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七章 6

咱买了猪肉往回走的时候,在心里就哼起小九九来了,一七那个得七哎,二七就一十四,七块五减去一块四哎,剩了六块一…她那个单身宿舍就在我们那排宿舍的头儿上,那个礼拜天的下午咱就那么大鸣大放地提溜着去了。她正在屋里用白线钩一种衬领儿。那几年城里的女孩子特别时兴用白线钩东西,那时买布要布票,而买白线却不要布票,白线就经常脱销。她们买回来,有的钩窗帘,有的钩桌布,她就钩衬领。我想她是给那个机要参谋钩的定了。咱一去她就说,买这么多猪肉干吗呀?我说,一块儿包顿饺子吃咋样?她说,你还怪胀饱哩,一有点钱就烧得你不知姓什么,不会买件衣服穿啊?可还是包了。杨玲的那间小屋里很干净、很利索,到处都是女孩子做的那种小狗小猫的小玩意儿,还有用毛线织的人头画;床头柜上则铺着用白线钩的桌布,摆着一个有机玻璃的相框儿,里面就镶着如和她对象的合影。那是个形象一般化的同志,要不是领章帽徽州戴着,你觉得她配他还有点可惜了的。

她包的饺子也很好看,很小、很精致,工艺品似的,比小笤包得还好看,还包得快。我们那里管她这种包法叫一把捂,每一个饺子的翅儿上都印着她细密的指纹,甚至连“斗”和“簸箕”都看得清清楚楚。咱说,你这人还真是心灵手这个巧,能做针线活,饺子也包得怪好看,怎么学的来!

她就说她也是苦出身,先前一直跟她妈在老家来着,五六年才跟她妈一块儿农转非出来的那一套。

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表哥找了你是挖着了哩!

她就嘿嘿地笑了,说是你们这些人就爱议论这个,没说我的坏话?

咱说,没听说。

她说,也许是守着你,人家故意不说的。

我说,未见奇,你一点架子也没有,也没有骄娇二气,那怎么会说你的坏话!

她说,我真有那么好吗?

咱说,那当然,又有化心眼儿又好,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她就说,你要真是刘义的表弟就好了。

咱就奇怪了一会儿。我当时这么寻思,大凡在外边儿当兵的,最担心的就是家里的对象在作风上出问题。你从刘复员临走的时候在酒席桌上翻来覆去地强调全庄数着俺仨好以后对小笤多关照那一套,由此也可窥一斑。

后来我就知道那段时间杨玲正好收到了她对象的一封信,翻来覆去地让她严格要求自己,永远不要做对不起对方的事什么的。

咱看她包得好,也试着包了一个。她先是打了一下咱的手,笨的个你,一边儿玩去!后又看了看那上边儿的指纹,说是你这人还怪能攒钱哩,将来肯定有好日子过。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手上的斗多嘛,我数数有几个!她就拉过咱的手一个个地数,好家伙,一共六个来,有这么多斗的不多,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我说,你一个公家人儿,还信这个。她说,还公家人儿呢,以后你不要管我叫公家人儿好吗?当面不叫,背后也不要叫。我说,叫表嫂?她脸上红一下,人家还没结婚呢,表嫂表嫂的难听。我说,那叫什么呢?她说,还说我好呢,好连个姐也不叫啊?我说,那就叫大姐。她说,也不要叫大姐,就叫一个字,姐。我说,好,那就叫姐。她说,你叫一个我听听。咱叫了,她响亮地哎了一声,我们就嘻嘻地笑了。我想起当年那个日出江花红似火跟刘乃春的故事,刘志国叫她乃春的时候,她也是让他叫一个字,春儿,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种不容易说得清的小情愫。我将他俩的故事拉给她听,还拉了刘乃厚拉枪栓,刘志国戴着狐皮帽子穿着石油工人的黑棉袄以及他跟高素英的婚礼什么的,杨玲就笑得格格的,说是你庄上的故事可真多,也怪有意思。

之后她问咱有对象了吧。咱就将和小笤的事情跟她实话实说了,可没说那个在莺莺崮上玩家家的事儿,也没说见了她的乳罩的事儿,凡是跟她动手动脚的事情一点也没说,装得很纯洁、很无知似的。她说,怪不得出来找活干呢,敢情还是个爱情小悲剧唰!

咱说,农村特别容易出小悲剧是不是?

她说,何止是农村啊,哪里也得有;哎,你跟小笤拉过手没有?

看她那个特别感兴趣的样子,我要说没拉,她肯定会觉得我说得没劲,就说,一起长大的,还能不拉呀!

她说,这么说也接过吻了?

咱故作不懂地,接吻是怎么回事儿?她说,装憨儿呢,就是亲嘴儿!

咱说,嘴是没亲,农村人哪懂得这个呀!

她笑笑说是,你不说实话呀,农村人看着傻拉吧唧,可在这方面胆子特别大,你给他一寸,他就进一尺,踩着鼻子上脸的那么个劲头儿。

咱说,你好像很有体会似的!

她打了咱一下,去你的,跟姐还这么说活呀?

……总之是这次吃水饺之后我们都觉得亲近了许多就是了建筑社里有这么个漂亮姑娘,确实能调节气氛,使我们这些临时工们明了许多,干净了许多。我们那个建筑社,别的方面差点儿,但澡塘子还是有的,当然与我们那个工作的性质有关系,附近的些机关单位电经常去我们那儿洗澡。

还有淋浴,可以天天冲。我们每天下班回来,就那么冲一下,这时我们会一边冲着一边喊,劳动完了洗个澡,好像穿件大皮袄。那是某个阿尔巴尼亚电影里面的话,叫什么名字来着,忘了。那时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吗?叫中国的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的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的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就搂搂抱抱。我们这些刚从农村上来的临时工们就特别喜欢看电影,甭管看过没看过通通看,有时一个片子能看上七八遍之多。特别遇到个有搂搂抱抱镜头的电影那就更是百看不这个厌,每看一次都能激动上好几天,三不知地还会来一句那里面的话,诸如劳动完了洗个澡好像穿件大皮袄啦;高,实在是高啦;作为一个指挥员没想到可不行啊之类。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有座电影院的,但一般都不在里头放,那些老三战4的片子以及西哈努克到处访问的新闻简报也很难卖出票去;有个什么电影就在外边的广场上放。我们也像在农村看电影似的早早地就扛着凳子去占地方什么的。扛凳子,我一般都要扛两个,另一个甭说,自然是给杨玲扛的。这时往往就有人跟她开玩笑,哈,咱们杨会计行啊,配上警卫员了哩!

杨玲也故作不以为然地,还警卫员呢,说不定还是俺婆家派采监督我的哩!

那些人就起哄,是不是来监督的呀小牟?咱不好意思地,哪能呢!

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心里可怪恣呀。与漂亮女人有点特殊的关系总是让人恣运运的,尽管这关系是拐着弯儿的、虚构的,但她认可。

有一回又看《列宁在十月》,原打算看一会儿就走的就没拿警子,我们在那里站着看。待看到瓦西里跟他老婆搂搂抱抱的时候,我身旁的杨玲也一下将咱的胳膊揽起来了,咱刚觉得吃惊,她即悄声说了一句靠紧点儿,别让他们钻了空子!当时人挺多不假,一个个的脖子伸得老长,忽一下挤过来,忽一下涌过去。可不挤的时候,杨玲的手也没松开,依然那么挎着。

咱就寻思。她那纯是信任咱将咱当作一个兄弟样的依靠定了。

那一段,咱的感觉还真不错。上班下班、食堂就餐、宿舍休息、歇礼拜天这些字眼儿,听上去特别好听,下班了?休息啊?那就比下工了,歇一会儿抽袋烟好听得多。咱像真成了公家人儿似的,感觉特别地良好,将先前失恋的痛苦、诱人上吊的惊悸也一忘掉啦。

但好景不长,我在那里干到第三个月的头儿上就出事儿了。指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那段时间我们在二十里之外的一个煤矿干活,噢,那个煤矿还是叫草埠煤矿哩,也是垒烟囱,吃住都在那里,礼拜天才回来一次。那个礼拜天的早晨我一回来,就明显地感觉出人们故意冷落我,见了咱连个招呼也不打,咱主动跟人家打,人家还爱搭不理的。我寻思坏了,是我爹给打成历史反革命的事情人家知道了?或者我二哥的问题出纰漏了?心里惴惴的。待吃饭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是我那个假定的表哥来信跟杨玲断了。咱心里刚一轻松,寻思不是我家的事儿就好,可马上就觉得问题严重,咱是凭藉着人家的关系来的,如今这个关系断了,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吗?咱匆匆吃了饭,就去看杨玲。估计是她最难过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神情有点憔悴,但还故作平静,一见着我,即主动打招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