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七章 1

此后庄上的人们就管韩作爱叫一大姐。无论谁上台,都不敢斗她了。

那时解放军的话还是管用的,一句能顶好几句。人家是一大姐呢,跟沂南的那个红嫂差不多呢,那怎么能随便斗?

我们那一块儿还有这么个风俗,就是谁要验住了兵,一般都要在临走之前定下个对象。这时为之操心的会格外多,亲戚们操心,干部们也操心,还差不多都能成。刘复员也不例外。他在要走还没走的那几天里,确实就有好多人给他提亲,而且还都提了同一个人,猜猜看,提的谁?对了,就是小笤!

这件事当然是我后来听说的了。我猜那是一个强大的攻势,一开始是庄上的些娘们儿去提亲。沂蒙山的女人,你让她说个别的事,她嘴笨得跟棉裤腰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你不得要领,可你要让她说个媒拉个线,她立时就会变得伶牙俐这个齿,巧舌如这个簧。她们还有所分工呢,有的攻小笤,有的就攻她娘。她们越俎代这个庖地对小笤娘俩所有的疑虑做出承诺,一副说了算的神情和口气。比方说,小笤她娘嫌刘复员那个家庭不行,刘乃厚不着调,韩作爱好吃懒动弹;甭说穷得没有么儿,就是有么儿也做不出好做来。

那些娘们儿就说,他那个熊家庭是不怎么样不假,可不会让小笤一过门儿就分开过呀,眼不见为净恩。

小笤嫌刘复员形象不佳,长得跟地出溜子似的,看着就恶心,那怎么能一块过日子?

那些娘门儿就说,他那个形象是一般化不假,可惟其一般化,你在家里才放心呀!罗家官庄的那个罗什么成来着,长得倒是怪漂亮,可一提了排长还不是把家里那个对象给蹬了?他那个对象要是论起来,我还得管她叫表妹呢!小笤说,我还不放心呢,我巴不得他把我给蹬了。那些娘们儿说,你同意了?小笤说,我同意什么了?那些娘们说,不同意怎么还说巴不得他把你蹬了?这么三绕两绕就把小笤给绕晕乎了,小笤说,我那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不算数。

最后连我嫂子高素云也出面了,高素云说,你恋着小三儿是不是?

小笤说,我就恋着他,怎么了?

高素云说,你贱啊你,嫁不出去了咋的?姊妹俩非要嫁给哥俩儿?什么好人家,一窝子神经病!他二哥癫,他娘疯,他爹还是独眼龙,就数小三儿身体好,一查还是个脑震荡,更甭说他爹还有历史问题了;特别他那个二哥,我都不屑说……

小笤招架不住了,遂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了。

高素云又往实处砸了砸,这可是军婚,啊,你答应了就不能再反悔。

小笤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不、不反悔!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那些娘们儿及我嫂子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积极性,不是受人之托,也不是想从中得到一点什么实惠,像那些专职媒婆似的贪点小便宜什么的,都不是;她们都是自觉自愿的,是学雷锋做好事,是拥军,如同当年支前要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一样。你知道,我们沂蒙山在拥军支前方面是有着光荣传统的不是?所以,小笤一跟我说这件事儿我就能理解。实际上她什么话也不说我也能理解,我一看她嘴上都起了燎泡我就能理解。我们那一块管这种情况叫火连疮,那是心里有火发泄不出来给拱的、烧的、急的。他两个定亲的事儿,是小笤让我去喝酒来着我知道的。那是我家出事儿之后她第一次到我家来。她比先前消瘦了许多,眼圈儿红红的,满嘴的燎泡,半边腮还肿了。我问她,有事儿呀?她眼泪汪汪地,这两天的事儿你知道了?我说,什么事儿?

小笤说,跟刘复员定、定亲的事儿!我说,谁?谁跟他定?

小笤就吭吭哧哧地说,我、我呗,还能有谁!

咱吃了一惊,脑子里轰的一下,头疼的那一阵儿就上来了,噢,好、好,定亲好,好得儿好得儿好得儿好……

小笤见咱脸色煞白,满脑门子虚汗,身子还摇晃着,遂一下将咱扶住,你怎么了?

咱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强打精神地,没、没事儿。小笤说,没事儿怎么还好得儿好得儿好得儿好呢?咱的眼泪就下来了,你、你让我说什么呢?

她也抱住咱压抑地哭了,没办法呀,顶不住呀……半天,咱说,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的吗?

小笤就说,他现在就在我家呢,你过去陪陪他行吧?

咱说,按说我是该去陪陪他,可我去陪影响不好呀,俺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笤说,咱们一块儿长大的,他又要走了,有什么影响不好的?

我大哥牟葛鸣这时就进来了,原来他上午就回来了,他是为了这事儿专门请假回来的,高家的人将他当作主心骨,凡事都要他定夺、出面的那么个意思。他一进门儿就说,人家都在那里等着,你、你们还磨蹭个什么劲儿?

我说,我去不好呀,咱又没跟家里划清界限!

我哥脸上红了一下,你熊毛病还不少哩,让你去陪酒是看得起你,摆佧么臭架子!

这么的,咱就去了。

说起来,刘复员这人还真不孬。在我稍大点儿之后,我一回忆起那一段就想起他,而且还总给我诸多的愉快和温这个馨。我们家在遭难的那几年里,按照他那种特别关心国家大事的性格,按说该做点落井下石之类的事情,但他真的一点也没做。这说明他还是有点分寸之这个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她就爱说这句话,她说沂蒙山人,看上去普遍地都挺憨厚、挺愚昧,可一了解,就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这话对,咱就把它来引用。此时的刘复员,黄军装皱皱巴巴地那么一穿,虽然还没有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可还是让人觉得像一下成熟了不少,一见面就管我叫表弟,还跟我握手,说他临走之前最想见的人就是我什么的,让咱心里好一阵热。

喝起酒来的时候,我哥人五人六地就做主陪,说刘复员从小就挺有上进心,也比较会办事儿,到了队伍上肯定能茁壮成这个长;人家是一年入团,二年入党,三年当个小排长,你这团早早地就入了,去了就把那入党申请书来写,不用两年组织的问题一定能解决。

刘复员就说,我那个爹不着调,以后你们多担待;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素廉还靠你们多关照;特别是小三儿,咱们般啊般地一起长大,全庄就数咱仨好,素廉的事情你可要多操心哟!

小笤说,我就在我自己的家,又不是老人,也不是病人,有什么可关照操心的?

咱就说,你这么说是看得起我,正因为全庄就数咱仨好,就没什么让你不放心的;如今你们定了亲,就是受法律保护的大军婚,那就更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来,我单独敬你一杯,祝你放放心心地把军参!

高素云岔开话题说是,军用物资是最结实的物资,黄军装是最打扮人的服装,那回去东里店赶集,看见个女军人,若论长相一般化,连咱小笤也不如,可军装那么一穿简直就没治了;那个黄胶鞋也不错,下雨能穿,不下雨也能穿……

没过两个月,我有一次下工回来,见我嫂子在河里涮一双半新的黄胶鞋,我就估计是那次高素云强调军用物资的结果,这也说明刘复员还是比较地细这个一后来我看见小笤也拿了一双半新的黄胶鞋在那里涮,我又寻思这个刘复员是在部队管后勤吗?当兵时间不长就寄回这么多的半新黄胶鞋——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喝酒。当时三杯酒一下肚,咱脑子里就晕儿咣当,思维却格外活跃,咱又在心里暗暗把复员来评价,该同志乃一疤瘌腚,好事儿来得挺易容(为了顺口,我把容易倒过来了,此用法常见于戏词,嗯),入团参军都办到,如今又把亲来定;该同志缺点也不少,一声我的震耳聋,那回他做白日梦,小笤晓兰叫不停;嘴里流着长涎水,底下搭起了小帐篷;当然喽,该同志还是有点小水平喽,为喂猪,去取经,为入团,写申请,老包吓得他不轻,尔后又要学雷锋,当叮个当叮个当叮当……

最后那一句我想我是晕晕乎乎地说出声来了,只听我哥一声断喝,你看你那个熊样儿,还当叮个当叮个当叮当呢,不能喝别喝,出什么洋相?滚出去!

咱嘿嘿着就出来了。小笤送咱到院子里,眼泪刷刷地说是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都怨我呀!咱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留步吧,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