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八章 1

咱嘴上答应着,可那会儿我还是决计要走了。咱以那么一个借口到这个建筑社来,此后无论如何都是要尴尬的。因此上,待将草埠煤矿的那个烟囱垒完,咱就搭外地来拉煤的车走了。

从烈士陵园回来,我即琢磨着给她做点事。那次在她那里吃水饺,我发现她是用蜂窝煤炉子下的。她当时还告诉我,这个建筑社里的人全是单职工,动不动就放农忙假,逢年过节更甭说,而一放假,伙房里就不开伙;另外,她父母在燕崖,若来县城看个病了啥的就住在这里,也须自己做饭吃,这样就要有个蜂窝炉。她还有个买煤的供应本,待下一个礼拜天回来,我就给她买了煤,全打成了蜂窝。她屋里一些需要男人干的活比方窗子上的插销坏了,凳子的腿儿有点活动了,墙角有个老鼠洞了等等,我都给她拾掇了一下。她见我在那里忙忙活活,就问我,哎,你这么急火火的是干吗呀?

我说,你不是要我永远做你的兄弟吗?这还不是一个弟弟该干的?

她说,我怎么看着你像是故意做点好事儿,给我留点想头儿?

咱说,哪能呢,我又不是多么有本事的人,上哪再找这么好的单位去?

她就说,你要真这么想就好。

完了,她将先前织的些衬领拿出一打给我。我说,我那些衣服哪配衬这个!

她说,姐姐给你的东西你能不要?现在用不着,以后再用啊。

好说歹说,留了半打,六个。过了好几年待咱结婚的时候才用上。就像我后来卖手表的时候,也是先买了表带儿过了好几年才买上表一样,这叫先备鞍后买马嗯。

此前,我大哥已给我寄了一百多斤粮票来,他还在信中告诉我,我嫂子生了个男孩,全家都挺好。你在外边只管照顾好你自己就是。这时我已攒了二十来块钱、七十来斤粮票,我也就稍微有点信心地走出了沂蒙山。遭遇温柔

还在草埠煤矿干活的时候,我认识了个从博山来拉煤的司机。当时拉煤是要走后门儿的,倒是不走后门儿也能拉上,但须排队等,一等就是大半天。那时拉煤也不过磅,比方四吨的车,它平平的给你装一车算四吨,装得冒尖儿也算四吨,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差上个千儿百斤的是常事儿。

那些装车的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人,全是附近庄上的农民。我在那里干活,在他们庄上住着,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熟了之后,他跟你吹嘘这里面的道道儿,嘲笑某个司机看着人五人六还戴着白手套什么的,可人情世事儿上四六不通,连棵烟也不给抽,那还不给他少装半吨?他干生气没牙啃。

另一个就说,那回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人家车棚里坐着个妮子你们就眼热,心理就不平衡,少给人家装了差不多有一吨,那还不打起来呀!

开头儿的那个说,你给他装得再多,他半路上还不是卸下来填还了那个小妮子?这也防止他犯错误。

另一个说,咱庄的名声现在可是有点不好了,煤霸和地头蛇的话已经出来了,你们要是做得太过分,让上边知道了,不毁你个婊子儿的来!对咱自己也没啥好处。

这里面的实惠是这样,矿上的煤出来之后,也是按车估给他们的,他们今天少装一点,明天少装一点,天长日久可就发了。所谓靠山吃山、靠矿吃矿,那个庄当时就是全县最富的庄,一个工的分值是两块五。他们财大气粗,态度恶劣,我在那里的那一段,几乎天天有打架的,一打架就全庄齐上阵,奋不顾这个身,很可怕。因此上,后来那个说少给他装点他没牙啃的人让我别走了,在他那里干的时候,我就没敢答应。也多亏没答应,这年的夏天,雨水大了点,他那个庄就整个地下陷,塌了好多房子,死伤数人;没塌的也都裂了纹,不敢住了。此后跟矿上即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官司,打了三年多。

在这种形势下,博山来的个司机即试探着走走后门儿。但他不知道将烟呀酒的往哪里送。当然烟也不是什么好烟,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无非是两毛六的泉城,六十多度的地瓜干子酒,但烟成条、酒成瓶,当时看着就怪大方了。我有一次遇上就领着他去那个说没牙啃的人家了。那些人到底是些农民,很容易满足,你稍微给他点小便宜他就给你提供诸多方便,甭排队了,车也装得满;下一次那司机再来,还弄个小酒喝喝。如此三来两往竞成了朋友。那个说没牙啃的人有一次就跟我说,咱农民其实也就图个尊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眼里有我,我心里就有你嗯。尔后即说了我看你这个小伙子,挺能干,也挺仁义,干脆在我这里干得了别走了那一套。

这么的,待草埠煤矿的烟囱垒完,我就从那里搭那司机的车去了博山。

当然也让同事给杨玲捎了一封信,再三再四地表示衷心之感谢什么的。

那司机原来是博山一个叫做太阳升的陶瓷厂的。经他拉线搭桥,我即在那里落了脚。还是那句话,那时的工还真是比较好打,关键是你第一步难迈,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也就不愁了。咱凭着吃苦能干活,很快被接纳,又在那里干了大半年,学会了造茶壶茶碗、瓷盆瓷盘那一套。这一套对我后来的用处可就大了,若干年后我先当个体户,再做企业主,加入县政协,又进党支部,我即将这个陶瓷业当成了我村的骨干企业,一家伙闹大发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那个先富带后富之一说。

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有一次说起我的这些经历,她说你这个人还真有这么个特点,就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说是那时的工作好找吧,可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凭什么?你吃苦能干活是一方面,但那要等你落了脚之后人家才能看得出来;你乍到个新地方,甭费多少周折就能让人家接纳,你知道是为什么吧?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有一种特殊的表情。

我说,咱庄户人家能有什么好表情?

她说,哎,你这个庄户表情就是永远想为别人做点什么的那种表情,你不是凭着能说会道,也不是靠着烟酒探路,你这个表情就是通行证,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老实人,勤快人,不给你找点活干不忍心,过意不去。

那会儿咱就照着镜子捏捏这里动动那里地端详了一番,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她拧了咱的脸一下,瞧这张脸多生动啊!多可爱呀!说着就在上边儿亲了一下。

她说的这个永远想为别人做点什么的表情有点小意味儿,我想也许是这么个事儿,故在这里说一下。

在博山的那大半年里,有三件事给我的印象深刻:一是如上所述,学会了陶瓷生产的整个流程。二是见到了火车。这玩意儿虽然咱是第一次见,可并不神秘,不用人介绍就知道它叫什么、怎么坐。三是又遭遇了一点小温柔。如今想来,那些年咱遭遇的温柔可真不少,瞧,咱在县城遇到的那个杨玲就有点小温柔是不是?当然也有尴尬在里面。也许咱的记忆有点小偏差,这种事情记得格外牢、格外愿意说也是个原因了,下边的这个也是。

让我搭车的那个司机姓郝,他具体叫什么,我始终没问,也始终不知道,我就管他叫郝大叔。说起见了生人应该叫什么,还得感谢我大哥。我大哥曾告诉我,叫大爷也是叫,叫婊子儿也是叫,都是上下嘴唇那么一碰就出来,并不格外费劲,那就不如叫大爷。出门儿在外都是要矮一辈儿的,以后见了比你大点的,就叫大爷大叔,见了中年以下的女人,则通通叫大姐。他还给咱讲了个故事,说是先前有个学生去某地办事儿,半路上遇见个大闺女,他跟她打听去哪里怎么走还有多远的时候,他就管人家叫大嫂;没结婚的大闺女让人家叫了大嫂当然就是一种侮辱,那闺女遂说,你滚一轱辘再滚一轱辘滚上那么七八轱辘就到了。那学生说,走路不是按里吗怎么还按轱辘呢?那闺女就说,按里(理)你该管我叫姑的,你怎么还叫我大嫂呢?那就只能按轱辘。看,麻烦吧?咱吸取此经验,人家就说咱怪有个礼貌性。

还真像那个说没牙啃的人说的,郝大叔拉煤路过他家的时候,确实就大鸣大放地卸下来不少,怪不得他那么注意跟草埠那些装煤的拉关系呢!

我很快就知道,博山这地方是典型的城乡结合的个城市,整个地形地貌也跟山里差不多,你翻过一座山梁有一撮人家,再翻过一座山梁还有那么一撮,你寻思它是农村吧?哎,在城区里边;你说它是城市吧,一一打听还是农村户口。郝大叔家就属这种情况。当然也有繁华的地段,但他家不住那里。我帮他卸了大半吨煤,还在他家吃了顿饭。他家里的摆设也跟农村差不多,也是八仙桌、小板凳什么的,也吃煎饼卷豆沫,再用红辣椒那么一抹。没闹清他家几口人,总之是干什么的都有,有种地的,有揽r陶瓷厂的活在家里干的,还有在门口摆小摊卖日用陶瓷及形形色色的小猫小狗之类的小摆设的,里面就有我小时候玩过的一种“鼓鼓当儿”。那是用一种非常薄的玻璃做成的类似烧瓶的东西,搁嘴上一吹,那薄薄的瓶底儿就那么一鼓一鼓,发出清脆的“鼓当儿、鼓当儿”的声音,怪好听。那玩意儿很容易碎,稍微用点劲就吹破了;但很便宜,当地是二分钱一个,运到我家那里就成了一个鸡蛋换一个。他老婆就专门卖那玩意儿。个体户并不是改兰要擎之后才有的,那些城不城乡不乡的地方早就有了。我帮老郝卸完了煤,她就端来一盆水说是洗洗吧他锅(哥)。这地方的人说话都这样,大锅(哥)呀,二(日)本呀,瓜该(-p儿)呀……给人一个舌头搁嘴里放不下的那么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