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在夏日去见你

第22章 粉月季

容城地处南方, 四季都是一片葱绿,即便时已入秋,花园里各种叫得上或者叫不上名字的花朵, 依旧一簇一簇地绽放。

粉白的是月季, 被风吹起,花瓣簌簌往下落。

他便站在那一簇粉白的花木之间, 绿叶掩映里,神情透出几分冷清来。

乔姝目光微微凝住。

她刚刚阅读那本诗集的时候, 其实正在想江知野。

想到的是, 很多年前, 某一个初秋的夜晚,她下班回来的途中, 偶遇到了许久不见的继父,她当时正是为了逃脱他,才离家出走,乍然见面,他讲了很多刺激她的话。

晚上乔姝状态不好,江知野便将她抱在怀里。

她那样瘦, 蜷在他身体里, 骨骼将他的肉都硌疼。

他却恍若未觉,下巴搭在她颈窝里,声线低沉地给她念诗。

念鲁米, ”Dont you know yet? It is your light that lights the world.”

-你还不知道吗?是你发出的光点亮了这个世界。

他念英文很好听,嗓音清越而低哑, 有点像乔姝看过的一些英国电影里的人的发音。

这种简单的句子乔姝还是听得懂, 也未想过他怎么会懂那么多, 只当他是随处看来的句子。

她神情恹恹, 却还是配合他打起一点精神来,脑袋后仰去蹭他下巴,毛茸茸的头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浮起一圈软绵绵的绒边来。

“自恋。”她软声笑。

江知野挑眉:“?”

哪里自恋。

乔姝说:“你把自己说成是全世界,还不够自恋吗?”

许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理解,江知野微微一怔,旋即从眉眼深处漾开笑意来。

修长指骨掰正她下巴,俯身吻过去。

他的薄唇从她唇间缱绻碾磨至她耳垂,她耳朵**,肩膀都向里缩,不自觉地哼了声。

光影昏朦,他的影子盖着她,乔姝半个身子都瘫软在他身上,声音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欲气。

江知野停住在她腰侧流连的那只手,手臂穿过她腋下,将她调整为面对他的姿势。

凌乱的动作,将她的衣服都弄得散开了。

他散漫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着扶手,另只手扶着她的后腰,冷白手背上青筋鼓起。

指腹爱怜地揉搓着她腰间皮肤,喉腔里溢出轻笑。

“不知是我比较自恋,还是自称能点亮我的世界的乔乔更自恋?”

……

乔姝从回忆里抽神,指腹在手中书页上压出一点淡白。

自从上一次两人分开后,这将近一个月,他们都没有再见过。

聊天记录依然停留在上一次,她说以后就不去看喵喵了,他回了个:好。

此时突然碰见,那两日因为小猫咪而生出的一点点熟稔,又重新降为冰点。

乔姝从从秋千上下来,站好,礼貌且疏离地同江知野打招呼:“江总。”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花纹的高衩斜襟旗袍,头发用一支碧绿发簪挽起来,外面搭了一件针织的小披肩。

垂首间,脖颈白皙软腻。

江知野低嗯了声,目光从她发间那一点玉色的点缀上挪开,旋即又定格在她手中的鲁米诗集上。

乔姝刚刚正是因为这本诗集在想江知野,此时见他看这本书,她不知他会不会也想起从前的事情,不由得有几分心虚,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下。

却忽地听他说:“我听说你今晚是同阮廷颐一起过来的?”

半小时后。

乔姝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坐上了江知野的车。

拍卖会还没开始,他们两个却早早跑路了。

乔姝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不断倒退的风景,华灯初上,霓虹灯景闪耀明亮。

乔姝回想着方才在花园里,江知野透漏给她的信息。

-阮廷颐要订婚了,你知道吗?

-他没跟我提过。

江知野似是沉默片刻,忽然说:“乔姝,怎么这么多年,你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这话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冷嗤。

乔姝当场噎住。

一时竟分不出,他是在讽刺他自己,还是在讽刺她。

他见她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定定注视她须臾,眼睫一抬,忽地不耐烦地轻啧了声。

人人都说,回归后的江大少,比之从前,沉稳了太多,也狠戾了许多。

好像一颗温热的心脏被他剜去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壳子。

喜怒嗔痴都不复存在。

但此时此刻,他那一点温热的心脏好像又落回了实处来。

他抬起手指,有些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冷觑向她。

“你就那么喜欢他?”

“就算他有未婚妻你也要同他在一起?”

乔姝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也不知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在和阮廷颐拍拖。

但是。

回想起那日小西同她讲的那些话。

她确实应该注意一点了。

既然江知野都已知情,那么,很明显,阮廷颐即将要同别人订婚的消息,他们圈内人应该都是知晓的。

那么,阮廷颐为何这次非要带她来参加这场晚会。

她同阮廷颐认识太多年了,她不太愿意用不好的猜测去想阮廷颐,但是眼下,她也确实不适合再和阮廷颐一起出席这样的场合。

人言可畏。

连江知野都能误会她和阮廷颐的机会,她若继续和他“厮混”在一起,不知旁人要如何想。

不过。

乔姝还是觉得疑惑。

“我自认为自己和阮廷颐也并没有什么暧昧的举动,你们到底为什么都以为我在和他恋爱?”

又是等绿灯的空档,江知野神情稍顿,他侧过身,从旁边的储物格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单手拧开,仰头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别的人我不知道。”

他垂下眼,停了几秒才继续道:“他给我看过你们的照片。”

他讲得很委婉,事实上,在过去不能与乔姝相见的很多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阮廷颐送来的,他与乔姝的合照。

那些照片角度刁钻,张张都昭示着他与乔姝是如何的亲密无间。

乔姝微微一愣,手指在腿上蓦地蜷缩了下。

“什么照片?”

话才说完,绿灯亮了起来,后面的车子开始鸣笛,催促他们快快发车。

江知野踩住油门,手腕转动,车子很快没进一片热闹的车流里。

乔姝喉咙发紧,目光注视着江知野,仍在等他的回答。

等车子驶入正道,江知野才微微一偏头,漆黑的眼里带了几分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似乎是笑了声:“你和阮廷颐的照片,你不知道么。”

乔姝还真不知道。

她收回视线,靠进椅子里,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

今晚接收的信息太多。

她面临着曾经很信任的人,有可能从未真诚待她——这样的危机,老实说,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么多年,诚如Ada所说,她的交友圈十分简单,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阮廷颐应该算是她,最信任的朋友之一了。

她抬手捂住脸,烦闷至极,脑子乱成了一片浆糊。

又觉得茫然,又觉得忐忑。

忐忑与茫然之下,是隐而待发的失望与伤心。

车里空气被压缩,乔姝有些痛苦地咬住下唇。

“乔姝。”忽地,旁侧传来一道低哑男声。

江知野余光睨着她,唇线绷紧,嗓音极淡,“人是复杂的。”

乔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车子已经停在了她的楼下,但她并没有立马下车,而是转头看着江知野。

车子停下来后,头顶阅读灯顺势亮起来,外面的路灯与月亮的光也一起照进来。

乔姝借着着交织的光线,突然发现,江知野眼角的伤好像并没有好透。

也许并不会好透了。

伤口结完痂,日久弥新,痂也掉落。

却留下了一块小小的,发白的,月牙形状的伤口。

虽不能影响他容貌分毫。

但是。

乔姝不自觉地打断他:“那天,是不是你第一次去警局?”

她倾过身,软嫩指腹点了点他眼角伤口,“这里,留疤了。”

她的嗓音有些哑,明显是因为心里太乱了,所以没话找话,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身子靠他有点近,他头再往下低一点,鼻尖就能碰到她额头。

“不是。”

他侧过头,垂眼,目光猝不及防与她对上。

车厢里空间狭窄,光线昏昧,他们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时间被无限拉长。

他们的感官也无限拉长。

乔姝神情一顿,停了两秒,若无其事坐回来,问他:“你刚刚想说什么?”

江知野亦瞥开眼,手指一下又一下均匀地敲在方向盘上。

“即便他做了什么让你难以接受的事情,但也并不能表示,他对你的那些好都是假的。好与坏在这里是不能抵消的。”

他说:“你的喜欢和信任也没有被辜负,这些事情要分开来看。”

他的语气很淡,但声调平稳,莫名让人很安心。

乔姝顿了顿,想说什么,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阮廷颐打来的,估计是想问她去哪里了。

乔姝有些犹豫地抿紧了唇。

江知野视线在她手机屏幕上定了一瞬,说:“我出去抽支烟。”

言毕,躬身从储物格里拿出一盒烟和一枚打火机来,打开车门走下去。

晚上还没过八点,正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

楼下遛狗的大叔大妈,与成群玩耍的孩童、刚刚下班回来脚步匆匆的青年男女,共同构成了这样一幅——

属于乔姝的生活画卷。

江知野低下头,斜靠在旁边一株桂树上,点燃烟,刚抽了一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也响了起来。

是陆年打来的。

江知野接起,语气淡淡:“什么事。”

陆年似是被他这副冷淡语气噎住,停了两秒才嚷了声:“哪儿去了你?”

“走了。”江知野目光淡淡扫向车厢里,乔姝也接通了电话,只是状态看起来仍旧不太好,肩膀松松往下垮着,昏黄灯光下,露给他一截小巧圆润的耳朵。

江知野声线微哑:“没什么意思,就先走了。”

“你走也不跟我说一声。”陆年说,“早知道我就跟你一起跑路了。”

他看起来很无语:“我本来还想看看阮廷颐那白月光到底是何方神圣呢,结果他倒好,根本没带过来,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放的烟雾弹。”

他在那边骂骂咧咧。

江知野一手举着电话,另只手夹着烟,烟点着了,却没抽。

冷冽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一张氲着浅浅笑意的脸。

连陆年在电话那头都感受到了。

他话锋一转,说道:“你看起来,心情还不错?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了?”

“也不算开心的事。”

江知野掸了掸手边烟灰,仰头看向天边的月亮,淡声道。

月中才刚过去,月亮由圆变成了椭圆,像被压扁了的糯米圆子。

乖乖巧巧缀在天边。

“不算是什么意思?”陆年问。

江知野停了片刻,声线很缓地说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今日得知她没有同旁人在一起,即使我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但心里还是觉得很开心。”

这种开心很卑劣,是建立在她的伤心之上的。

-所以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不过。

他说:“即便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依然会对她说出真相。”

他从不推崇什么善意的谎言。

人只有直面现实的残酷,重重跌倒在地上,才知下次要如何避开危险。

只是,他对她到底还算温柔。

当头棒喝是真的,软语安慰也是真心的。

他纵然有一千种方法向她展示阮廷颐的不好。

但是,他不愿。

他捡回来的小东西。

他曾将满身狼狈的她,放进温水里,细细清洗,耐心打磨,不知多少次的破碎中重建,才雕刻成如今的模样。

他精心娇养的小姑娘。

即便他不能同她在一起,也希望她能平安顺遂,不被任何人欺负。

.

一整个晚上,乔姝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江知野说得对,人是复杂的,不好并不能抵消好。

但同时,好也不能抵消不好。

自从从当年她从继父与母亲,以及弟弟的那个家里逃离之后,后来的人生,她在人际关系上,便一直遵循着至纯至简的原则。

她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想不通,便暂时不想了。

她蜷进被子里,一直到天光从远处透出来,才昏昏沉沉进入浅眠中。

没睡多久,却突然被一通电话吵醒。

来电人地址显示:苏城。

她眉一凝,接通。

是陈墨的班主任打来的。

陈墨是她妈沈冬仪与继父陈德容的小孩,因为父母都去世了,于是乔姝便成了他唯一的监护人。

他今年十六岁,正在读高一。

自从成为他的监护人以后,乔姝除了定期给他汇款以外,就几乎没怎么管过他。

这次好像是因为他和别人打架,对方家长要求他的家长必须出席,班主任这才给乔姝打了电话。

乔姝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果然,古代人说祸不单行,都是真的。

她应了声好,从**坐起来,去看车票。

从容城到苏城,高铁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高中要上晚自习。

她在今天结束之前,还来得及解决这件事。

想到这里,她立马就下了床,换衣服,洗漱,抬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黑眼圈,涂完防晒霜之后,又往眼睛上盖了一层遮瑕。

戴上渔夫帽,又简单带了件换洗的衣物,以及洗漱用品,就出门了。

一下车,她直接奔向陈墨的学校。

陈墨念的高中很普通,市内名校他一个也没考上,好在还有学区分配的普通学校给他念。

她去时,对方的家长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乔姝一进门,就被对方一阵数落。

乔姝耐心听完,左耳进右耳出,抬目看向陈墨,发现他眼睛和唇角都受了伤。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声问:“怎么回事?”

陈墨头转过去,不接话,乔姝又转头看向同陈墨打架的那个男生。

对方一身倒是爽爽利利,半点伤处也没有。

乔姝看得无端有些想笑,懒声问:“怎么打人的比被打的还理直气壮?”

对方家长听出她的讽刺,嗓门加大了些,嚷嚷:“是你家小孩先动的手!而且据我所知,你们家这个陈墨,应该没少跟别人打架吧?脾气这么暴躁,我家小宇和他做同桌,我怎么放心?”

她说着,又去跟班主任讲,说希望能给她家小宇换个位置。

乔姝低下眼,看那个叫小宇的男孩子,似有些欲言又止地扯了扯家长的袖子,明显是不占理的样子。

乔姝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转向陈墨。

“陈墨。”她说,“说说,为什么打架?”

陈墨看她一眼,忍声道:“他侮辱我。”

“怎么侮辱你了?”

“他说我是没人管的野——”

最后一个字,他到底是没讲出来,喉咙哽了下,带出几分泪意来。

乔姝神色一顿。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张既像陈德容,又像沈冬义的脸上,停留片刻,抬头看向老师:“我要求这位——小宇同学,向陈墨道歉。”

她眯起眼,似乎是轻轻笑了下。

她今天虽然没有化妆,但依然难掩气质的出挑。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她一强势起来,对方明显就有些势弱。

乔姝说:“毕竟,我以前还从没见过被骂的给骂人的道歉,被打的给打人的道歉。”

最后,在老师的和稀泥之下,最终以各退一步终了。

问题解决以后,两个学生还要回班级里上晚自习。

乔姝却直接拎着陈墨,将他带出了办公室:“今天的晚自习就不去上了。”

“为什么?”陈墨问。

乔姝语气中透着不耐:“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不需要。”陈墨说。

乔姝转过头,瞧见陈墨眼眶红得厉害,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控诉:“你一直不管我,这次为什么要来?”

乔姝被他怼了一阵,耐心也要告罄:“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你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才懒得回来。”

陈墨似是被她冷漠的态度惊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见过比你更心狠的人,爸去世你不回来,妈去世你也不回来。”

乔姝说:“那是你爸妈,不是我的。”

“沈冬仪不是你妈?”陈墨被她气到,连大名都喊了出来。

乔姝吐了口气,烟瘾突然上来,可惜她今天出门出得急,没带烟出来。

她隔着一段路灯的距离,淡淡看着陈墨。

“不是了。”乔姝说,“我早就不认她了。”

她句句冷淡,陈墨说:“那我也不是你弟弟了。”

乔姝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脸上,她强忍着不适道:“我也不想,可惜我是你的监护人,也许等你十八岁就好了。”

“十八岁就再也没有关系”这件事,好像真的刺激到了陈墨,少年张了张嘴,眼泪忽然掉下来。

他身子弓下去,哭得可怜,半点形象也不顾。

乔姝没见过男孩子这么哭。

夜风吹过来,吹乱她身前长发。

她静看了他片刻,叹了声气,终究还是走过去,站到陈墨面前,抬头看着他。

到这时,乔姝才发现,陈墨已经长得很高了,比她踮起脚还高。

她淡声道:“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哭成这样。”

陈墨转过头不理她。

乔姝说:“你放心,就算以后我不做你的监护人了,我也会定期给你打钱的,不会饿着你。”

她的语气淡淡:“就当是还沈冬仪给我这条命了。”

她讲这样的话,也寡情得不行。

陈墨似是崩溃:“但是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了啊。”

……

最终,陈墨还是跟着乔姝去了趟医院。

医生给他处理完伤口,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才放他们离开。

乔姝随后又带着陈墨去吃了点饭,才将他送回家。

陈家在半塘一条深巷里。

巷弄里的房子都很旧了,门前连着护城河,脚下都是石板路。

将他送到门口,她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外朝他摆手:“进去吧,以后少和人打架。”

她没做过家长,不知要如何叮嘱。

讲完,就转身走了。

那条巷子好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头顶没点灯火,她终于行至巷口处时,回头看了一眼。

黑黢黢的深巷好似一头会将人吞灭的野兽。

某个瞬间,她忽然想起十八岁从这条巷子里飞奔逃走的乔姝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甜嘤嘤也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