劝尔惜光阴。

小松原真的来了,见到玉米有那么点喜出望外。

“玉米。”

“太君。”

“你在看对联?”小松原问,马上又说,“钟表铺的对联就是好,里边还有一副:功替铜龙有条不紊,声搀铁马无懈可攻。”

玉米如听天书,她说:“我等你。”

“等我?”小松原暗暗惊喜。

玉米把一件平常而简单的事,弄得特别而含蓄,非常年龄的男女,容易想入非非。

“这儿说话不方便。”玉米面含羞涩,说。

小松原提出一个隐蔽的地方,说:“我们去地堡。”

玉米点点头。

小松原说的地堡就是铁路线一侧的水泥家伙,一个不被历史承认的怪胎帝国成立后,地堡废弃了,护路的守备部队改成了关东军,去肩负别的使命,亮子里的守备队改成宪兵队。

在一个傍晚,一对青年男女钻进地堡,发生什么都是自然而然,都是两厢情愿。

地堡里有一段对话:

男:“你为什么叫玉米啊?”

女:“玉米好吃呀,你吃啦,香吧?”

男:“我第一次吃玉米。”

女:“嘻,你是第一次吃,忙三迭四的,像给狗撵的。”

男:“我紧张。”

走出地堡,天黑得不见五指,他们扶腰搭背地走。离镇子很远,又是拉荒抄近路走,不用担心撞到人。

“你什么时候上山。”玉米关心着说好的那件事。

“其实用不着上山。”小松原说。

玉米生气,埋怨道:“眨眼工夫你就变卦了,啃玉米时你怎么答应俺的呀?”

小松原不懂什么叫变卦,但是她的口气他还是明白了她说什么,说:“你不就是打听韩把头的下落吗?我在四平街见过他。”

“四平街?他不在玻璃山上?”

小松原在四平街见到韩把头是两天前的事,他见烤地瓜摊前有个背影很熟悉,便走过去。

韩把头无意转过头,看见小松原,倒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很亲近:“太君。”

“韩把头你在这儿?”小松原惊异,他的印象中韩把头应该在山林里,在狩猎场,怎么跑到四平街来了?

“找我女人。”韩把头郁悒的样子。

“哦,你还没找到她?”小松原问。

“是,是啊!我请太君喝杯茶。”韩把头往肩上的布褡裢里装烤熟的地瓜。

小松原从他备下这么多吃的分析,韩把头要走很远的路。去和老熟人喝杯茶,重要的是完成玉米交办的任务。

他们走进茶庄,这是一家茶店兼茶馆,装饰摆设整齐古朴,小松原眼光停留在他喜欢的对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上。

“二位楼上请!”跑堂的喊道,他见小松原是日本人,自然不敢怠慢,弓身如虾:“座!”

“太君请。”韩把头让客。

小松原呷口茶,望着韩把头,等待他讲话。

“我还欠太君一件事情没办呢。”韩把头讲了他答应给小松原弄的两张白狼皮。他歉意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太君。”

“喔,不需要了。”小松原说。

韩把头郁积脸上的苦闷淡薄了一些,他说:“本来早该给太君弄到的,你没求过我办什么事。”

“队长弄到了水獭皮,狼皮不用了。”小松原说。

韩把头咽下茶,嘴里还苦着。

小松原回忆一下,还有印象,韩把头留宿小松原在狩猎队驻地,急火火地带人下山,次日早晨才回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肯说,小松原没再追问,匆匆赶回亮子里。他说:“那天,半路上我遇见队长带人沿着爬犁辙寻找。”

“他们找到什么没有?”韩把头心里忽然一亮,问。

小松原摇摇头:“没有,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韩把头灰暗下去,一丝希望又熄灭了。他说:“爬犁在半路上出了事,马惊了,狂奔不止,爬犁拖碎成一堆木头。”

韩把头描述当时惨景,再现了事件场面。

爬犁碎成一堆木头,小松原想象那个爬犁。来关东几年,爬犁这种简易的交通工具并不陌生。他坐过,还不止一次。刚踏上关东大地皮靴便踩进雪里,生田舅舅喜欢爬犁,带他在辽河边上玩了一整天,乘坐的就是爬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