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第238章 二四一

每天暴怒也解决不了事,迟衡令人在篱笆处栓一只老鼠,听那老鼠四处逃窜而不能逃脱,他隔了两丈远摸起旁边的飞刀一个一个扔过去

。前前后后扔了三十余次,一把也没扔中,迟衡难免扔得心烦气躁,一口气抓起三四把全部丢过去,哐当当数声响,一把没中,老鼠吓得吱吱的乱窜叫得更响。

纪策快步过来:“将军,垒州有战报。”

迟衡狠狠地一拍桌子:“说!”

纪策伫立不语。

迟衡握紧拳头颤了一会儿,压住心口的郁闷和狂躁,缓步走回书房,好半天气缓了过来,抓住杯子喝了一口茶:“说吧,容越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七月初十,容越攻下玢州灰子磨城,这里还有一封给你的信函。”

纪策声音缓和一一念来。

寥寥几句,都是安慰的话,问为什么会遇刺,说已派最厉害的郎中到安州了,最末让迟衡不用担心,说梁千烈控曙州、岑破荆掌夷州、他领垒州的兵士三面夹击,玢州也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十二月一定回来吃庆功宴。

迟衡让纪策念了两遍,感慨说:“为什么我最想念的人都不在我身边?”

簌簌两声,信纸发出轻颤。

像皱了又抚平。纪策声色如常:“有一个事我瞒着你。这次容越攻下灰子磨城,有大半的原因,是得了颜鸾的九弟:颜羿的相助,颜羿擅水战弥补了容越的不足。”

迟衡冷冷地说:“我说过颜氏的人不能出现在乾元军。”

当年庞大的颜氏一族迟迟不肯出京城,才引来后面的无数事。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个家族都会拘束于王朝之下,而让颜鸾一人在外面奔波。当初若不是因为他们的愚忠,颜鸾不会死,这是迁怒,但于迟衡看来不可饶恕。

见他怒意浮上,纪策缓缓地说:“颜氏一族均擅征战。当年,颜鸾的每一个兄长都战功赫赫或崭露头角,朝廷忌惮,所以挑出了年轻且不是最出众的颜鸾。他的兄长都是变相被软禁于京城的,绝不是懦弱或安于现状。”

迟衡冷笑两声:“朗将死后他们做了什么?”

“成王败寇,他们做过许多只是没有成功而已,颜鸾的五哥颜翦多次和我提及期望能让颜氏子弟入乾元军

。是我,让颜羿投奔容越去的。”

迟衡动怒:“颜翦为什么会在安州?”

听他这么问,纪策心如明镜,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下,坦诚道:“安州,是颜氏祖籍所在,垒州只是暂驻之地。颜翦于数日前率部分颜氏子弟抵达安州颜氏旧址,顺路过来和我叙叙旧。我知道你不喜欢颜家的人,想等合适的时候让你们会一会面。迟衡,你若是见了颜翦就会明白绝非你想象那样。”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纪策知道多说无益,叹了一口气:“也好。今年五月泞州遇涝灾,赈灾不济,我现在要去处理些后事。”

“别走。现在乾元军里,有多少颜氏子弟?”

“只有九弟颜羿。”

“纪副使,我信你。”

好半天,纪策忽然轻笑:“你放心,即使变成了乾元军,也不能抹去它是我和颜鸾一手建立起来的曾经。它是我的心血所筑,我不会容许任何人毁了它。”

迟衡抓住了纪策的手,手指削瘦,修长如修竹。

从不曾如此相触。

双手相握,炽热如火,迟衡的心一软:只要相触,疏离就会变得柔软,冷静会变得绵长。

纪策喜欢将书敲在迟衡额头,纪策喜欢揶揄,纪策喜欢轻描淡写就把重要决定做了——纪策,不是那么冷的人,声音总是疏离,是因为无法看见他面容上的微笑……迟衡轻拽了两下,缓声说:“纪副使,我要是发脾气了,你别在意。要是犯浑了,你一定要记得打醒我!”

“给我备一个大权杖才行。”

迟衡使劲拽了一下,这次,纪策很无奈地蹲下。

迟衡将他的手放在膝盖:“乾元军如今占据四分元奚江山,我无愧朗将,无愧于你,也没有对不起乾元军的任何一个兵士

。纪副使,我的眼睛若是好不了,乾元军还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胡说什么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没有遗憾。”迟衡忽然笑了:“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小鬼在糊我的眼睛。纪副使,是不是因为我造孽太多了,可我没法后悔,也绝不后悔!”

纪策很坚定地说:“你的眼睛一定会安然无恙。”

迟衡与纪策之间,总是忽而温情,忽而疏远,大部分时候是淡淡的。纪策的声音,比宇长缨的声音远了很多。迟衡不喜欢这种疏远的感觉,他从来不知道,微笑的纪策,原来声音是温润又清冷的。

看不见了,反而更能体悟到对方的情绪。

宇长缨张扬的另一面,是温和,是入骨的体贴和悲悯。而纪策温和的另一面,是冷酷,是决断是非的果敢和说一不二。这样的纪策,是被温和表皮掩盖掉的纪策。可迟衡并不那么喜欢,他喜欢那个满面春风的纪策。

这天早晨,迟衡才出房门就听见咯咯的笑声,银铃一样清清脆脆,竟是小孩的声音。听声音,有三个,约莫十来岁的样子——这地方除了兵士哪儿有小孩?

有多久没有见过小孩了?

迟衡并不喜欢小孩,唧唧咋咋的一刻不得消停,这又是哪里来的呢?迟衡才一踏进院子,嬉闹声骤然停了。

听见一个小孩低声说:“是不是他?”

三个人围成一团叽叽喳喳说了几句,一个孩子才吸溜着鼻涕,大着声音说:“子扬见过将军。”另两个孩子也争先恐后地说:“子温见过将军”、“子炎见过将军。”

谁家的小孩?

纪策的声音响起:“迟衡,这是我家远房亲戚的三个孩子,特地送来看看,过两天就回去。”

迟衡平静地嗯了一声,缓步走到院子,娴熟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这时就听见子扬自以为低声地说:“不是说他瞎了吗?眼睛好亮,一点也不像瞎了。”

迟衡脸色一沉

子炎立刻说:“你不想吃糖糕了!副使说不能提瞎字,一会儿他生气了怎么办!”旁边两孩子顿时噤声。

迟衡不怒反笑:“纪副使,糖糕呢?”

哇!三声欢呼声同时响起而后脚步纷乱,看来是迫不及待跑向了纪策,一个一个围着打转,声音着急得不行:“副使,副使,你说过,他笑了就赏我们!”

纪策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

三个小孩天真无邪,也不懂得看人眼色,吃过了糖糕就绕着院子追打玩耍,有个还非要纪策给他黏知了,纪策被缠着没办法甩手而去。迟衡一口一口吃着地瓜粥,不知不觉喝了三大碗。

迟衡喝完粥后说:“闲得无聊,逗个小孩玩玩也有意思。”

“天真无邪,自然可爱。”纪策欣喜。

迟衡令厨子做了好些糕点,摘了好些新果下来,三个小孩又惊又喜,绕在迟衡膝头争着抢着要,玩得不亦乐乎,他们胆子都打,也敢凑到迟衡面前撒娇撒赖。

“给将军耍一耍剑看……”纪策说完就悔了,忙改口:“背一段诗书给将军听。”

三个小孩摇头晃脑背起了《从军行》。

子炎背错了一段,子扬啪的打过去,子炎立刻嗤的一声重新背,很是热闹,迟衡慢慢浮起了笑。纪策见此情形也高兴,将三个小孩围在一起,讲前朝的趣史,讲前朝的贤相,讲乾元军征战千里的奇战——迟衡竖起耳朵听,因为他忽然发现,此刻纪策的声音冷静却温和,好像一片叶子沾染了尘世的雨露,变得沛实。

小孩先是听得津津有味。但到底是小孩,耐性有限,听着听着最小的子炎就开始走神,小短手到处翻腾,尤其喜欢摸案子上的东西。案子上刀剑多,有东西被扒拉住要砸下来,迟衡听见声响骤然出手,果断地把东西接在了手里。

纪策松了口气:“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离开。

迟衡拍了一下子炎的小脑瓜:“你这孩子有意思

!”

子炎啊的出声,高高兴兴地滴溜着圆眼睛,小手乱扒扒到迟衡的手心,稚声稚气地说:“将军好厉害!将军会玩飞刀吗?将军会射箭吗?将军会不会像六叔叔一样在马上一口气射下三只老鹰呢?”

迟衡一愣。

小孩玩着玩着就忘了生疏,子炎孩子不知是扑蝴蝶还是逮蜻蜓,一下子扑到了迟衡怀中。迟衡把他的衣领一下子拽了起来,子炎两脚凌空,顿时吓得哇哇两声要哭,见迟衡没有怒,遂大胆滴拍着迟衡的手说:“将军,放我下来!”

“说,你们是谁家孩子!”

大约是凌空的气势太强大,子炎讷讷两声,说:“我们是纪家的孩子!”

“骗人要打屁股!”

迟衡一巴掌拍了下去,啪的一声响,子炎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放开我,唔唔唔唔我们是颜府的孩子!”

颜府?

迟衡心底一怔,慢慢把他放下来。

子炎蹭的一声跑远了,忽然又跑回来,哧溜着鼻涕说:“你是将军吗?你千万别告诉副使我说了真话!”

听着孩子们肆无忌惮的打闹声,像千万层乌云压了下来,又像逼仄的牢笼越锢越紧,搅得整个心透不过气来,眼前又是一片墨泼的浓黑,真想一刀劈开个清清静静,迟衡异常烦躁,走了两步,大声喊:“都出去!”

顿时一片安静,而后纷纷撒腿就跑,声音稚气惊恐:“副使、副使、副使救命!”

回来的纪策将小孩都支出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回转迟衡就变了天:“是我考虑欠妥,小孩不懂事,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们再别出现。泞州有些事要处理,我先忙去了!”

“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