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三思

第六十八章 正气长存

清点了伤亡,一万五千洛京官兵与三万辽极士兵,四万五千人,在这一役中,死了约三万四千众,而轻重伤者,亦有五千余人。宇文定身伤极重,断了骨,身上亦多处十来寸长的皮肉翻开的深可见骨的口子,右边大腿上,被扯去了一块碗口大小的肉。但所幸,还活着,因此自包扎后睁开眼便马上支起身子听取伤亡报告,倒也稳住了几要崩溃的军心。

推开郎青,我跪在城楼的裂缝边,向下拼起力气大叫:“漆漆黑!漆漆黑!”

现在的我全凭了一口气在支撑着,便是有三颗内丹,都只觉得体内元气流失极快。一人宽的裂缝下,已经被雪掩成了白sè,哪有漆漆黑的踪影?

我心里身子只觉得冰凉,赶紧屏气开了天眼再细细搜。

郎青到了身边抓着我的手道:“三思,莫急,他不会有事。”我只甩开他手,不理会他,仍焦急的在地下四处寻着漆漆黑的影子。

“漆漆黑!”

“漆漆黑,你说话,你应我啊。”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被风吹得都有些飘忽发抖了。

漆漆黑,你不要有事。我给自己发过誓,定要护你周全的。漆漆黑,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和你一块去见爹。

郎青突然用力拍我肩头,手指着地下一处说道:“三思,你看那边。”

我忙收神去看。

在离裂口约三米处的偏西的地下,四处散着老鼠的尸体还有野猪般怪物的尸体。这其中,有一个竟是老鼠尸体堆成的小山。透过这些鼠尸,下面若隐若现的散发出一点点细碎的淡黄光芒。在那乌黑的深地里,分外刺眼。

漆漆黑,定是漆漆黑!

我喜极,死命扯着破哑的喉咙对着地下叫:“漆漆黑,你没事罢?”

那尸堆动了动,然后停下了。

难道漆漆黑受伤极重?

我胡乱猜测,心不断下沉。这当儿,那尸堆又动了一下大的,好些老鼠的尸体滑到了一边去。接着那些鼠尸便被大力冲开了来。

眼里,一道挟着金光的黑sè光芒从地下冲上来,然后在面前站定。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漆漆黑。

浑身滑粘是血的漆漆黑,并未看我,而是面对向着地下,跪在雪地上,重重的,磕了九个响头。

然后,漆漆黑身子一歪,倒地雪地里。

“受伤很重,一条腿已经断了,内腑受了损,有内出血迹象。”我一惊,伸手抓住漆漆黑查看,不想竟是受了极重的伤。a

如若不是妙手回chun,只怕漆漆黑……

我看向郎青。

“我不懂医术。”郎青解释道,不理解我意思。

我点点头。“我知道,不过,你有妖怪的内丹。我知道,这战事里,你应该混水摸鱼弄了不少妖怪内丹,以助你修为恢复,更甚从前。”

郎青眼睛一亮,若大一颗狼头竟裂着嘴像哭一样的笑了起来。“三思啊三思,你这个人真是越来是个药,惹不得。沾了,早点动手杀了你便好了。”

郎青边说边自嘴里吐出一颗小小的只有米粒大小的透体通亮的红sè内丹。这丹半悬在空中,竟有种熟悉的我记忆里曾闻到过的香。

单纯的桅子花香与草香混杂的香气。

好像……好像……非无是!?

“你这般盯着看,莫不是怀疑这丹是极低下的妖怪修炼出来的?”郎青的脸突然放大,吓得我往后一退,跌坐在雪地上。“三思,我冲你面子,怎可能给出那种我都不会要的东西?这可是个好东西,已经算是中级的尸丹了,再吸些jing元,就能化成妖丹。”

看郎青冷笑着把这丹硬塞进漆漆黑嘴里,我忍不住问道:“这丹,是不是自个红衣女人身上取来的?”

“不,是个没了皮肉的鬼骷髅体内。”

喂了漆漆黑内丹,狼青一只手把它捏着然后催动那红sè的丹慢慢从嘴里往丹田化下,在漆漆黑抹黑的胸口肚子上拖出一条诡异的红光。等到了丹田,红光大闪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三思你认识这骷髅?”

我看着漆漆黑呻吟了一声,身子动了动。闻言,心里突然想起非无是拉着我的手说:我的衣服,只能给我夫君脱的。那声音与表情,却极模糊。对她,我竟全无半点慨叹。无意识的冲郎青摇了摇头。

漆漆黑睁开了眼。

我伸出手指制止他起身,道:“我们走罢。只怕魈会趁了我们以为胜利放松的这一刻,再来个突然袭击,那可就麻烦了。”

上了药,把腿与背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便急急赶到了宇文定帐前。

见到我们,宇文定把地图挂了便开始商议军事布防情况。

漆漆黑的手下,已经传过来消息:三道岔子口与梁河都已经沦陷,三道岔子口一万六千守军包括三万辽极兵全军覆没。而梁河,守军一万二千官兵,及阿格勒亲自帅领的三万援军、五百妖jing鬼怪亦全殁,无一生还。

阿格勒,那个看着很聪明,果决,抢过我,又因为输给花七而再见我便再不缠绕的眼里只有战争与征霸的男人,死了么?果然,人,还是争不过比自己强大的妖魔鬼怪。

我听着,心里沉重,却不自主的问了漆漆黑一个问题:“为了这个消息,有多少探子送了命?”

漆漆黑沉默了一阵,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地图。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他在看的,是三道岔子口与梁河的地方。

“死了十一万三千六百只老鼠。”

“消息是一刻前传来的,狼关的宋军在这样恶劣的风雪天里,已经赶到了勒桑河,如果速度够快,过了河再花上一个时辰就能赶到我们这里。而梁河与三道岔子口的宋兵也正在向这里全速挺进,那速度,一点也不受风雪的影响,我算了一下,如果速度一保持不变的话,到这里,不过七个时辰。”

这么快?

想来是因为已经神志受到控制,才能这般超出常人极限罢?

宇文定闻言眉几乎拧在了一块,看着与绊马关几乎拉成功一条直线的那三个关口,手轻轻的握住刀柄,把刀抽出一点然后又用力插回鞘。

狼关,在梁河的更西边,而勒桑河,则在辽极草原上流过,有七个弯道,第一个弯道北处正是狼关。而到了第四个弯道,南方靠勒桑河四十里便是绊马关了。

“城墙两头通向梁河与三道岔子口,如果不差的话,这次宋军想前后包抄,再从左右夹击,我们已经损兵折将极是惨重,要守住这里,看来……”

郎青已经化成了人形,身上仍着着滚金边的青衣。大步上前与宇文定并排道:“如若不差,估计魈会等梁河与三道岔子口的宋兵到集才发动总攻一举摧毁这里,以出他被我用玄晶链抽化半边脑袋的恨。这么计较的话,我们便还有六个时辰。”

我点头,原来魈会突然跑掉,竟是郎青使了杀手。“不错,我本以为我们守住这里,便能守住辽极,却原来我们是大错特错了。这关,根本就是守不住的。可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

“就是死,”我看了他们几个一眼。“也要作个汉子战死罢。”

“三思大人,小的倒有些想法。”

漆漆黑看着城墙两端突然开口。

“这风高雪急,不如两端用毡子淋了油铺在城墙两端上,等他们大军踏上毡子,我们便放火。这样,城墙便会因冷热交加而崩裂,到时可阻到梁河与三道岔子口的宋军。接下来我们便只要想法再阻止前面与后面狼关的宋军了。”

我眼睛一亮,漆漆黑这计竟与我想法不谋而合。看宇文定与郎青,亦都有些吃惊的看着漆漆黑。

“好计。”宇文定重重点头道。“城关前后,我看毡子与油可能不够,就借着这大雪,下套子,绊马绳,埋马刺,挖陷井。总之,不让他们死完,亦能让他们死一小撮。”

再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来,只有能拼一个是一个,死,也要死得其所。

士兵们皆因这晚一战,受伤的受伤,困顿的困顿,便连那些郎青从草原上觅来的妖怪,都神情不振的缩在地上养jing蓄锐。听得宇文定与郎青下令,又个个努力撑起身来,组成小队去拿毡子、油,绊马绳、下马刺、挖陷井等。

看着郎青与漆漆黑他们亦在指挥着,我看准了穆定远,把他悄悄拉到一边。

正说了几句,突然天空里响起yin森森的唆唆声。

“伍三思,我带人来跟你叙旧了。”

是魈。

我顾不得与穆定远的说话,急忙跑到城墙处向下看去。

远远的,隔了近百米的距离,我在急烈的风雪里,隐约看到三个人站在那些残肢断臂已经被雪掩埋了去的只剩下一堆高一堆低的像小丘一样的战地上。

我努力睁大眼想看清眼睛这几人模样,魈又唆唆的发出笑声来。

“伍三思,你瞧瞧,这三个,你可认得?风雪太大,怕是看不清罢?那我好点心,说与你听罢。一个,是个穿补丁道衣的老鬼道士;一个是个大个儿光头和尚;还有一个,唆唆,真可怜,是个断了手的少年。”

师父、宝印和花七!

我心头剧震,心突然就跳得极快。肩上一暖,郎青的手已经按住了我。

“哦,对了。这个,你看看这个。这只猫想来伍三思你也认得罢?”

魈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出现在宝印身前,似是手里提了个东西向我扬了扬。

难道是杏儿?

想不到,想不到他竟拿了师父与宝印、花七,还有杏儿来对付我。

好。

果然想得好。

果然yin险得很。

我只觉一股热气从心里直冲上头去,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想从喉咙里冲出来。

“三思,小心中计。”

“三思大人,您别信他!魈全是一派胡言,想诱您上当。”

穆定远亦冲上前来,从后死扯住我腰带,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攀着墙头想翻身跳下去。

“放开我。”

我看着郎青的眼,然后看着漆漆黑,再看着穆定远。

“我要出去。”

“伍三思,我与你做个交换,你若杀了郎青,我便放了这老道士与这只猫,如何?”

郎青看着我,道:“三思,别听他的话,你千万莫要上当。”

“我不听他的话杀你,可是你们让开,让我出去。”我再向着拦在我面前的郎青道。

我要去见师父,去见花七,去见宝印,去见杏儿。

你们,通通都不要挡着我。

我没有激动,没有失去理智。你们,都不要挡着我去。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在漆漆黑与郎青的眼里,看到自己竟然奇怪的镇定、坚决,很高,我从来没发现自己竟有那么高,高到在他们眼里,好像顶到了天一样的从容。

没有人再拦我,郎青与漆漆黑默默让开了身子。

穆定远与宇文定也让开了身子。

那些士兵与妖怪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也退后让出了路来。

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黄铜城门前,看着门被缓缓打开。

风很大,打得脸都痛,雪很急,落得头上肩上很快就冰冷。

我看着魈的身影越来越大,师父他们越来越清楚,才慢慢收住势,站定了看着他们。

师父仍是只着了他万年不变的补丁道袍。脸上胡子上肩上全是白得刺眼的雪。动也不能动的发着抖……

花七站在他的右手处,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我,然后勉力扯动着嘴角,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身子亦抖得厉害。

宝印亦好不到哪去。眼睛却不看着我,只往魈手上提的杏儿瞟去。

小小的身子在魈手里,动也不动,头垂着,像是死了般。

“我叫你杀了郎青,你竟然走出来。也好,你这命,比及郎青来,我更想要。”

魈把杏儿拎在我眼前晃了晃,诡笑道:“伍三思,若你想我放了你师父,就跪下来求我罢。”

假道士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没有骨气的跪地求饶。我长成二十多年便是这世,死过、被抓了穿琵琶骨锁脚踝,我都没有开口求饶过。因为我一直记得假道士这句话。

可是现在,我愿意跪,愿意低下头去像条狗似的。就是让我给他舔鞋底,我也会做。

我看到假道士眼里,有眼泪流下来,变成两道冰痕挂在脸上。

我看到花七的眼里,有心痛,有杀气,有愤怒。

我看到宝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求求你,放了我师父,放了宝印他们。”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我的心里,也平静得很,一片空明。

我听到魈的声音要刺破这风雪似的大。

等他笑够了,这才说道:“你这么求没一点诚意,真让我心里不舒服。”

然后手上一用力,杏儿突然抬起头来疯狂的挣扎,身子,却仍是动也不动。嘴张得老大,像在尖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我看到杏儿的尾巴,被魈一只手抓着,用力一扯。

血喷薄而出。猫尾被丢得远远的,没入了风雪再看不见。

“这猫,尊上嫌讨厌,让幽乔知拔了她的舌头,剔了骨。ri里关在死魂屋子里,夜里,就做人形去ji院里通霄接客。”

什么?

怎么可能?

魈继续说。声音里透着得意。

“这猫我知道喜欢你喜欢得紧,既然你让我不开心,我便拿她来消消气罢。”

杏儿!

嘴里,很甜。

眼里,全是鲜艳的红sè。就像她曾经最喜欢穿的大红衣裙。

然后。

在呼呼作响的大风大雪里,我像是听到了一个悲愤的声音。

“俺杀了你--!”

是宝印。

不知怎的,宝印竟能动了。死死的抱着魈,用力一口向他颈弯里咬下去。

然而没用,魈一甩触手一样的手,把宝印甩出了老远,砰的掉在地上。然后魈缺了一小半的脸扭曲着,转身向师父抓去。

我跃起来向魈扑去。

然而有人比我更快,挡在了师父面前。

听得一声闷哼,魈如鬼魅般甩动着手,把花七亦甩出老远,然后一个转弯,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般,两只触手急电分袭我脑、胸。

“波若波罗密。大ri如来,佛光普照。”

“天地无极,乾坤万化。御气为神,化指为剑。叱!”

“**敞、鬼门开。死魂死灵,皆听我命!”

我嘴里,咒术尚未念完,已有三道咒法念出,挟着风剑与明黄的佛光还有那些纷纷从地下伸出来的鬼手,缠上了魈。

魈冷笑一声,身子突然消失。那些风剑黄sè的佛光撞在一起,激了巨大的气流,一时间我眼里失去了师父与花七他们的踪影。

是了,他本就是爹的影子与瘴气结合而成,自是可无形的妖魔。

我的身子尚未落下,便胸口一阵巨痛,低头一看,魈的触手已经穿透我胸,血正泊泊流出来,然后凝成了冰。

眼前一阵黑,耳里巨大的呼啸声,然后感觉自己狠狠的掉在了地上,听到骨头咔嚓断的声音。

应是断了手骨与两根肋骨罢。

眼前仍是黑得看不见,却听到师父与花七怒吼道:“宝印,退回来!”

怎么了?

宝印出什么事了?

我努力支起身子,用力摇头。

一片模糊的黄光里,好像看到宝印抱住了魈。

“老道士,”宝印的声音在这风雪里听起来分外的平静与清晰。“你说:浩然天地,正气长存。俺舍不下人世的情爱,虽然认识只是很短时间,但俺真的喜欢上她了。俺这么做,只是为了她。什么狗屁正气,来世,俺不要再当和尚道士,俺只想,能和她,和杏儿在一起。”

这话说完,黄光突然大作,盖住了半个天空。刺得我又闭上了眼。

等感觉光渐渐消了下去,我把眼睁开来,宝印站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个两米深的大坑。

宝印!

你竟用自己的生命真元抱着魈一块死么?

宝印,你与杏儿,不过认识了只短短几天罢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情是爱?到底是什么你竟能这般愿死也要为她报仇?是不是,愿意为一个人死,愿意为一个人生,愿意被那个人嗔着骂着便是情是爱?

如果是这样,那我时刻挂着爹,时刻想着爹,愿意为他死,愿意为他生,只想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也就是喜欢他?

宝印,原来你竟是这般真正的喜欢杏儿。

原来我,也是喜欢爹的……

我动了动,胸口便痛得厉害,痛得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然后那坑底,响起了那个我以为已经消失的唆唆声。

“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