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台

10替打小厮

西席宋先生是南陈一位大儒,捋了长髯坐在一旁。尊师重道是礼仪,罗成规矩的和师傅见礼,北平王早已坐在一旁。

“近来学了些什么功课?”王爷问,宋先生就拿起一本书,翻开几页让罗成背诵讲解。

罗成依稀凭了记忆背了一些。

待考过罗成的窗课,王爷不是十分满意,因他虽是能背出文章,解释却十分牵强。

宋先生摇头晃脑,吴音呢哝地诵读:“齐景公问政於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小王爷,此做何讲?”

罗成撇撇嘴,掩饰不住的厌烦,嘟哝道:“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如子。”

宋先生又摇头晃脑道:“然也!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罗艺哼了一声,考紫嫣道:“李子颜,你且讲讲,这段文章的意思出处?”

紫嫣不知北平王如何突然考她,顺口答道:“这段是讲,齐景公求教孔子如何治国,孔子说了这八个字,做君主就应该有君主的样子,做臣子就应该像臣子,父亲像父亲,为人子者要尽本份,国家才有望。景公听了说‘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纵有饭也吃不上!”

话音一落,罗成嫌恶的目光落在紫嫣身上,虽然不屑的一瞥,但那紫嫣已经察觉。北平王是借了她的口去教训儿子的叛逆。

罗成微哂,背手挺胸侃侃而谈:“父王,孔夫子这就是愚忠愚孝的论调,孟子尚能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父王昔日给孩儿讲那湛卢宝剑的传说,不也是说,湛卢是有灵性的神剑,能够滴血认主。仁道之君,方可使用此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宝剑都知道辨别是非善恶,孔夫子那些文章要挑着读!否则天下贤士也只能和孔夫子一样绝笔与《获麟》,只剩一哭了!”

罗成执拗地顶撞,紫嫣一惊,却险些为这段精辟的论断拍案叫绝。

小王爷从孔夫子说到湛卢剑,竟然连孔夫子七十三岁见人于乱世挖出麒麟,断定国之将亡大哭绝笔的事都提出来,想这小小年纪的小王爷还真有些自己的思虑,不可小看他。

宋先生拿出戒尺,拍在案子上,紫嫣心头一惊,难道要打手板?

这时罗星从仆人堆里讪讪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告饶:“王爷,宋先生,求您大人大量开恩,饶了小王爷吧!”

紫嫣心里暗笑,明知自北平王前些日误伤了小王爷后,未必再敢碰着娇贵的小王爷一下。

王爷看了眼宋先生,对罗星喝了声:“手伸出来!”

罗星颤颤巍巍伸出勾着的手板。

挨打的是罗星,顶撞老师的是小王爷。

就听啪啪几声脆响,罗星哀嚎声杀猪一般难听,大声嚷着:“奴才替小王爷领责,小王爷可是要读书上进!”

两旁的跟班小厮吓得浑身乱颤不敢抬头。

紫嫣都随了那几声清脆的手板声周身战栗。

“李子颜!本王问你话呢!”罗艺开口道,紫嫣忙应了声颤巍巍向前,偷眼看王爷,面色青寒。

“今日从银安殿退堂后,你们小王爷去了哪里?”

紫嫣偷眼看了罗成,应道:“子颜不知,子颜只知道小王爷是去……是去了……”

“轩辕台!”罗成抢话答道。

啪的一声,戒尺拍在桌案上,罗艺怒目圆睁。

“本王下午才从轩辕台归来!”

“那一定是走叉了路。”罗成忙应道。

“谁问你话了?李子颜,你从实招认,若敢半句谎言,你可看到……”

王爷对了窗外一喊:“罗春,请家法来!”

外面一阵响动,老家人罗春抬了一条长凳进来,手里握着黄荆条。

紫嫣一想不对,若当了人被王爷这一打,她可是女儿身,这场羞辱如何是好,搞不好要露了马脚。

于是说:“王爷,小王爷回府更衣,然后就去,就去,就去打马球了!”

紫嫣心想,若为了替你搪塞这种谎话而被连累受责太过无辜,于是说:“回王爷,是小王爷带了罗星他们去城外打马球去了。”

一句话出口,紫嫣就看小王爷的目光如剑一般射向她,那寒凉的程度一如那夜弯弓飞向敌人的寒芒。

罗星吓得噗通跪地磕头求饶,喊着:“王爷饶命呀,王爷,小王爷他下次不敢了!”

罗星被按到了凳子上,紫嫣此刻才看到王府奇怪的规矩,小王爷犯错是这些仆人替打。

随着荆条抽肉的噼啪响声,紫嫣周身抽搐,小王爷满不在乎地喊道:“父王开恩,父王开恩!”

罗星发出嗷嗷的哭嚎声,吓得周围的仆役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小王爷,小王爷,奴才的屁股呀!”罗星嗷嗷痛哭,罗成偷眼看了父亲,父亲目视前方,大声喊:“打!狠狠打,让小王爷和你们这些奴才都长记性!”

罗星被搀扶下回到房里哭嚷不停,只是抱怨小王爷惹事害了他。

紫嫣头一次见到下人挨打。在皇宫中,皇爷爷是个心气平和的人,很少责罚下人。听说当年祖母独孤皇后去世,就是因为她命人乱棍打死了一名宫女,惹得皇爷爷责骂她太过残忍,一时气不过,祖母独孤皇后一病不起,从此撒手西去。

如今北平王爷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小厮,而且小厮没有过错,无非替主人受过,紫嫣心里不平。难怪外面提到北平王罗艺都令人毛发悚然的感觉。

更令她无法容忍的是小王爷,罗星对他忠心耿耿,处处为他着想。竟然将罗星往王爷的家法板子下送,小王爷毫无愧意,也似乎不心疼。就是自己养的一条狗受伤,是否也该伤心一二?

罗成侧目斜睨着紫嫣,冷冷地威胁说:“你不要自作聪明,管住你的嘴,以免日后后悔!”

紫嫣明白是小王爷怪她多嘴,可她昔日是金枝玉叶,何曾受过委屈。

小王爷走后,罗星才哼哼唧唧道:“你是看到啦?总是知道小王爷的跟班小厮为何换得这么快?就是心想在这里,屁股也吃不消。有一次小王爷闹脾气,王爷不敢打他,生生把跟班小厮的头目大喜子给打死了。从那次后,王妃把小厮的月钱加倍,都没人愿意来伺候小王爷受这个苦拼命。”

紫嫣好奇地问:“小王爷的怪病何时染上的?”

“小王爷自小身子骨单薄。到了十来岁的时候开始随王爷上殿,稍有差错王爷就教训,骂急了也动手。后来一次重了些,小王爷就口吐白沫昏死过去没了气,吓得府里慌了手脚,请来了郎中看过也束手无策,装殓的衣裳都换上了,险些就将小王爷发葬,才发现小王爷喘过口气,醒来就哭了说,是阴间的舅老爷要带他走。一时慌得王爷和王妃哭得天昏地暗,又请大师做法师,又去佛前祷告,才挽回了小王爷一条命。老王爷起初也不信邪,后来都是不等板子沾小王爷的身子,他一害怕就昏死,一昏去好悬,几次险些没命,王妃就同王爷拼命,说是王爷若再敢为难小王爷,就和小王爷一起抹脖子去死!”

紫嫣自叹一句:“难怪!”,又问:“王爷既然知道小王爷有此怪病,如何这回又动手打了小王爷?”

“小王爷倔强,老王爷不信邪,气冲昏了头就忘记了。这些年没动过小王爷,还以为小王爷身子骨长结实了可以打几下了,不想小王爷险些丧命。”

“我们小王爷,总羡慕那天上的苍鹰能自由自在的高飞,可偏是我们王爷对他束手束脚,就连大声说笑都要被训斥,更不要说每日哪个时辰练武,哪个时辰读书,哪个时辰上殿学礼,都是王爷给安排妥当的。就是小王爷身上的衣着,一年四季的衣衫搭配,就连每日底衣穿什么都是王妃安置妥帖的,小王爷这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罗星无奈地叹气。

轩辕台未能去成,紫嫣心有不甘。

罗成自知理亏,见紫嫣说要亲自去求王妃兑现承诺时,罗成不耐烦地应付道:“晓得了,晓得了,改日我去轩辕台巡视,带了你就是!”

紫嫣回到房中,将小王爷的种种恶行对仇婆婆叨念,仇婆婆摇头叹气道:“小主儿,寄人篱下就权且忍忍吧。富贵人家的子弟难免的骄矜,昔日靠山王杨林年少时,也是如此的霸道任性,为此不知挨过先皇多少家法板子。”

紫嫣反是笑了:“怎么?我皇……祖父他,他也打人?”

仇婆婆被紫嫣的话逗笑:“你是女娃娃,自然对你娇宠多些。上至你小爷爷,下至你那些叔父,除去你二叔年少时嘴边乖巧逃过些受苦,你那些叔父们哪个幸免了?严父慈母!可惜你祖母也是位严母。”

紫嫣本是新奇在这些轶闻上,但很快又平添了愁绪,心想一定催促小王爷速速兑现诺言,去到轩辕台查看个究竟。

清晨,紫嫣随小王爷上殿,忐忑不安的反不是登轩辕台的事,而是秦二哥的那一百杀威棒。

小王爷罗成一见到紫嫣就沉下脸,满怀怨恨毫不掩饰。

“李子颜,你今日不必随本王上殿,留在府里就是!”罗成吩咐。

紫嫣知道他为昨晚之事怀恨,也不同他计较,待小王爷走远,紫嫣奔回房里去取那石指环和针筒,她想,以防万一,如若秦二哥露出破绽,王爷不依不饶,她也留个下策去应对。若是二哥背过气,她好歹能医治,若是走到绝路,她就只得借助宣华娘娘那枚石指环。

仇婆婆见紫嫣回房匆忙取针灸之物,沉下脸露出不快:“小主儿,昔日太子勇在世,对婆子的话也要听上七、八分。”

生父在世时,敬仇婆婆如生母一般,紫嫣垂头不语,知道仇婆婆对她同秦琼交往十分不满。

“小主儿,莫说男女有别,就是小主儿如今的身份,岂可再生出事端?莫因小而失大,有负老皇爷重托!”

紫嫣喏喏称是,但还是嘟哝:“知恩图报,紫嫣岂能见死不救?”

仇婆婆叹息一声不置可否,紫嫣快步跑去银安殿。

她记挂秦二哥可否因为她的药掩饰颜面装病逃过此劫。

才到殿外的夹道,就听到一阵杂乱的喧哗声,两位手提水火棍的差役大步跑来,边走边啐着吐沫,一身一手的血渍,骂咧咧着:“贼配军!丧气!还死了!”

另一人惋惜道:“作孽呀,好歹是一条人命,都打了八十八棍了,就差这十二棍,怎的就断了气?”

紫嫣愕然立在夹道,动动口说不出话,眼睛瞪大。

两位浑身血腥的差役从身边走过时,紫嫣一把拦住他们问:“二位大哥,什么人死了?”

不远处的叫嚷声此起彼伏,有沙哑的声音吩咐:“快些,快些拖下去拿席子卷了埋掉!”

紫嫣惊得嘴角抽搐,两名差役扫她一眼,知道是小王爷身边的人,也耐了心说:“还不是山西潞州解来的那个杀人犯配军,年纪轻轻硬朗的身子,王爷的一百杀威棒没挺过去,死了!”

紫嫣身子摇晃眼前金光乱闪,险些跌倒,靠在墙壁上。不等听完两位差役絮絮叨叨的抱怨,紫嫣飞也似的冲出去,她冲过夹道,迈出角门,踉跄几步,险些跌倒。眼前殿外,几个士兵正拖着一具草席卷着的死尸向外走,青石板地上拖出一道骇人的血痕。

“二哥,二哥……”紫嫣失魂落魄的大哭了冲上去,却喊不出声,只拼命地推开士卒,发疯般去扯开那卷了尸体的草席,泪如泉涌。但那席子卷得结实,紫嫣抹了把泪,一把抓起那只低垂的手,捏起腕子乞求那最后一丝奇迹,但那冰冷的腕子没有一丝脉搏,医官从她身边过叹息道:“死啦!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

狂风卷起几片干枯的落叶在地上翻卷,肃飒阴凉,紫嫣愕然坐在地上,是的,她记得今日该是二哥过堂的日子,她本是该早些来的。如果她早些到,她拼死也要拿了宣华娘娘给她的那枚石指环去求情,她为什么没有早这么做?她如何眼睁睁的看了她的救命恩人被活活打死,无限的自责,紫嫣欲哭无泪愕然无语。

“李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一个声音,紫嫣啜泣着缓缓抬头,看到的是一身红袍面带惊愕的张公瑾。

张公瑾气定神闲,若无其事的立在她面前,诧异地望着她。

紫嫣擦擦泪眼,哽咽问:“张大哥,二哥他……”

张公瑾看看失魂落魄的紫嫣,又看看地上的死尸,顿然明白,哈哈大笑起来,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掩住口扶起紫嫣到一旁,低声说:“你呀!都是张大哥疏忽了忘记告诉你。听说王爷昨晚同小王爷生气,我和老杜一合计,就把二哥过堂的日子给推后了,这被打死的是另外一名配军!”

紫嫣瘫软的靠坐在墙根,总是长出一口气,她险些抱憾终生。

虽然有惊无险,但也令她寒意不消。这一百杀威棒,分明是“夺命棒”。

张公瑾微怔,随即笑了打趣:“二哥尊医嘱,天天洗脸。”

紫嫣会意的破涕为笑。

她立在殿外,却听到银安殿内在谈论“靠山王杨林”如何如何的话题,松弛的神经立刻揪起,仔细聆听。

再一听,原来是靠山王杨林闻听老皇爷过世的消息悲恸交集,一病不起,用高句丽产的千年人参做药引,如今派人来北平府更换过境文牒。

小爷爷杨林病了?紫嫣心头一惊,不由更是担心,若是靠山王再有个好歹,她的秘密永远不能公诸于世,二叔杨广就更能得逞了。靠山王得知老皇爷的病情悲恸病倒,说明靠山王心里对逝去的兄长还是情深意重,紫嫣心里有些宽慰。

王爷退堂后,小王爷跑出银安殿,就有史大奈等人围过去,讨好地低声透露:“小王爷,东市来了几个突厥马贩子,弄来的马比我们军马场的马还要膘肥体壮,真是高原神骏,好马!”

罗成眼睛一亮,长睫弯弯翘起,一双好奇乌亮的眸子一转,又忙敛住笑故作镇静道:“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突厥野马,是在西市?”

“可不是,就是钱太贵,一匹马而已,马贩子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二百两纹银!”史大奈故意加重那“二百两”三字。

小王爷一笑,按了腰间宝剑说:“果然是好价钱,怕也是虚张声势!”

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大步向前走招呼罗星等人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