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台

66 穷寇莫追

罗成熟睡的时候,北平王拉了王妃的手再次折返。

木榻上铺了厚厚的羊绒毡,细柔的绒毛衬托着小王爷如睡在一团雪中,罗成熟睡时的样子很可爱,面颊红润,薄唇微翘,玲珑的鼻子,墨黛般浓厚的春山落在眉骨上,衬托出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容貌。

北平王同王妃坐在他身旁,王妃小心翼翼的目光询问伺候罗成的丫鬟春晓,春晓会意的掩口笑了说:“王妃吩咐给小王爷喝的安神汤,小王爷已经喝下了,这会子睡熟了,天上打雷也不会听到的。”

王妃满意的点点头,北平王一声叹息说:“哎!想不到如今同儿子还真是父子冤家了。想见儿子,都要用蒙汗药先迷昏了他才能近身了。养他这么大,才发现养到后来不是自己的。”

“不是你的又是谁的种儿?”王妃颇有埋怨,轻声对王爷说:“儿子大了,就是小马驹也要个颜面,王爷先前那么宠惯成儿,当管不管的,现在忽然开始教训他,他有了小心思,当然没那么驯服了。何苦再去伤他?旧伤未好,新伤又添,要我如何在你们父子二人中间周旋?”

王妃说得委屈,眼泪盈盈欲滴,手背轻轻抚弄罗成那微肿的面颊,心疼得轻轻搂起他的头,渐渐的俯身去亲吻孩子的额头,被北平王一把拦住。

“夫人!不怕媳妇吃醋,为夫的可也要吃醋的!”看了罗艺一脸认真的样子,王妃哭笑不得,看了一眼知趣的退去门外的丫鬟春晓,责备的眼神瞪了王爷说:“哪里有你这样当爹的,若不是子颜机灵,追去了轩辕峰劝了这头小犟驴下山,怕我儿子就被你断送了性命!莫不是你真的要去寻那个突厥公主再给你多生几个儿子?”

一句话惹得罗艺无可奈何,佯怒了说:“夫人这话可说越来越不正经,我说儿子是同谁学来的贫嘴?那突厥公主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人家一定娶妻生子,为人母或为人祖母了,夫人不要再胡说了!”

王妃愤懑地用臂肘撞开罗艺,轻轻的褪下侧卧熟睡的罗成的底裤,露出腰下一段颜色黯黑泛了紫红色的冻疮,还未痊愈。王妃鼻头一酸,眼泪都落下来,罗艺满面愧意的笑去搂她的香肩,夫人执拗地挪揄,只是心疼的抚弄着儿子的伤。

寝殿里只剩了一家三口,罗艺叹口气说:“半生戎马后,才发现夫人的心被儿子虏获了,儿子的心迟早要被媳妇虏获,到头来孤家寡人的只我罗艺一人,空守了一世的功名利禄又有何用?”

王妃扑哧一笑,北平王这才顺势揽住她的香肩抚慰:“打成儿,我也心疼,就这一个儿子,整个王府上下再没有宝贝过他的了。夫人心头还多一个宝贝,娘家的亲侄儿叔宝,我心头可只有成儿这一个儿子了。百年之后,还不是都要倚仗他了。只是成儿真是该好好教训,不见到叔宝我还安慰自己,成儿任性,但是本领上还算在本王**下鹤立鸡群于这些晚辈,也就估纵了他;如今见到了叔宝,端方稳重,文韬武略处处不逊于罗成,也是给了我一个警醒,不能太过娇宠成儿。他太狂妄,不知世态艰难,将来朝廷中波涛暗涌,哪里就那么多黑白?你再看看李世民,年纪青青,少年风流,那份城府心计早就剩过了成儿百倍。若论明处的本领,我们的儿子绝不逊色于叔宝、世民,若论了心机深沉待人接物,成儿就是个孩子!嘿!涉世不深的黄口鸭子!”

王妃不服气地说:“夫君的话不无道理,只是我儿子涉世未深又如何了?他才十五岁,才算是成人,他年纪轻轻,你让他深沉如那些禄蛊和狡猾的官场讼棍般的臭男人,我反是不稀罕了。宁愿他做些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做的事。叔宝又如何,叔宝深沉,是因为嫂嫂带了他亡命天涯的逃生,受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捉襟见肘的度日被境遇逼到少年老成,这都是做父母的没能给孩子一份安稳的家业。”

王妃说到这里不无叹息,顿顿又说:“想我大哥秦彝多么忠厚宽和的一个人,在爹爹眼里还有诸多的不是挑剔他,没有少吃苦头。直到他殉国,爹爹闻讯痛不欲生,几夜茶饭不思,才吐露心声哭诉多么的心疼大哥,可惜父子之有去地下去互相宽容谅解了。再想爹爹,一世的英明,鞠躬尽瘁辅佐陈后主,却是辅佐了一个扶不起的恶斗,他死倒是不要紧,苦了儿孙。叔宝自幼受尽了苦,贵胄之身沦落成衙门中的下等捕快,同些江湖匪类称兄道弟的交友。我心里疼惜他,也要为大哥和爹爹尽责督导他,待你们父子平息了,我请了宁氏嫂嫂移居北平府,就要好好的修理一下叔宝,让他知道秦家的儿孙该是如何立身处世的做人。”

夫妻二人就守了儿子说笑,北平王同王妃追忆起逝去的大哥秦彝。

罗艺记得他拜了太宰秦旭为义父后,就随在秦旭的身边不离左右,之后不久,他见到了秦太宰的大公子秦彝,一位古铜色肌肤,身材魁伟浓眉大眼的年青人。

那天是他带兵突袭,席卷了突厥十八部的一次猛攻,打得突厥人马一线溃败,远远的看到一队人马追杀了突厥而去,辨别不出是哪路的队伍,罗艺指了那杆绣着斗大的“秦”字的帅旗问裨将:“去打探一下是哪里的兵马?老相爷亲自带兵去追穷寇了吗?兵法有云,穷寇莫追,他不知道吗?”

罗艺急得揉拳擦掌,心想他挫败了敌人,故意要放走这些突厥,威慑余部,是谁还去穷追不舍。裨将没有动身,只是微哂了说:“小公子,那是大公子秦彝带兵打来了。”

言语中仿佛提醒罗艺,他毕竟是老太宰的义子,人家大公子秦彝才是老太宰嫡亲的骨血。

罗艺沉了脸,挥手示意大家撤军,也不去理会秦彝,虽然没曾见过面,也懒得理会。

罗艺同太宰汇合后,故作糊涂地问老太宰道:“爹爹,艺儿见到爹爹派去追穷寇的兵,很是惶惑,特来问爹爹如此步兵可有什么深意?”

老太宰皱了眉头困惑地问:“为父何曾派过什么兵?”

罗艺啊的一声惊噫,转向裨将说:“你对老相爷明言,可是见到的那飘了秦字的大旗?”

裨将张张嘴,犹豫地说:“相爷容禀,是,是大公子的人马追了突厥十八部残兵败将而去!”

“大胆!”秦旭一拍帅案,大骂道:“去把那逆子给我绑了,在辕门外先重责四十军棍,再拖来见本帅!”

众将纷纷求情,有人提示说大公子平日做事稳重,突然带兵去追穷寇一定有他的考虑,不如问个究竟再打。

老太宰固执的一挥手说:“谁敢给这逆子讲情,一道拖出去狠打!”

这才惊得众将哑口无言不敢求情。

罗艺同秦彝的初面实在是尴尬,他远远看到一路轻骑由远而近,征尘滚滚,马蹄声中杂沓着马铃声阵阵,为首一员英气勃勃的青年将官披了一袭青灰色的战袍,甩镫下马,将马鞭扔给了手下,迎面走来了太宰帐下的旗牌官。

罗艺只远远见到了他们说些什么,那员面容英俊刚毅的年青人就是秦彝,他看到秦彝解下战袍扔向身后,如一片乌云盖下,战甲一脱,一身青衣身材魁梧,丈八的汉子就规规矩矩的跪下。罗艺走近前时,正是军棍打到一半处,皮开肉绽真是吓人,一旁的兵将有人哭嚷道:“老太宰也太无情了,大公子这回出征当先锋,危险拼命的战役都是靠了大公子打的。如今凯旋归来,得到这样的‘奖赏’!”

“住嘴!”秦彝微抬起头,颤抖的声音制止:“同尔等无关,太宰同秦彝,不止是军中的将领和麾下,更是父子,他生得,他打得。”

“哎呀”一声,秦彝一声叫,强忍住悲声时,手下的偏将扑过来骂行刑的士卒:“疯了你们了!大公子身上有箭伤。”

“住手!”罗艺近前,拦住了行刑的士卒,秦彝头也不抬,微闭了目,沉吟了一句:“多谢,打吧!我承得住!忍忍就好。”

罗艺有些后悔,看这秦彝还真是条汉子,听说一路来是秦彝当的先锋,也多了几分佩服。对秦彝无端来搅局去追杀突厥残部的事也消了几分愤恨。

“小公子,请闪开吧,你是不知道太宰的脾气。太宰要打,你来拦,反救不了大公子。太宰若是知道了,会加倍的打大公子,那大公子怕不只是皮肉之苦,这一条汉子也撑不过八十军棍,他身上有伤。”

直到剩余的十余板子打完,秦彝被掐人中擦汗的拍醒,抬眼勉强的看到了立在眼前俊美的少年罗艺,堆出一丝笑,温和的问:“是罗艺弟弟吧?”

罗艺点点头,“大哥”二字在唇边说不出口,手下已经提了秦彝的裤子,扶了他勉强起身,背他去太宰的中军大帐谢罪验伤。

人走了,罗艺立在原地,看着黄沙地上点点的血腥,听着身边一老兵嘀咕:“这领养的儿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官府人家都冷血的。”

“大公子是领养的?”有人问。

“只是听说,是死难的士卒的遗孤,不然哪里有这么没人情的爹。”

罗艺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去说,却是满心的憋屈,心想难道大公子秦彝也是老太宰的养子?

“小公子,太宰吩咐你去大帐。”亲兵来禀告,罗艺大步去了大帐。

帐外许多士兵探头探脑,见到了罗艺都闪开一道,罗艺在帐外通报一声进了帐,惊得立在那里不动。

难怪大白天帐帘低垂,帐内点着松油灯,老太宰端坐在帅案后,大公子秦彝跪在地毡上,老家将秦安在数验着秦彝身上的棍伤数目。

罗艺吃惊的望着老太宰,平日慈眉善目的老太宰如何这样的恶毒,打人也就罢了,还这么折磨儿子,罗艺忍不住说:“爹爹,大哥身上有箭疮。”

“大公子!”秦安惊叫一声,忙去验看,被秦彝一把按住他的胳膊摇摇头递个眼色,沙哑的声音对罗艺说:“小弟,莫听手下人以讹传讹,是去年的旧伤罢了。”

秦旭长吸一口气问:“军法都不知道了?你的战场在哪里,你自己知道,私自去追穷寇,是兵法大忌!”

秦彝满头的豆汗,虚弱地说:“大帅教训的是,只是小弟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甚知之,他用兵灵活布局巧妙是好的,突厥十八部兵败时设了计,从后山迂回绕去罗艺的身后,前面的败兵再一道里外夹击,利用避风谷的地形,居高临下一阵乱箭如雨,小弟他插翅难飞的。孩儿一时着急鲁莽,不及细讲,就当机立断派兵去断了逃兵的退路,逼了小弟撤兵先走。没能禀明父帅,是秦彝的不是。”

一阵沉默,老家人秦安痛哭失声,搂了秦彝责怪地哭诉:“大公子你这么如此的忠厚,小公子的命重要,你的性命更重要,老爷只你这一脉骨血了。你若有个闪失,你如何不早说早辩解?”

秦旭咳嗽了几声,花白的胡须微颤,骂了句:“打你不是因为你任性胡为,还是给你点教训,戒戒你的傲气!打胜几仗就了不得了?年轻人要戒骄戒躁!这四十军棍不过是给你些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