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三章 7

可那阵儿咱对小笤有着一种不容易说得清的小感觉,怎么说呢?总之是跟打摆子似的,上来一阵儿觉得她不错,希望跟她好;上来一阵儿又有点厌恶她,想远离她。有时她越对咱好,越那么情意绵这个绵,咱越不想见她;人家对咱冷淡点了,咱又去凑凑合合,你说复杂吧?我后来知道,这就是感情不成熟、心理不稳定的表这个现。她当然对咱的表现也有感觉,有时就故意冷落咱。像刘老茄说的支书刘日庆去北京见她大姐,她就没给咱说。怪不得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她穿着一种沟沟坎坎的布——我后来知道是灯芯绒做的褂子呢,这么说是她大姐让刘日庆给捎来的了?她穿着倒是挺好看。

我下学之后给她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坯和砸炕洞。脱坯是为了支新炕,待坯干了,再把旧炕砸了,完了再马上将新炕盘好.要不就没地方睡。

这两件活可真叫又脏又累,我在她家正式干了一天半,简直让它累毁了堆呀!也把小笤给感动坏了,我和泥踩泥的时候,她就跟我一起踩。

踩泥知道吧?脱坯不是要先和泥吗?而脱坯的泥一般都要放上麻刀,没有麻刀干草也可以的,她们家就是放的干草,其作用是防止那坯干了之后有裂纹;为了和得均匀,就须人进去踩,这就叫踩泥。踩泥这个活,你看着挺轻松,也挺好玩儿,其实踩不上几下就草鸡了。脱坯的泥可不是稀泥,所谓和稀泥不是脱坯用的,须很硬才行。你一下踩进去就很难拔出脚来,而且越踩越黏,越踩越难拔脚。有一次,小笤扎煞着手晃着身子拔脚来着,几乎坐到泥里了,咱赶忙将她拉住了。之后我们就手拉手地一起踩。她那年有十五了吧?怪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呢,神情有点腼腆了呢,小胸脯也起来了呢,两条白腿挺纤长,手心里则汗津津的。和泥踩泥须早起,待泥草彻底湮透了才可以脱坯。此时太阳刚刚从东山梁上露头儿,我们手牵手地在那里踩泥,那影子就给照得老长,还变了形。看着那或远离或亲近地晃动着的影子,就让咱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小情愫。此前我俩虽然手牵着手,却一直未发一言,此时咱就笑了。小笤说,还笑呢!一会儿就把你累趴下了。

我说,你看那影子像啥?

她看着那影子微笑一下,说是怪像撮头子的。咱将身子靠近她一下,现在呢?

她说,怪像电影里国民党军官跟女特务跳舞!咱又靠近她一下,这会儿呢?

她就一下将咱推开,说是你甭动坏心眼儿,纯是属狗腿子的,给你点好脸儿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不理你了你觌着个脸一个劲儿地凑合,什么玩意儿!

咱让她戗打得说不出话来,将她的手松开了,泥踩得也差不多了。我说,行了,甭踩了!

当我们从泥里出来的时候,她大概觉得咱给她家干活还戗打我不对头,就说,歇会儿吧!

我们脱坯的地方,就在公路边儿上。时值初夏,小麦开始手_苞,三三两两的白杨芒子散落着。咱坐在路边的树荫里,小笤劂在那里拣白杨芒子。

她一边拣着一边说,这玩意儿才好吃哩”目;开水那么一氽,炒着吃也行,拌着吃也中,越吃越想吃!

咱说,那你就拣呗!

她拣了一会儿,过来坐到咱的旁边儿,说是生气了?咱说,生啥气?没生。

她唉了一声说是,家里还是有个男的好啊!咱说,好什么?吃得挺多!

小笤说,吃得多干活也多,还有个主心骨,刮风下雨的也拜害怕!哎,你大哥怎么不来干呢?光让你来?

咱说,他大概跟队里请假不好请,也怕人家笑话他。小笤说,怕累罢了,我三姐也怕累着他。

咱就说,这说明我哥那豆子没白种!小笤说,怎么讲?

咱将怎么个事儿给她说了说,她笑笑说是,你哥还怪能钻研哩!

咱说,费劲儿不小是吧?拐那么大的弯儿!小笤就说,你以为女的就那么好追呀!

说说话话的,小笤就将她的泥脚伸到咱的脚那儿,好像无意似的那么一抿一抿,尔后就用脚丫夹起咱的肉来了。咱让她夹得怪须痒,心里也痒痒的,可挺愿意让她夹。两个泥脚纠缠着的感觉可真好,清凉中有点温热,粗糙中有些滑腻,就让咱生出那回玩家家时的那么一种小感觉。一穗白杨芒子掉下来落到咱的头上了,公路两边儿也都有人过来了,咱就说,你不是拣白杨芒子吗?怎么不拣了?这玩意儿我也爱吃。

她的脚丫狠狠地夹咱一下,就说,中午就让你吃上,撑死你!

那坯是我爹和我脱的。中间我大哥过来看了一下,还给爹递了棵烟卷儿,尔后说些这个天儿不错,不用两天就晒干了,支盘炕百十块够了?嗯,百十块该是也差不多了之类的废话,就又走了。

咱在那里嘟囔,真是幸福他一个,麻烦咱全家哩!

我爹说,怎么说话呢这是?上学不行,编这个好样儿的,这我就怪省心、怪满足,人家连彩礼也不要,咱还不该给人家多干点活呀!

这是脱坯。砸炕才气人哩,她家那炕有年头儿不砸了,凡是能通气冒烟的地方全让灰给堵死了,你再怎么小心,一砸还是满屋子的灰,你在里面干活根本就睁不开眼睛。砸完了出来你看吧,就剩下眼珠子是白的了。

我从里边出来的时候,我那个未来的嫂子高素云还格格地笑呢!说是怪像黑人,从非洲来的吧?嘿,她还知道非洲!估计是跟初中肄业生学的。咱说非洲是哪里?跟我哥学的?

她就说,你个死牟葛彰,看着你傻拉瓜唧,实际上比谁也精!

小笤打来水,让咱洗一洗的时候,我注意到高素云跟那个卖豆腐的老四在那里挤眼儿弄鼻子,就说,我到河里洗去!

时值正午,太阳很毒,咱在村外河汊子里脱了个一丝不挂,洗来洗去。

正洗着,就听小笤在岸上喊了一声,给你胰子!咱赶忙蹲到水里,说是你放到的!小笤说,现在下河洗澡可是早了点,小心别感冒了!咱说,你走开!小笤说,你洗你的,我把这些脏衣服给你洗洗!咱说,算了,你把衣服洗了,我穿什么?

小笤说,你这些衣服还有法穿吗?我给你带了一身儿,是我爹的!说着就将咱的那些脏衣服摁到水里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