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路

第八章 凡事须得留一线 下

萧云霈的生父、祖母和舅舅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认为他们虽从未给予萧云霈什么关爱,但想当皇帝的人,基本上都得给自己安排个好点的祖宗,弄些清白的名声,面子上方能过得去。何况萧云霈的身世天下皆知,无从遮掩呢?这世道便是如此,“孝”字大旗压下来,他不服也得服。如此一来,萧云霈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千里江山,可不就为东岳做了嫁衣么?

这几人养尊处优,被人捧着,以上位者的角度思考惯了,加之顾明宪所在的世界的确推崇孝道,甚至到了一种近乎愚孝的程度。哪怕长辈万般不是,你也轻易动他不得,否则便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种社会现状,让这几人狂妄到有些分不清现实,不清楚此子的魄力,还在做着江山揽怀的美梦,却不知他们的举止,已然触犯大梁诸多臣子的利益。

萧云霈的部下之所以跟着他出生入死,原因很多,有折服于他人格魅力的,感念他知遇之恩的,还有政治投机的。这些人聚拢在萧云霈的周围,眼看大梁一日强过一日,踌躇满志,想做个开国功臣。如今因着“孝道”二字,竟生生要将大好江山送人,给东岳的世家宗亲摘桃子?这等触犯到根本利益的事情,哪怕是亲爹老子也不能忍,何况不是?虽说这种涉及到主君家庭隐私的事情,做臣子的最好别干涉,省得将自己的性命折进去,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也是臣子们的必备课不是?

正因为如此,大梁的文臣武将们轮番上阵,将东岳喷了个体无完肤,若非顾忌萧云霈的心情,东岳皇帝在他们嘴里简直能变成天下第一大恶棍。而百姓呢,也最喜爱听这种大人物的隐私,不消数日,市井之间就流传起了诸多段子,隐去人物姓名,只说是某某前朝,听者却无人不晓说得乃是东岳、大梁的两位皇帝。

按照常理,萧云霈不认生父的确站不住脚,只可惜他这生父自己立身也十分不正。世人好男方的毕竟少,还是觉得阴阳人伦方为正道,一听说某某将男作女,免不得挤眉弄眼一番,将对方划为异类。东岳皇帝为个男人贬斥发妻,发作臣子,已招了许多不好听的名声。更奈何这个男人还是发妻的嫡亲弟弟,为臣子,身为娈宠而逼迫皇后;为兄弟,身为幼弟而羞辱长姐。哪怕他长得再好,智谋再出众,大家也会说,这人的人品实在太差,何况他虽有才,却并非经天纬地,也会出错,也焦急。因着与皇帝的不正当关系,他的官位本就蹿得快,旁人心中嫉妒,在他权势煊赫的时候,尚且时不时要说上两句酸话,何况现在?再说了,东岳皇帝培养顾明宪亲妹妹顾明宣的儿子为太子,身为太子生母的顾明宣却跑到外甥萧云霈那边,施施然地嫁人生子,连嫡亲的儿子都不认,岂不让人想入非非?

顾明宣本就不忿于这几人给自己带来的半世痛苦,放出一二消息,如硬逼着妹妹借腹生子之类,让人瞠目结舌。左右大梁处于优势,世人也知趋利避害,哪怕心中觉得双方都不对,口中还得说,的确是东岳皇帝有错在先,大梁皇帝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这一来二去,舆论攻势没起到半点效果,东岳仍旧亡了国。

东岳既亡,龙子凤孙们自然一并被擒,在如何处理生父的问题上,萧云霈又犯了难。

他从未将东岳皇帝当做父亲,自然不乐意给对方什么特殊对待,按照他的意思,东岳皇帝就像别国投降的皇帝一样,给个侯爷爵位,保他荣华富贵,出行限定范围,就这么过一生。偏偏朝廷上又分成两派,有些觉得臣子觉得那到底是你爹,还是对他好一点,莫要和别的国君一概而论,显得你冷漠薄情。无论如何,名声还是要保住一些的,不能肆意糟蹋啊!但另一些机灵点的揣摩顾明宪和萧云霈的心意,总觉他们母子恨透了东岳皇帝,存心要踩对方一踩,好表忠心,当真是唇枪舌剑,搅得萧云霈好生头疼。

人心如何,他最明白不过,若不给予生父点优待,自然有些目光短浅的人为阿谀奉承,百般践踏对方。但给优待吧……他可没忘记这人对他无半分父子之心,唯有满腔的嫌弃和利用,这时候做出的仁爱模样,除了让他作呕之外就没别的感受,加上生母的沉默,小姨的反对,这话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顾明宪见儿子纠结成这样,深感前夫和弟弟实在太能闹腾,于是……

“我找了个与东岳皇室有仇的人,对他许下诸多诺言,让他杀了这太闹腾的一家三口。”哪怕说着这种事情,顾明宪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唯有眼角蕴含着一丝讥讽,“我表了态,便无人敢做声,此事就这么结了。”

萧云霈侍母至孝,天下皆知,顾明宪虽没到垂帘听政的程度,但很多军国大事,萧云霈仍旧会咨询母亲的意见。眼见太后做了决断,还有谁敢触她的霉头,为亡国之君让她不痛快?人家连相公和亲弟弟都杀了,岂会在乎你们这些外人?哪怕陛下仁厚,也不可能为个臣子和母亲不痛快吧?惹怒太后,丢掉性命不至于,仕途不稳那是肯定的。何况顾明宪也没干政的意思,谈不上牝鸡司晨,她就出口气,给儿子解决麻烦,你们管得着?

叶歆瑶闻言,轻轻一笑:“能模糊人本性的东西,自有其神奇之处,若非这种颠倒黑白,一呼百应,随意主宰旁人生死,全然无视法纪的滋味太过美妙,又怎会有如此多人趋之若鹜,将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虽说时隔那么多年,想到当初那一幕,顾明宪还是觉得讽刺:“我当年被废,多少人碍于皇权,不敢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如今他被我派人杀死,世人明知是我做的,却也碍于皇权,不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风水轮流,因果报应,实在让人不得不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凡事不能做绝,或者说,要做,就得赶尽杀绝,若他们没那么假惺惺,想看我跪在他们脚下痛哭流涕,故留了我一条命,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她的感慨发自内心,叶歆瑶亦想到了慕无昀。

从某种角度来说,叶歆瑶和顾明宪的遭遇还真有些相似,也同样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慕无昀为门派存亡牺牲叶歆瑶,最后还亲手杀了她。所以最后,他为了门派存亡选择牺牲自己,死在了叶歆瑶手下。

“心存善念,总是好的。”思及此处,叶歆瑶不住感慨,“我总觉得,人的一生,苦难和幸福都是等额的,你之前吃了多少苦,后来就会享多少福;同样呢,前半辈子若是过得太安逸舒心,后半辈子指不定就穷困潦倒了。”

顾明宪闻言,微微张大眼睛,半晌方有些不信地说:“真是难以置信,这种百姓面对困境自我安慰,实际上毫无道理的话,竟会由您的嘴里说出来。”

听见顾明宪的说法,叶歆瑶笑了起来:“这话也不能说毫无道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个人性格。有穷且益坚,便有人穷志短,前者若遇到机会,终有直冲云霄的一日。相反,若是一直身处高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利用身份和权力扫清麻烦惯了,行事免不得张狂肆意,因为草菅人命成了习惯,总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摆得平。只可惜,螃蟹尚有沦为盘中餐的一日,这些依仗外力耀武扬威的家伙,又能横行到几时?”“您这样说,倒也不错。”顾明宪想了想,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哪怕阳世一辈子风光,到底还有阴曹地府在,就好比东岳,家国破灭,长生又不肯奉他们为先祖,每日祭品不断,立刻从富比王侯变得捉襟见肘。偏生他们还没办法改变大手大脚的习惯,便只能典当香火,四处借钱维持风光,又觉得事情都是那三人惹出来的,就将他们驱赶出来。待我和长生相继亡故之后,他们又舔着脸来求,当真是儿孙来求过,祖宗也来求过。前者说自己不过一时糊涂,被迷惑,鬼迷心窍之类;后者便说虽与我不曾见面,却在阴间关注我,觉得我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媳妇,对儿孙的不争气,他们也很无奈等等……我闲着无聊,本打算看他们的嘴脸,打发打发时间,却发现自己实在做不来‘身为胜利者耀武扬威’的戏码,索性他们一上门就命人乱棒打出。长生起初还无甚意见,兴许是后来见了,觉得他们实在太过可怜。你也知道,他素来心软,连只受伤的小鸟都要捡回来养好才放回鸟巢,若不是分得清大是大非,又有几个好兄弟好属下镇着……左右我再也见不着那些人,落了个自在清净,权当儿子养了几只小猫小狗,聊以慰藉心情,又何苦戳穿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