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

90、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觥玄以为自己是在迷梦幻境之中,遥白却是清醒的。

那个曾经眉目英挺俊气无双的少年半泡在冰寒水中,多处重伤肩骨几碎,伤口狰狞惨不忍睹。

抱着自己喃喃而语,语间模糊几不可辨,无论自己如何唤他,都充耳不闻,只是自说自话,仿佛身在另一个时空,留在此处的仅仅是个破碎的躯壳而己。

他说…他竟然说,只会因你而欣悦…

遥白心急如焚,浮在深寒乌水中抱他一夜,却只见他越发苍白昏沉,束手无策。

我所能带给你的,也只有这一点点欣悦…

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怀着这般心思,受了许多苦楚。

遥白心中哀痛,双目涨涩,唯一能想到的救命帮手也就只有伊尹公子了。

天刚破晓林有重雾,湿润的寒气绵绵不尽,他晨时化身为小兽,仗着身形小巧,跌跌撞撞从水牢暗窗中溜出来。

心神欲碎的遥小兽回到伊尹居殿,扑窗而入,却刚好见到伊尹公子背窗而坐,衣衫半褪,肩处一片青紫瘀痕甚是可怖。

咦?怎么了?

遥小兽吃了一惊,抬起小爪搔搔耳朵。打架了?

伊尹公子掩衣回首,面上笑意轻柔,半阖着眼,其中似有蒙胧微光,轻声道“没什么,一点小事。遥白别怕。”

伊尹公子的肩头瘀伤,是陧陵君大人热情赠予的。

那个,自己应该称其为父的,有双混浊而世故的眼的,男人。母亲曾爱过等过的人。

那个时候,伊尹公子捂着肩头,半倚了殿柱,睁开盛满银色尘埃的眼,面色越淡,仿如冰雕一般。

有那么一瞬,刃锋般锐利的杀意切肤而来,宛如涛天海潮。银发四散逸若光弧,伊尹却垂下眼去,素颜静默,竟然全不防御。

这个男人终于也对我动了杀机,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比他给的温情更虚伪更可笑…

只可惜,如潮杀意转瞬即逝,那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重新拼凑回神智,双目赤红气息粗重,宛如野兽。

他抖着手,点指伊尹,咬牙恨声问“逆子!那海蓝珍珠到底在何处?!”

在何处?无论怎样,用其助遥白化形一事,是决不能说的。伊尹公子轻拂长袖,站定身形平静如常“不祥之物,自然是弃之深谷了。”

自己儿子说起谎来神情淡静气息平稳,与常时无异,陧陵君一时难以分辨,急怒攻心,满面潮红,竟然一时无语。

冰发胜锦面白如玉,伊尹公子上前一步,闭起双目,反问道“伊尹不才,敢问帝君,何为魔?”

“伊尹虽盲,但亦熟知典藉。自古以来,大神通练至绝境,灵力通天达地,自体难承其烈。溢于体外,使得本体异化性情大变,嗜血好杀毁天灭地,是以称之为魔。”

小公子伊尹顿顿声,英眉微拧“那么帝君,如今烟水浮城主君云中,虽然战力冠绝天下坐拥魔宫,但他真是的魔?”

言至此处,陧陵君面色更冷,目光一凝皱眉欲驳,却听自己儿子立于煌煌灯火之中,轻声而语,颇为肯切“与其相比,我倒觉得帝君如今的修炼之法,离那无尚魔道更近一些。”

大胆逆子!

听了此种大逆不道的话,陧陵君怒意更炙,热血上涌,脑海中一片嘈杂异声。

大怒欲狂中,他猛喝一声扬袖而击,袖下双手青筋爆起,指生血红利芒,杀心再起气迷心窍。

伊尹公子面色不改,翻袖移身,步若惊鸿袖若蝶翼,于间不容发之即闪身避过,姿态从容丰姿秀欣。

他侧身立于窗前,夜风习习发如银丝,似水暗夜沉默如迷,于一室纵横杀意之前,唇角微弯,竟是淡有笑意。

“虑及千山万民,伊尹言尽于此,望帝君三思而后行,以千山子民为重,个人恩仇为轻。”

伊尹向后殿金帐方向侧侧头,微一顿声似有所感“身为千山主君,怎能听那异族妄言?强行吸纳海蓝珍珠之内所蕴天地灵力,是祸非福。帝君一人生死事小,却叫千山诸族何去何从?”

够了!!陧陵君愤然截口。好一个千山万民,他倒比本君更有为君自觉!

还不够。怎么能够?

伊尹公子并不恼怒,长身而立,金袖层层垂下,花纹繁复有明霞之色。

“其实于伊尹一人来说,帝君为人阴邪何堪为君为父?旁的不说,你若见机行事心狠手辣干脆利落,我也敬你乱世枭雄。”

“只是,你即欲借妻族之力登位,又为何与我母亲在一处?你即亲手将我母亲扼死,又为何不斩草除根,偏要将我留在世上?你即任我成人,又为何纵容恶妻毁我双目?!”

“伊尹心中,帝君死不足惜。只是绵绣山河千万生灵,决不可毁于你手!”

“是非恩怨自有报偿。帝君怕是在亲手于暖红香帐中扼死我母亲之时,便己投身成魔。如今千方百计欲寻天道,妄想脱胎换骨得神佛之力,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来,他竟是什么都清楚明白的…

伊尹言毕面色凛然拂袖而去,陧陵君被儿子疾言厉色一顿教训,本应拍案而起,将此逆子立毙掌下,可是他却轻摆长袖晃晃身形,全身酸软乏力,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夜雨无边漫窗而来,仿佛细细寥寥的水雾。

陧陵君抬眼向门外望去,越过半掩的门扉,自己儿子银发如冰锦衣如霞,正一步步隐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原来,前尘旧事他还都清楚记得。是呐,怎么能忘?…陧陵君忽觉惘然。浅菲,你留给我的儿子,千方百计在陧陵瑞手中护下来的儿子…

陧陵君难得有几分为父自觉,正自心酸,却听金帐罗幔之后,有人轻笑一声“贵公子伊尹光明磊落深明大义,于此乱世真真难得,连我这口出妄言的异族,都分外感动呐。”

“只是父子间隙由来己久,他日为君,必然…”

“住口!”陧陵君厉声呵斥,手扶几案抬起头来,目光漫生凉意阴毒之至“你勿需多费心神从中挑拨,他日本君一朝身死,君位必会传于伊尹。即使如你所说,本君将死于他手,此事亦不会改!”

那人静默一刻,突然叹了一声,言语之中却颇有兴味“即是如此,帝君家事,愚弟倒也不便多说。”

“只是深觉贵公子所言极是。神魔之隔不过一张薄纸,此途凶险,如登万丈绝壁,但是帝君己至中途,切不可轻易言退。”

“单靠强行吸纳海蓝珍珠所蕴灵力总不是办法,战事紧迫,帝君还需些非常手段呐。”

非常手段?

嗯…帐后之人声音微微一沉,细若游丝,仿佛呓语一般“帝君手中,不是正有两块上好璞玉么?”

陧陵君靖帝一意孤行欲将次女宴淮嫁与云中君,颇有些和亲意味。

千山众将心中愤恨,认为帝君主动示弱,丧权辱国。外域强盛帝君无力,以后全体族民都抬不起头来。

烟水浮城中各族将士却认为此举分外可笑,简直异想天开。云中氏与陧陵氏仇深若海,岂是嫁个女儿便能消融弥补的?

由此看来,怕是另有阴谋。

阴谋?我倒要看看…云中君魔功天成,自是有恃无恐,唯恐天下不乱。

两君会于陇野之南泾水之畔,日深山众将早早摆开阵式,以重礼相迎。云中大人却仍未动身,蹲在广水池畔芙蓉妖木之下,拿个小铲东挖西挖。

黑纹白虎温驯的伏在一边,半眯了眼似是睡意朦胧。

晨风轻拂烟云漫卷,有女声轻吟“江上雪,浦边风。荷露坠,翠烟轻。吹参差兮正苦,舞婆娑兮未己…”

歌声曼妙词韵婉转,云中大人却越发躁郁,把小铲子甩去一边,趴到白虎身上长叹口气。半晌才缓声言道“阿深,我竟是有些忐忑。为寻遥白踏遍四方,如今只剩了这日深山。若是这小子并未落入陧陵苍手中,又该到何处寻他?”

“…难道真要穷碧落下黄泉?阿深,我该如何是好?”

陧陵君此人疑心病甚重,控制欲又强,此次两君会面,他自率精兵猛将前去陇野泾水,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将老虎夫人带在身边,遣了伊尹公子和煨烬将军留守。

他担心日深山上兵力空虚,云中晋那奸诈鸟人会派大军乘机偷袭。

却不成想,乱起于萧墙之内,自己钦点的两位守山重将也不是什么忠肝义胆的金玉良人。

日深山霁天塔陧陵君居殿位于塔顶,视野开扩风景极佳,殿内分内外两室,外室放了床榻桌几,内室却终年挂着厚重金幔,诡秘至极。

居殿主人刚刚离去,寂寂金帐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金帐之后看似神秘,其实别无他物,只一眼枯井张开黧黑大口,深遂以极望不见底。两位贵客一前一后无声潜进,前后相差不过片刻,却并未碰面。得见枯井,均是毫不犹豫跃身而入。

他们却不知道,这眼枯井深逾百丈,直通日深山山腹,内刻奇门异阵,以天时为基,无声无息自形运转,将笔直而下的两人分别转入了洞底背向驰的两条岔路之中。

枯井之中光影猛然一闪,无边黑暗尽数散去,井己至底,侧面石壁另有岩洞,艳红火焰附岩而生,其内通红一片。

伊尹公子足尖触地,立时便有灼热烈风扑面而来,他紧闭双目皱眉侧身,只觉硝石燥热之气于周身激荡不休,周身结界竟不能隔其热度。

岩浆之脉么?

再向前行热度更炙,指尖触及岩壁便觉焰火如蛇,绕指而来。洞中气流越发艰涩,伊尹敛袖凝神缓步前行,腕生藤萝作黑白两色,沿壁探去极为灵动。

岩洞深处豁然开朗,焰火成烟岩浆似海,热浪翻涌伊尹公子衣袂烈烈,只觉寸步难行,双色藤萝于周身结成圆弧,在焰气流星中缓缓动荡。

陧陵君居殿之中竟然暗藏火海,伊尹公子飘身浮至半空,心中暗暗吃惊。

此时却听岩浆结成的火湖中央,有人缓声说话,不疾不徐言语清淡“深夜前来拜望我这口出妄言的异族之君,公子宅心仁厚令人敬佩。”

!!!听得人言,伊尹公子面色一凛,不由得退后步半。饶是他冰雪聪明亦没有想到,困于山腹火海之中的竟然是广水之君太湖颖!

他…他不是死在极西之地冰山之下了么?

身为阶下囚,太湖大人却是丰姿未减,长袖墨衣安之若素。

言语温和不见半分戾气,面带淡笑,如风拂花,仿佛天地玄黄乾坤百变仍然尽在吾掌之中,气息内敛光华暗藏。

“公子忧心天下品行高洁,本君佩服之至。”

“前日直斥帝君听妄言练魔功,那么此次前来,只是想探得帝君修炼真相,还是想顺便除去帝君背后的异族谋士?又或者是为了海眼之中的轻蓝公子?”

太湖君盘膝坐于岩浆之上,周身水意薄淡,面容亦有几分模糊“若是为了帝君,公子孤身犯险,于本君看来,却是不甚明智了。”

“陧陵苍背天道违武德,身负累累血债,心爱之人尚能舍弃。入魔易成神难,何堪为君?如今一心一意要入天神之道,与云中君分庭抗礼,早己将千山广域千万子民抛至脑后。”

“公子高义品性端洁,与其有杀母之仇又有生身之恩,左右为难亦是自然。不过族民为重恩仇为轻…”

烈焰层起,映得太湖君苍白面颊之上有了几分奇异暖色,他抬眼前望,却仿佛越过重焰石壁望去了更远的地方。

“天下大乱,功过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帝君不仁,公子何不取而代之?太湖愿鼎力相助。”

伊尹眉心微皱,正欲回话,却听太湖君微一叹气,语气越发轻柔,而显得有几分倦怠 “若是为了被囚于海眼之中的轻蓝,那公子此行,更不明智。”

“且不说能否救的回,即便是救了回去,公子甘心么?”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被一人填满再无缝隙,哪还有旁人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