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档案

第16节:上海是个海——我在上海的生活史(5)

上海刚解放,我们夫妇得到消息,就又回到上海。

那时我们觉得在新社会里,上海一定会有新的气象。

我们怀着满腔热情,准备为建设新中国奉献一切。

这时有朋友建议我去北京弄个一官半职。

我对从政不感兴趣。

早在我初来上海时,在胡风家中碰到冯雪峰时,他就对我说:“你性格豪爽,经历丰富,在上海卖文为生实在可惜了。

你应该做个干部。

你到张家口去,我给党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徐冰写个信,你去后至少是个县长。”

可是我对从政根本没有兴趣,所以就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的妻子任敏也不赞成我当官,不论在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她都对我的那些朋友们讲:“谁要是拉拢贾植芳做官,我就不准谁进我的门!”我希望留在上海,一方面能够有一个安宁的环境写作、翻译,继续当个自由的作家,好在刚解放时出版业还非常兴旺;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结束长期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有个安定的家。

那时我还没有想到后来会到大学里去当教授。

直到一九五年秋,当时在全国文协(即现在的中国作家协会的前身)任专职秘书的梅林来找我说:上海虽然解放了,但是一些教会学校还是帝国主义势力的地盘。

震旦大学的学生党员(也是地下党支部书记,当时虽然解放了,但是许多党员的身份还是保密的)郑康林通过文协邀请一些进步作家去震旦当教授,让进步力量渗进这个法国天主教会办的大学。

这样,我就与梅林、王元化一起进了震旦大学做兼职教授,教授两门课程。

我们这次到上海后,开始住在新亚酒店,等住了一段时间,我嫌这里人多嘈杂,就设法搬去苏州住了一些时间。

在震旦兼职的时候,每个星期坐火车来上海三天,剩下的时间在苏州闭门译著,过得倒也还自在。

到第二年,新文艺出版社成立,王元化和梅林分别去就任总编辑和副总编辑,离开了震旦,我留下来,做专职教授,后来又任中文系主任,讲授的课程是苏联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

那时胡风家住拉都雷米路(今复兴中路永康路),他希望我们能住得近些,我就近在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找房子住下。

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后,我调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住在复旦第五宿舍。

当时中国的高校按苏联的教育体制在各系成立了教研室,我就兼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并讲授四门课程:苏联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世界文学和文艺写作;结合教学,我还翻译了几本书。

在这里刚过了几年安宁日子,我就被卷入了一场始料不及的灭顶之灾中去了。

一九五五年,“胡风事件”发生后,我们夫妇先后被公安机关逮捕。

我又回到了阔别六年的监狱,旧地重游,感慨良多。

我先被关押在卢湾区建国路华东公安部监狱,后转到南市车站路上海第一看守所。

我妻子任敏被关押了一年多释放,被分配到科技出版社当校对。

那里的一位人事科长(我敬祝这位同志万寿无疆!)劝她与我划清界限,站到人民一边来,任敏没有遵从。

按当时的政治语言讲,这是对抗组织,或目无组织的大逆不道的行为或罪行,因为党是领导一切的,党员干部就是党的代表。

这样,她就被剥夺了在上海的居住权,流放到青海一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山村当小学教师,美其名曰“支援青海社会主义建设”。

她到青海不到半年,上海有关方面发来公文说:她在上海出狱后,提出要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翻案。

这样她又被扣上“反革命翻案”的罪名,在青海的监狱里关押了四年,受到种种非人的虐待。

直到一九六三年,因为大灾荒,监狱里犯人的口粮供应不足,她才又被下放到我的家乡——山西省襄汾县侯村当了十八年农民,以戴罪之身,生产自救。

任敏出狱后,本来除过不准回上海外,可以有很多去处,但她还是选择了去我的家乡,一方面是为了照顾我的年迈的父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信我们无罪,我的问题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要等我。

传说薜仁贵征西,十几年没有消息,他的妻子——出身于宰相之家的王宝钏拒不听家人的劝诫,在寒窑里苦守十八年,等丈夫归来。

这两个故事虽有相似之处,可故事的人物和背景却判然有别:一个是古代帝王将相的传奇故事,另一个却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命运。

像我们这样的故事,在有类似遭遇的中国知识分子中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在二十多年的茫茫苦海中,除过妻子任敏给了我一些慰藉之外,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冰冻的世界。

她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她去年因脑血栓住院治疗后,我一个人在家感到心绪不宁、百事俱废,直到她病情得到控制,回家休养,看到她的身体日渐恢复健康,我才能静下心来,处理堆积在案头的信债和文债,我们两人的生活秩序才得到了正常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