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尸语故事

第七十章 悲伤逆流

回到村子后,我躲进老院子里,尽量避免见人。大家见我悲伤,也不跟我多说话。丧事由远房的大堂兄替我张罗,我只是悄悄地跪着,头也不抬。

猎户村里本来丧葬的习俗有很多,又要祭祖,又要祷告,一场葬礼下来最起码得七天。说实话我很抵触这些陋习,我觉得我们天天在祈祷,可猎人神究竟帮过谁?他谁都没帮过,在我看来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泥胚子!

现如今时代进步了,村里的老人们都差不多走光了,剩下主事的多是我的同龄人和叔叔辈们,人们的观念也早已今非昔比,于是葬礼从简。我这么一犟,丧事仅办了三天,我也只请到了三天的假。

办丧期间,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夜。第三天后半夜,启明星高照,我雇了一辆双排卡车等在泥泞的村外,然后扛着母亲的灵柩赶去,乘车前往百余里外,城市北郊的火葬场。我猜那里的空气一定跟眼前一样阴湿,也许老天爷也知道母亲该真的上路了,滴答了几滴同情之泪。老天爷在见证,这是第一位被抬出猎户村的妇女。

可我没有眼泪!

本来村里是可以土葬的,但我坚决不同意,因为父亲死的早,早年守寡的女人下葬是要经过很多折腾的,我不想让母亲走的没有尊严,不想让她上路了还得受别人的指指点点。堂兄拿不了主意,我心一横,一切由我说了算。我拍着胸脯说要么就去天葬,百里外有个天葬台,反正绝不土葬。

听我这么一说,村里人像是炸开了锅,说我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简直是在瞎胡闹!说我是在破坏猎户村几百年来的规矩。天葬台是牧区里的牧民用的,人家不收外人,再说了,去天葬台得翻大青山,上百里地呢,不通路,走羊肠小径,谁肯抬着尸体去?要走多久?我听罢怒了,往前一横,没人去我就自己扛着母亲的遗体去,谁他妈敢拦着我就跟他刀子见红。

“不孝啊不孝!这小子不让他娘入土为安,简直就是个孽畜。”

“是啊,打小他就是这个球毛病,狗改不了吃屎!”

“家怎么生出了这么个东西?”

“大家也别骂,我觉得心武做的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四处穷讲究,要我说人活着的时候没吃没喝的,死了也就别瞎折腾了。”

“土葬吧,咱们一切从简,也别埋犁铧了。”

“那可不行,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坏不得!”

“谁他妈敢埋犁铧,我就把他剁了喂狗!”

“你还反了不成?”

“大家别吵,有事慢慢商量!”

……

人们议论纷纷,可我充耳不闻。反正谁敢说埋犁铧,我就跟谁急眼,我管你是谁!我恨猎户村的每一个人。

远房的堂兄见我实在执拗,怕闹出事来,就出来圆场了。他说现在国家有新政策,农民火葬给补助,让我把婶子送去城里的火葬场火葬,说能给家里省一点是一点,心武的孝心在这呢,他是有孝心的,大家别误会。人家心武是城里长大的,知道现在科学技术先进,火葬又干净利索,省的让人想起土葬后死人被虫子吃空的惨样,膈应!大家也不希望婶子的遗体老是这么僵着吧?所以咱们就照火葬的规矩办吧,也给咱们省麻烦是不是?不然我们又得挖大坑,又得撒五谷祭祖,又得请戏子唱戏,又得动刀子宰牲口,还得去找个大犁铧,谁家没个事儿啊?耗得起这等折腾?对不对?照我看,咱也别去什么天葬台了,大家各退一步,取个折中,也不伤和气,就照我的法子,咱们去火葬,完了骨灰还拿回村里来安葬,坟堆照样垒起来,跟土葬也没啥区别,对吧!还有,心武也披麻戴孝画饰,咱也不坏老规矩,如何?所以就这么着吧。

于是我点了头,大家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异议。说实话,我是听了最后两句话才点的头。因为我知道,猎人的遗孀下葬时,胸口会放上一把多年的老犁铧,犁铧是开凿土地的利器,也算是一种法器,能以尖锐降克夫之罪!我是不信这种歪门邪说,更不想母亲走了还要顶着冰凉、沉重的负担。再者,我也不用亲手宰杀牲畜,手捧鲜血供奉亡灵了,不然那牲畜会跟着母亲的。万一它又变成个黑山羊可咋办?谁来替目前的亡灵解围?

我很感激堂兄出来及时解围,于是按猎户村的古老习俗披麻戴重孝、头顶兽骨冠,手拄缠满咒的黑刺丧棒,脸上、脖子上用黑炭画满了“麻古他”的獠牙,一幅黑白无常鬼的模样下了灵车,在火葬场大院里独自徘徊。其实我知道自己这幅摸样很容易吓到人,可我又觉得火葬场这地方不是表演喜剧的地方。谁被我吓到了,两个字——活该!来这地方你以为能见到卓别林吗?

一路顺利,老天护佑。

当远房的亲属们陆续赶到火葬场,都跪成一排迎接母亲遗体的时候,我却像个牵线木偶一样围着焚尸炉机械地渡着步子转着圈,嘴里反复念叨着佛家的六字真言。念叨六字真言是因为我的家乡普遍信佛,我从小耳濡目染。老人们都说这六个字就是世间最厉害的经,可以降妖除魔,规避外道。

办葬礼的这几天我没有眼泪,因为根本哭不出来,可能跟我的行伍经历有关吧,新兵连时班长就说谁敢在训练时掉半滴眼泪,我就罚他负重五公里,记住,不是一趟,而是两个来回。我一直记得他的话,也不想装模作样地涕泪俱下,来欺骗亲属和友人。因为我相信一句话,眼泪不一定代表悲伤,或者说,我此时的悲伤不是用眼泪来衡量的。我不喜欢人们衡量悲伤的程度!

有时候,悲伤真的会逆流回心脏,让人感觉堵的慌!当时我已经想不出用别的办法代替忧伤与失落了,于是想到了六字真言。我知道,当初母亲曾是想让我去当喇嘛念经的,他觉得会念经的喇嘛懂礼貌、懂修养、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