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台

37 凤栖梧

王妃的目光期盼中带着鼓励,旁人七嘴八舌地催促,都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祝妈妈说:“该不是吓蒙了心窍,不敢相信吧。”

紫嫣却脉脉垂泪道:“蒙娘娘美意,只是子颜落难之身不敢高攀,也不想给娘娘惹来麻烦。伍太师一家都被灭门,子颜不想牵累王爷王妃。”

王妃同王爷对视一笑,安慰紫嫣说:“真是个可人怜的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你只管放心,今日伺候你的这些下人都是王府多年来的心腹,祝妈妈更是我的奶娘,也是同宣华娘娘相熟的。颜儿,你有伤不宜动,待日后伤愈再给义父义母磕头拜见补理吧。”

“李子颜,你有异乎寻常女孩子的勇气,又能处变不惊,实属难得。本王就是喜欢你这点与众不同。”北平王罗艺赞叹说,那话语不似敷衍,却是发自心声。

王妃温和地解释:“我和王爷只有罗成一子,一直想有个女儿。既然你是宣华夫人托付来的,这是天意将你送来我们夫妇身边,是缘分。”

紫嫣心中凄苦,她自幼丧母,父亲又对她冷淡,直到如今,她才知道父亲不是她的亲生,谁是她的亲生父亲她都不得而知,母亲已经将这个秘密带去了地下。她一个孽种,竟然能进了皇宫,还能给北平王当义女,却是如慕容妈妈的话,是天大的恩宠。

心里想想,如今寄人篱下,也只得如此。

紫嫣望望娘娘,猛地点了几下头,抽搐了唇角,猛地喊了一声:“娘!”纵声大哭起来。

王妃和蔼可亲地搂过紫嫣在怀里,抚弄她一头秀发,叮咛道:“真是个好孩子。身子有伤,不宜大哭,哭多了伤肺,你是知道的。你进了王府尽管放心,这里十分的安全,况且我和宣华夫人有旧,虽然自她入宫就失去了联系,怕先皇多疑我们这些前朝余孽暗中勾结,但是这份情谊是不断的。我同宣华夫人少时就如姐妹一般,同吃同住的,为了她,我也更要呵护你。再者,我正愁膝下没个女儿,天上掉下一位千金,我和王爷高兴都来不及的。”

紫嫣喜极而泣,望着新认的娘亲一脸甜美的笑,泪痕却挂在脸颊上。

罗成急得跺脚,翘了嘴一脸的不服。

“成儿,来跟~~”王妃忽然语讷,又自嘲地笑笑问:“颜儿,你是何时生人?”

知道了紫嫣的生辰,王妃点头说:“你比成儿年长一岁,成儿该是叫你姐姐的。”

丢给罗成一个眼色,罗成却一仰头不肯的执拗。

北平王咳嗽一声,罗成立刻如泄气的牛皮囊,气焰少了半截,打个揖说:“姐姐,罗成有礼了。”

又同屋里众人见过礼,紫嫣再次同秦二哥相对,此时的身份令她安心惬意,她想,自己这无名无根的野草总是有了落脚的地方,如今她是王妃的义女,同二哥算是表兄妹,日后若是谈婚论嫁也好有个门第,心里暗下决心要在王府这唯一能容她的天地藏身立足,不再去想那些惨痛的不快。

医官验看过伤口后,紫嫣为救北平王而背上被弓箭伤的那道伤不过是皮肉伤,而且擦去了一道油皮和一些肉,并无大碍,只是她逃命时被伍亮的人用刀砍的伤口并未痊愈,失血过多虚弱,还要将养。

三日后,紫嫣已经能下床走动,慕容妈妈特地奉命伺候紫嫣沐浴更衣,准备拜见王爷王妃行认亲大礼。

偏殿里的温汤池,白烟笼罩水面,紫嫣围了一条鹅黄色的绫子,轻轻地用脚尖在池边沾水摇动,她缓缓的入水,鹅黄色的绫子就如一瓣落英飘在水面,她一松手,那“落英”就漂去。雪白的肌肤,一头青丝垂在背后,掩藏了背后那道疤痕。

她身上有伤,本想散浮了乌发在水面,再深深将头埋入水中,去洗涤尘埃,可是有伤的身子只能靠仆人伺候。

她立在温汤池的台阶上,只一半身子入水,碧蓝的水就在膝盖上的部位摇着,如天空的蓝色。

在水里围了抹胸护腰给她洗澡的是王妃身边的丫鬟凝碧和郁紫,二人平日在府里十分的孤傲,因为是伺候王妃的人,她们只对小王爷罗成笑脸相迎,对府中其他的奴仆十分无礼。紫嫣急得她初次去伺候小王爷去温汤池沐浴时,因为惊羞躲避,曾被凝碧恶言恶语的挖苦斥骂,还将一盆污浊的洗脚水误泼了她一身,此刻看了凝碧在水中小心翼翼为她擦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昔日在宫廷也曾是宫女们侍候,她是十指不沾泥,只是落难后才倍觉事态冷暖,人情险恶。

咬咬牙,她若无其事地立在那里享受两位丫鬟为她清洗,找回了昔日皇宫中高高在上的感觉。

再抬头时,头脑忽然发空,又清晰许多。

眼前只有寄身在王府才是安全,她不知道下面该去做什么?弟弟杨佑自然要找,只是找到了杨佑也不再是杨家的骨血,况且人海茫茫哪里去寻?而先皇的遗诏她是否该送给靠山王?她同杨家再无关系瓜葛,靠山王爷不似皇爷爷身前想的那么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看来不过是一墙头草。

每想到自己不是杨家的骨肉,心里总是有些失落和难过。茫然得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世上立足,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出水时,丫鬟们为她绾起一头青丝,盘了垂云髻,淡绿色的裙子,外罩一件白色素罗的衫子。这是她在琳琅满目的衣衫中自己挑的,也是她昔日在宫中喜欢的装束。

慕容妈妈先带了紫嫣去后堂更衣,准备给王爷王妃行大礼。

紫嫣一身女儿妆,淡雅清致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惊叹不已。

秦琼是头次见到紫嫣盛装的女儿面目,面露惊喜地望着她,紫嫣也淡笑带羞的低头,含着豆蔻年华的娇美。

罗成显然更是愕然,张张嘴没能说出任何评议,目光却不离紫嫣的眼眸。

慕容妈妈不停的赞道:“先时就说这子颜生得眉清目秀是个美男儿,如今看,原来是个美人儿,真是月里嫦娥投胎下凡尘了。”

摆上香案,紫嫣重新给北平王夫妇叩拜行礼,王爷王妃也分别赠了见面礼。

北平王送了一块儿蓝田玉珏,莹亮的玉对了日光一看如一汪水透澈,带了淡光。

王妃送了一只凤钗,坠满了珠玉,精巧玲珑。

随后,王妃又吩咐紫嫣同表兄秦琼见礼,秦琼虽然对这个结局感到意外,但是也为紫嫣的归宿高兴。当紫嫣同罗成见礼时,罗成小她一岁,要叫她一声姐姐。

紫嫣立在罗成面前时,罗成极不情愿的敷衍般拱拱手,北平府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嗯~~”,含了责怪。

罗成这才补了一句:“子颜……姐姐,罗成这厢有理了。”

王妃温和的拉过紫嫣,又牵了罗成的手说:“成儿,你是知道的,你父王一直希望你能够沉稳安静,少些张扬多些内敛。你表哥这点上就远胜于你。子颜也是心思静谧,聪颖得含蓄,你父王极其喜爱。日后你多同表哥和姊姊学学。”

罗成满怀的不情愿,看了紫嫣一眼,似乎奚落她鸡栖凤凰巢,紫嫣也不多做理会。

紫嫣被安排在王妃寝殿后的院子中的栖梧阁居住。

那是一处别致的院落,墙角是错落有致的芭蕉树和几树樱花树,几株古老的梧桐树在院墙边,风送过枝叶送出清音,雨滴时更是水声潺潺清脆入耳。紫嫣喜欢清静,这令她回忆起宫廷的生活,尤其是皇祖母过世后,她虽在皇爷爷身边那段闲淡的日子。每当她独倚高阁向下望去,眼前的亭台楼阁却是北地的景致,少了京城的灰瓦白墙典雅的味道。

有时她不禁抚琴排解烦忧,面对眼前苍烟落照,不时想到逝去的祖父,心里反又声了愧疚。

多少日她的愁烦都无法排解,也无法面对或思想起她是强人逼迫母亲所生野种的事实。

门外是一片荷塘,令紫嫣思绪回到了京城皇宫中。

记得昔日宫中,荷塘中莲叶在晨风中飘拂舒展腰肢,亭亭净植的几株荷花含苞未放,零星地点缀在青翠的荷叶间。荷叶呈着晶莹的露珠,珍珠般在荷叶心中徘徊抖动。

风和日丽的御花园,皇爷爷隋文帝杨坚靠坐在一张春榻上,身边两位妃子容华夫人和宣华夫人在伺候他

一只紫色的蜻蜓静静盘旋在荷塘上,薄透如纱的翼舒展,微弯了宝蓝色的尾在一株含苞未吐的白色荷花尖上停落。

晨风拂过,满池荷叶如身披绿裙的美女在舒展腰肢曼舞,衬托了几株亭亭净植的荷花,花是半开的,尚未看到金黄的莲心和嫩绿色的蓬,只随了清风无忧无虑的摆动。

她小心翼翼地拢了双手,屏住呼吸,悄悄地轻挪步子,缓缓的将手伸向荷塘边那莹白的花苞上小立的紫蜻蜓。

多久罕见的紫色蜻蜓,倏然飞入她的视线,令她不忍轻放。手渐渐的探向那**她的小东西,而那蜻蜓悠然地立在花苞上舔着前腿,丝毫没觉察她的到来。

渐渐的她靠近了它,只在那令她不敢眨眼的一瞬,腰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

“留心!”

一声惊呼,她慌得脚下一滑,一只脚将滑入荷塘,却被那手臂一把将她抱起。

惊魂初定的她才发现那人正是二叔杨广,那时她眼里的二叔还是那么的和蔼可亲,那么的英俊潇洒,举手投足带着君临天下的富贵气,如今想来竟然是如此的龌龊之人。往事如梦,她不让自己再想那段惨事。尤其,知道自己不是杨家的骨血,更是令她惶然无所依从。

一条清白的甬道看得分明,红纱宫灯照在脚下,水绿一色的罗裙如碧波荡漾在晚霞残红中,一抹残红如血,月色下的青绿裙摆轻柔的起伏,似那留不住的春波,急促而有节奏的向前流去。

眉锁愁烟,在宫女的簇拥下来到大宝殿外时,两旁的侍卫恭敬的见礼退避两旁,那条灯光掩映得光怪陆离的甬道,琉璃玉柱,金碧辉煌的殿宇,渐渐的,渐渐的都散作浮云而去。

王府内锦衣玉食,珠翠环绕,丝毫不逊色于帝京。而王妃虽然平日高高在上,待她却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关心。甚至有时罗成出言不逊有意为难时,王妃都要为她出头说几句公道话责怪罗成。罗成从来娇生惯养,小王爷颐指气使的神气不曾顾及过旁人的感受,忽然遭遇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姐姐分了母亲的关爱,那赌气的模样还真令紫嫣又笑又无奈,只是也多了些对王妃这份情的亏欠。

秦二哥对她身份的变化淡然处之,没有因为她曾经是罪囚和疏远轻慢她,也不因她如今一跃成为王府的千金而对她格外的亲切。有时紫嫣坐在高阁上抚琴,收了弦向下看时,院外秦二哥总是立在梧桐树下背手而立,似在听她的琴曲,却又不抬头望她。有次忍不住,紫嫣不由问:“二哥,因何不进来听子颜弹琴?”

二哥只笑了说:“记忆中依约记得母亲也曾酷爱抚琴,只是兵荒马乱后,累于柴米油盐灶台间,就再不曾听过她老人家弹琴。有时候想,乐曲都是起兴而发,却是这古琴过于的高贵,不会眷顾常人家,反不如笛箫,凭了是什么人无论贵贱都能吹奏一乐。”

紫嫣中指轻拢鬓发,微沉了下颌沉吟一笑:“就如王府富贵的牡丹花,种不去民间一个道理。小王爷也吃不惯民间酒楼的饭菜,这是一个道理。”

秦琼摇头道:“非也,怕是人没有贵贱,是自己心里界定了自己的贵贱。身居王府,民间的糟糠我也甘之如饴,王府的珍馐于我也不过如此。家母昔日出身前朝名门望族,自家父殉国后,一落千丈受尽民间寒苦,也不曾听她有何抱怨,反是日日笑逐颜开的总是悠然自得。”

紫嫣不由又想到自己,造化如此作弄,金枝玉叶和沟渠中的败叶本不可同日而语,但她却一息间缕遭巨变。

“表哥,表哥!”小王爷罗成大声嚷着跑来,气喘吁吁一头是汗,一把拉了秦琼就向外走,秦琼奇怪地问:“表弟,怎么了?”

“表哥,你去看看,可是你的什么狗屁江湖朋友,竟然挑事大闹北平府来了!”罗成气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