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第117章 一一八

骆惊寒武力弱,不出来情有可原。

但是,素有垒州第一悍将之誉的骆无愚竟也从不见领兵出战,任由颜王军在城外叫嚣,实在叫人不解。而且骆无愚性格暴烈勇猛,绝对不是缩头乌龟。骆惊寒不让他出战,不是白白浪费么——难道就是怕他功高盖主?

迟衡思来想去,想起手里还有一个石韦。

因容越不愿与别人一处,迟衡让他与自己睡一个营帐。石韦则被送到一个狭小的营帐里,被牢牢看管起来,房中仅有一席。到底是将领,体质极好,已经全部恢复过来。郎中看了,说无论心口的内伤还是脸上的外伤都没事了,静养上些时日就无碍。

石韦本是静卧,听人来了,很自然地坐起。

他坐得端正且自然,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冷而不傲,默而不卑

。身为被俘的败军之将,如今眼睁睁看人攻打自己的城池,且声张势厉,此时说什么都无力,沉默至少能维持仅有的尊严。

迟衡对他始终是有敬意的,往席上放了一卷书:“石将军若无聊,可借此打发时间。”

“……”

“颜王军来到石城脚下半个月了,惜从未见过端宁侯——骆惊寒的真容。我很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迟衡不掩来意。骆氏先辈曾封端宁公,因此世代骆氏继承人皆自称端宁侯。

“天资聪颖,惊才风逸。”

这样的话未免太套话,石韦自然不会认真地说,不过迟衡大抵知道骆惊寒大致属于哪一种——垒州将领会一水的智将儒将,跟这样的一个端宁侯有至为重要的关系。

“骆无愚呢?”

“降龙伏虎,勇冠三军。”石韦撩了他一眼。

迟衡笑了,骆惊寒和骆无愚还真是绝配,可惜生在骆家注定了兄弟阋墙。如果二人换一下位置,骆无愚为主,骆惊寒为辅,或许垒州的守护和攻击都会变得异常猛烈。当然,垒州也就不可能如此安宁富庶了,说不定会穷兵黩武。

迟衡慢条斯理:“可惜我们颜王军数次邀请,骆无愚都不出城,想来,他该不会是畏惧吧?”

石韦不语。

迟衡着意挑衅:“垒州的将领是我见过的最……儒雅的将领,别处的可不像你们这么有仪度。只可惜乱世之中,不是人人都按礼出招的,垒州吃亏就吃在太软了,计谋固然好,打战要靠的还有一股猛劲。”

石韦轻蔑一笑:“若不是颜鸾那一箭。谁在囹圄,还未知呢。”

“没那箭也是我们赢,你们垒州将领什么都好,就是缺一股视死如归的生猛劲。我们朗将也是将门之后,也不失大家的雍容,但该硬气的时候比谁都硬气,一击致命!”

石韦冷笑:“你觉得我该咬舌自尽?”

迟衡暗吐舌头,还真爱断章取义:“当然不是,自尽的将领才是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懦夫

!我就是好奇,骆惊寒为什么爱用文将!你们从上至下的将领,就没有粗野的,是骆惊寒的偏见吗?”

石韦沉默。

迟衡凑前调笑:“还是,骆惊寒喜欢脸蛋长得好的?”

石韦豁然起身,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眼含愠怒,瞳孔像深渊燃火一样。就在迟衡以为他会挥拳时,石韦却没有,而是慢慢松开了拳头,瞳火慢慢压下去,而后目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许久,石韦冷淡地说:“你想知道原因吗?实话也无妨。所有的士族大家,对贫寒子弟都有一股从骨子里的轻视,这就是骆惊寒不用粗野将领的缘故。骆惊寒是这样,你们的朗将也是这样,他们都一样,只不过颜鸾更善于掩饰而已,他再不拘一格爱慕贤才、他对属下再亲切,也脱不了‘利用’二字。”

迟衡一下子被刺痛。

他掐着虎口,告诉自己,石韦很狡猾,很阴险,是在挑拨离间——他可以只一面之缘就猜出射箭的人是颜鸾,能从古照川这个名字就断出霍斥与颜鸾连横,他自然也会使什么离间计之类的阴谋诡计。

果然,石韦继续说:“你喜欢他也好,你对他肝脑涂地也好,颜鸾骨子里都是瞧不起你们的——你们,和他家的看门狗没两样。”

“胡说!”迟衡脱口而出。

“他对你好吗?他对你另眼相看吗?如果你不能为他攻下垒州,如果你不对他死心塌地,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换掉,让任何一个能为他输肝剖胆的人去为他送死!”

“朗将不一样!这就是你们会输,而我们会赢的原因!”迟衡撂下硬邦邦的一句。

为免又一巴掌扇过去,他转身要离开。

石韦冷笑了:“呵!天底下都一样!你不是喜欢他吗?他不是对你好吗?那就仗着他的好,去上一上,看看他被你碰过之后,是纵容,还是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以泄心头之恨!天底下,士族大家都一样,骆惊寒是,崔子侯也是,甚至连我们已没落到如寻常百姓的石家,也一样:寒族子弟,就是粗野、鄙俗、愚不可及

!”石韦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透着凉气。

骨子里的蔑视,无法消除。

像被针扎,迟衡气得拂袖而去。可是脑海里石韦的话还在萦绕,纷纷杂杂,像上万只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没法安宁。

他坐在自己的营帐里,许久,紧紧握着大刀,攥刀的骨节突出发白。他知道石韦在激自己,他知道朗将不会是这样,可他还是被“利用”二字打击了。他很想立刻跑回朗将的身边,问他,假如自己一无是处,还能不能呆在他身边。

容越进来,被阴沉的气氛吓一跳:“迟衡,你坐那角落干吗?还拿着刀,这是要砍谁去?”

“你说,朗将喜欢我吗?”迟衡转头,表情凝重。

容越嗤的笑了,打哈哈了一阵,见迟衡竟然是当真的表情,才收了一连不正经,挠头说:“你有劲没劲,疯了怎的……我哪知道他喜欢不喜欢你。不过,所有人中,他肯定最喜欢的是你。”

“为什么?”

容越一摊手:“明摆着的嘛,这还用得着说?”

迟衡催促着他说明白。

容越急了:“感觉,就是感觉,能说得明白的就不说感觉。谁宠你,谁就是喜欢你呗。都是师兄弟,庄期就宠我,但我另外一个师兄就看我不顺眼——这不就明明白白嘛,他又让你撒娇,又在攻渔水城时只和你说。你还想要怎么样!”

醍醐灌顶!

是啊,还想要怎么样!朗将是朗将,骆惊寒是骆惊寒,能一样嘛?自己要是信了石韦那王八蛋的话,不就睁着大眼中计了吗——难怪都怕流言和离间,自己明知道石韦下套、明知道不该猜疑、还忍不住去猜疑的心情,难受!

这要是暗地里耍诈离间,还不要人命!

迟衡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围城已近一月,五月的天,仲夏,天气开始热了,石城基本对颜王军的挑衅已不再理会。这一日清晨,天气极为阴沉,似有瓢泼大雨将至

。迟衡凝目乌云下的石城,心中一动,对岑破荆说:“我有种预感,今日石城会出兵迎战。”

“为何?”

“只是预感。如果占据绝对地利,他们会更喜在恶劣的天气下袭击;且石城久不迎敌,更像酝酿一场恶战;以及古照川有信报:骆惊寒和骆无愚的交恶,因战事而有所缓解。骆惊寒就算再厌恶其兄,也会以大局为重令他出战的。”

“那更好,求之不得。”容越插话道。

剑拔弩张之际,容越最耐不住这样没完没了的耗,恨不能立刻真刀真枪对阵,杀他个淋漓尽致。而且,骆无愚曾令兵攻击过渔水城,惜没有亲自挂阵,容越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很是手痒。

几人商议一番,迅速定下应对计策。

安排妥当。

依旧是迟衡冲在前锋,引兵挑衅,他这次佯装轻慢上阵,带的兵士也轻狂、松松垮垮的,人不算多,比以前还嚣张地叫阵着。果然,吱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城门大开。

一队精兵出了城。

迟衡眼睛一亮,而后骤然一惊。这一支精兵,一看就与以往的垒州精兵不同,另有一种凛然气势,精兵们全身着黑色戎装,与寻常见的垒州兵士暗红戎装有不同,且个个臂间带黑孝。

谁死了?

骆惊寒?迟衡的脑子飞快转动,猛然记起,信报提过,骆无愚的母亲去世了。这一念才闪过,迟衡抬头,见三匹紫电快马从城门驰骋而出。

飞到阵前,快马长嘶,迅速停伫。

为首那一将领,好一个强悍,好一个威风凛凛,只见他生得魁梧,高鼻深目,腰挎大刀,自有一股峥嵘之气和掩之不去的霸气。

霸气,及煞气。

他只往那里一站,目光扫过,就令人心生仰望和畏惧。

迟衡知道,遇上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