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悠闲生活

鹿邑

梦,纷纷杂杂,高高庑顶,厚重石头砌的阙台,春雪映衬下古朴宫室,低低重檐不时有水珠落下,梳环丫的寺人在长长的过道里来来去去,纷踏脚步声似重重踏在心上……一张十分慈爱的妇人脸,还有笑嘻嘻的束冠少年和微微含笑的玄衣男子交错出现……

梦过于冗长,而肩处又觉十分沉重,脑子里还有些痛……睡得极为不舒适。

睁眼,便见一颗小小圆圆的脑袋枕在肩膀处,一张肉肉的脸,鼓鼓的两颊,不时砸吧的小嘴,甜美的睡颜,虽看起来可爱之极,看起来有些面善,只是何以睡在我的榻上?

转头,微愣。显然,这不是我的宫室。

屋中,古朴素雅漆器摆在各处,虽然有些陈旧,但擦拭得十分干净。木案之上,陶盆钵盂摆了一溜,有热气冒出,显然刚放不久,案下摆着几张席。

牖外天色甚暗,有微弱的光透进来。

依天色看,应该是……四饭……之时,平时这个时候……我己在宫中用食。抚额,脑子里一阵疼痛,全身酸软无力。

又躺得许久,稍觉好点,便揉揉脑袋,起身披衣想去看此为何处,低头就见榻下一双女子素履整齐摆放着。

这双鞋,不是我的。不过,显然是为我备的。

正弯腰着履,肩膀上,忽地挂上两只肉肉小手……身后一个软糯童音唤道……“阿母!”

阿母?微愣,我有儿子了?

转头去望那小童,“你唤我阿母?”这才反映过来,原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裌,似乎几日不见,他的脸变得更圆了,仍旧呆呆模样,甜甜唤我阿母,我倒差点误以为那日落水不过是个梦罢啦!

“然,阿母,裌欲着衣!”说罢伸直双手示意我帮他,呃……

正欲辩解,然不知为何,一对上那双圆圆的瓦亮的眼,便将至喉的话吞下腹去。疼爱之情不由地生起,这十分微小的要求自然柔顺照办。

左右观之,见榻尾处放着一叠小小衣物,拿来轻轻敞开,欲帮他穿上,然后发现……自己竟连如何着衣都似不会,站在床侧又愣神许久,这才发现这些年来,我己渐渐习惯做个米虫了。

“阿母快些!”小家伙等得不耐烦,不停催促。

尴尬笑一下,正欲试穿。

身后一双大手忽地将手中衣物夺走,一个男人从后面行上来。

“阿父!”小家伙欣喜唤他。

微微睁圆眼,是他!自来西周后,很少见着如此沉默寡言之人,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

侧首去望,此时他的表情依旧很淡,嘴角处倒不似那日紧抿,为裌着衣的样子甚为柔和自然,显是做惯了的。

这么久未见,他的性子倒似没变,如此之久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句作为回答,过后便是长长的沉默和布料磨擦的声音,期间只有裌的稚嫩童音在室内响起。

就着从窗外洒进来的微弱日光,眼见着他麻利地帮裌着妥衣,之后又抱他下床着履……动作娴熟流畅,这些极为寻常之事他做起来,倒似多了些美感和温馨,或许是我甚少见男人做家务的原故。

半晌见他终得空闲,这才缓缓开口对着正低头为裌着履的他道问……“是你救了我?……”

话音一落,便见他着履的手一顿,抬头望我一眼,然后,用稍嫌僵硬的声音道,“汝可唤皋。不假,是我救了你,彼时你躺在河滨处。”

皋?!原来他叫皋啊!

“多谢!”我对他郑重行礼,起身又道“此为何处?”

皋看我几眼……许久才回了一句,“此为鹿邑。”

“……如此。你可知与我同行之人,现在何处?”

“……”

“我这身衣?”垂头摸摸衣角,这一身衣不是我那日着的那身,显然有人帮忙换过。

“……”开始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只听他道,“此是里宰长女衣物,你还与她便是。你这身衣裳,也是我唤艮妇为你换的……”

这话说着,又见他不自然的模样,倒似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我定定望他,皋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道了句吃饭吧,便径自走至木案旁坐下。

见我走近,推了推桌上一方热汤,“这是医师熬的袪寒汤药。”

说罢不再理我,帮裌盛一碗粥。

“阿父,裌要阿母喂食。”裌望一眼木案上冒着热气的陶盂,又巴巴地转头看我一眼。

“你己入小学,岂有让人喂食之理!”

皋虽是斥责裌,眼睛却看向正在喝药的我。

半眯着扫一眼皋,慢条斯理将药喝尽,我方放下陶盂,端起置在他前方的一盂粥,执了勺匕,笑着对裌道,“这次我来喂食,下次裌需自己动手,如此方不被人笑话,裌如此大了,还需阿……喂方食。”

“那……阿母放下,裌自己吃。”这孩子果然是个讨乖的。

帮裌理理衣衽,待他吃起来,我方才拿了自己的食器,吃将起来。东西并不美味,甚至吃到后面还有些焦味,显然皋不是善烹之人,不过见裌不断鼓动的两颊,还有无比好吃的模样,我倒也吃出几分清甜来。

“阿母,雉肉!”

裌刚说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进了我的陶盂。

望一眼那肉块,心中一暖,我微微笑了,也帮着他夹了几块肉,还有几根青菜添进盂中,见他吃得过快,我想起以前世妇教我的礼仪,又道,“裌食慢些,君子用餐必重礼仪,一举一动都需优雅端庄,食速不可过快,需得嚼至少八十下方可吞咽……”

桌上,皋一直都默默吃着,间或抬头看我与裌一眼,眼底似有什么流过。

食毕,裌跑出屋子,不知要去做何。

与皋并排立着,待他将剩菜残羹收进一个陶盂之中,我方收拾起其他笾豆簋俎。

庭外,我正蹲在井边,将食器一一放进木盆之中,皋拿了结绳的木桶扔进深井之中,只听呯得一声,然后哗啦一下,水桶被快速拉了上来。

待他将清亮凉水倾进盆中,我方边洗边问,“皋可知,从此处往陈需多少时日?”

皋绞绳的手一顿,“你欲往陈?”

“然也。”

“往陈何处?”

“沣邑!”

“前些时日,我从陈来,彼时山道之处,有匪贼流寇,你一女子,独往恐不妥。”

“那需得几日?”

“月余。”

月余?以这个时代,光是糗粮就不知要带上多少,坐舆车或役车或许可行,只是我并不善御,这要如何是好?

“可有御人?”

他看我几眼,抿抿嘴角,道个无字,便不再说话。

我甩甩手中的水,不死心问道,“那此处可有舟人,可否乘舟前往?”

“乘舟需往洵水,此地离洵甚远。”

“那日,你在何处救我?”照理说,从山崖上落下来,应该冲不了多远的,这里应该离那处不远,或许有舟可乘也不一定。

说至这处,皋的耳根处,又红了,半天也不答我。

正说着,一旁的裌倏地欢快扑进我怀里,一双亮目隐有炫耀,道,“阿母是裌拾来的,阿母乃裌之阿母!”

探听不得,便将心思暂且放下,抚抚裌小小脑袋,抱着他,随后进屋跪坐席上。

皋不知在外忙什么,没过多久,有低低耳语传进来。然后门被打开,皋背着光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一样东西。

“这是?”

“艮妇听说你己醒来,执贽前来看汝。”贽便是礼物,一般来说,女子之间送礼多以枣栗,或有榛脩为主,而艮妇送我的是自渍的密枣,枣红大而滚圆,有淡淡蜜香传来。

“阿母,裌可不可以吃?”小家伙看见零嘴,一脸垂涎欲滴。

拍拍他的手,接过皋手中的陶罐,对着裌无声点个头。

又对皋道,“如此,可我无宾可回。”这个时代注重礼尚往来,虽不知艮妇是谁,但执贽而来,必回赠某物的,望一眼全身上下,我连块玉饰都无。

皋沉沉看我,道,“汝毋需担忧,适才皋己宾以布贝。”

微微一愣,他己代我回过礼了啊!“如此,多谢!此时落难,娻无以为报,他日到了陈国,必许以佳礼!”

“公女无需多礼!”皋不在意一笑,拾掇起堆在屋角的农具。

“阿母,你吃!阿父也吃!”

谈话间,不时穿插裌的童音,听起来颇为欢快。这一夜,帮裌洗过澡,方挪进隔壁间舍,裌定要与我睡,拗不过他,只得晚间两人同铺,这孩子挺能睡的,不过少倾便又抱着我的手臂呼呼睡去,轻轻围抱着他,跟个火炉似的,不过一会,本十分寒凉的被子变得暖暖地,我打个哈欠,过不多久便沉入梦乡。

第二日,起得十分早,天光不大亮,皋己备妥饭食,用过后,走出屋外,我方才发现泥砖垒的房子己十分老旧,泥砖面上凹凸不平,这屋共三间,两间是我与皋的寝房,一间是厨房还有杂间。

庭里,几株老桑刚发新芽,嫩绿的叶子迎着晨风翩然起舞。

不远处,错落三三两两茅屋,缕缕炊烟与淡淡天光交相辉映,后方山林间或传来鸟鸣兽嗷之声。

这个地方虽然看起来有些偏辟,但十分幽静,不失一方乐土,宁静祥和霎时盈满心间,或许住上些时日,也不错的……

正看着,皋手中拿了弓箭从屋中出来,淡淡与我道,“你与裌待在屋中,待我行猎归来,方炊。”

“阿父,裌也要去!”裌听了行猎二字,从屋中飞奔出来。

皋默不作声望他一眼,意思不言而明。

裌瘪嘴缩在我身后,不语,似要哭了。想起不知要在此处住上多久,如此叨扰人家总不太好,劳动些家事,看顾裌或许能安心许多。

于是,我哄道,“山中多猛兽,裌勿去,待得阿母讲些传记与你听。”

裌瞬时被传记二字吸引,不再哭闹。

对皋点个头,示意他放心离去。

目送皋的身影消失在宽广的桑林之后,我牵起裌的手返回屋中。

同裌讲了舜尧的传记,哄得他入睡,我方收拾起来屋子,将木案摆正,见刚用的食器被搁置木案一角,桌面一团濡湿,想来是刚刚皋洗的没有拭净,便拿起葛布一一擦拭干净,摆放整齐。

又见床角似堆了些脏的衣物,拾起来想要去洗。

然,那衣物良好质地,有些眼熟,衽上所绣凤纹明显不是一般百姓所用,对着自己身子比了比,大小刚刚合适,歪头,这……应该是我的。

只是,那衣后背破了大半,己不能穿。

想着洗洗缝补或许能穿,四处去寻木盘,终于在另外一间屋里找着,装了出门……又站在屋外愣神许久……我不知何处有溪……

正踌躇,有两梳总角女孩嘻笑闲谈从门前过,忙上前用周语询问,“此处可有溪?”

两人立定,似听不甚明白,又好奇打量我片刻,许久,其中一个长得稍秀丽的女孩用带了浓重口音雅语回我,“你便是皋妇?听阿母说皋从宋娶来了新妇。”

皋妇?我?

摇头,皋怎么可能是我夫君,她是从何听来?

另一个道,“阿母也这般同我道过,说皋自宋迎妇归来。”打量我许久,方转头瞥一眼我手中木盘,“可是欲洗衣?”

点点头。

“我等正欲前往,你可随同。”

应诺,与两人一齐向溪边行去,一路上两人叽叽咕咕说得什么完全听不明白,倒见两人谈话间时不时瞟我一眼,满是探究。

行至溪边,两人与我拜别。

挽了裙裾,正欲蹲下,眼角斜光里便见对面,皋拎着几只野物,眸半阖,靠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后凝着溪水怔怔出神。

“皋!”隔着小溪,我唤他一下。

皋抬起头来,看见我在对面,微微怔怔,尔后转身离去。

我怔住,这人如此转身离去,所谓何意?不过,算了虽然他救了我,但我也没必要讨好于他,不理便不理罢。

拿起杵,我捶两下石上湿衣,一个不小心,水花溅得满脸。

身后传来扑哧一笑。

微愣,转头去看,就见溪边,一位微胖中年妇女立在那处,手中端着盛了脏衣的木盆。

见我望她,用含笑的声音与我说,“许久不见皋归,此次返鹿竟是带了新妇。”

微微一愣,有些茫然,何以所有人见着我都道我是皋妇?

我没有说话。

她径自弯腰蹲在溪边,右手麻利拾起盆内葛衣和袴,上面满是泥浆,显然是刚刚劳作归来。

待浸湿衣物,置于大石之上,方才接着与我道,“那日皋带尔归,艮就说你是从宋而来,身上所穿衣物似镐京贵女,长得又甚美定是钟鼓馔玉之人。看来艮说得对,刚才见你捶衣模样,便知定是从未使过杵。需得这般这才行……”说着,教我持杵末端细细敲打,顿时幽静溪畔响起韵律之声。

我学着她的样子去敲,果然水溅得低了许多,不过仍有水花溅至履上。

“你与皋如何识得?”

正默默捶着,那头妇人问起。

“是皋救了我。”

“哦,自娥卒后,便一直不见皋娶妇,想来必是欢喜于你,才迎妇。”

“……”皋己娶过妇了,而且妻子死了,那是……鳏夫!刚刚他站在溪边,可是在怀念亡妻?

难怪他平时总沉默寡言的样子。

“你见过娥?”

那妇人愣住,看着我身后,噤声不语。

发觉不对,转头去看,就见一片青翠之中,皋拎着猎物,紧抿唇角,脸上神色不明,淡淡看眼搁置一旁的木盆,“洗好了?”

呃……

脸微微红了,难得我有兴趣八卦一下,竟碰上正主儿。

加快手上动作,将剩下的衣物洗净,绞干水放进木盆,正要去端,一双手比我快些,将木盘端起。

“走吧。”

皋说罢,一手提着猎行,一手端盆,负弓率先向房屋行去。

望着暮色下欣长挺拔的背影,我愣住,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他转身,是去找跨溪的木桥了……并不是不理睬人.

两人回至屋中,裌尚未醒来。

从皋手中接过木盘,“这些要晾晒何处?”

皋放下手中猎物,指指庭院中横着的竹篙,“那处。”

我正晾衣,皋又提着个木桶出来,里面装着刚猎的野雉,对我道他要去溪边一下,让我一会烧些开水备用。

原以为烧水是件十分简单的事,做起来,却发现,我不知如何引火……握着两块打火石,第一次傻傻站在屋中,只得无措等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