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路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昨日重现立场倒

苍玄真人双手颤抖,几次想搭上慕无昀的肩膀,却都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神色悲痛,声音哽咽:“无昀,你的话简直像刀子一样,一句句都戳着为师的心啊!你虽然说自己不知道这一做法有没有错,可你的态度,你的态度……”已经将你真正的想法给出卖了。

逃避?哈,逃避!

倘若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又何来逃避一说?

“是么?”慕无昀轻轻一笑,苍白飘渺,没什么人气,“是非对错,非一家之言,岂能如此简单地评判?当年之事,于玄华宗和师尊,无昀尽到了义务,于阿琼却十恶不赦。纵惩奸除恶,对世人来说乃是善举,对奸恶之徒的亲朋好友来说,又何尝不是晴天霹雳?”

说到这里,他俊美的容颜上浮现一丝轻嘲,神情却异常恳切:“师尊,若玄华宗有幸逃过此劫,弟子希望师尊能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如实记载于您的手札中,提醒未来的历任掌门,若遇到两难抉择,切不可自以为好就贸然……”大概是觉得自己此言有对师尊不敬的嫌疑,慕无昀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换了个话题,“我想,虽有许多人更看重自己,不愿为宗门失去性命,却一定有……”

话才说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来,沉默半晌,方道,“于门派考虑,后者才比较适合……罢了,这都是往后的事情,与弟子也无甚关系。”

此言一出,苍玄真人更是心如刀绞。

“无昀,你这样说,这般做,让为师情何以堪?”

慕无昀露出一个清浅的,几不可察,却又带着说不尽悲伤的笑容,没再说话。

他知道,师尊一定会同意的,因为玄华宗并不是苍玄真人一人的玄华宗,未来的掌门人也不是非他慕无昀不可。但如今的危局,除却他之外,无人可破。

果然,见慕无昀长跪不起,苍玄真人轻叹一声,强忍悲痛道:“既是你心中所愿,周岭、定源,前去准备吧!我……”

“师尊不必陪我。”慕无昀静静地望着苍玄真人,平静却坚决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周岭真人闻言,神色立刻变了,他看慕无昀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看上去大义凛然,实则立刻反悔的胆小鬼。若不是顾忌着苍玄真人的态度,他指不定会跳出来,逼迫苍玄真人牢牢地看着慕无昀,或者在慕无昀身上下什么道法,省得他逃跑。

苍玄真人见着这一幕,气了个仰倒,慕无昀却神色淡淡,无一点愠怒之色。

对于周岭真人的小心思,慕无昀知道得清清楚楚,兴许是活得太久,站得也太高,无法割舍的缘故吧?修士对生死的畏惧比凡人更甚,尤其在玄华宗,这一点更是明显。

兴许是由于创派祖师清风迫切态度的缘故,玄华宗这几代的掌门无不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渐渐地偏离了正规。慕无昀瞧出几分端倪,觉得诸位长辈太过急躁,却有心无力——他的血脉至亲慕家,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玄华宗的附庸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他自己,十二岁入玄华宗,当年即拜入苍玄真人门下,受了玄华宗太多的恩惠和好处,苍玄真人对他更是掏心挖肺地好。他昔年少年意气,打定主意要和凤琼在一起的时候,苍玄真人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对他疾言厉色,却终究没将他逐出师门,反倒帮他善后。后来他遭凤琼所弃,为天下笑柄,自身走火入魔,险些不治,也是苍玄真人自损修为将他救活,不遗余力为他撑腰。

师尊之恩重如山,他……哪怕知道这是错的,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这一刻,慕无昀的神智竟是有些飘忽的。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自信满满,以为自己能拥有一切,却被心爱的姑娘狠狠打脸,只觉得天崩地裂。他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后,他身负重担,步履蹒跚,有个姑娘全心全意地爱过他,他却亲手杀了她……那一刻,他也觉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多么可笑啊,他拥有迎接死亡的勇气,却不敢去见那个被他辜负过的姑娘,哪怕她已经忘记了他。

“无昀,你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踏出,你就再无回头之路——”

师尊颤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慕无昀回过神来,才发现日头已然西斜,血月葬魂阵也布置完毕。

慕无昀对着苍玄真人,郑重其事地行了三拜九叩地大礼,没有说任何话。

苍玄真人心如刀绞,启动传送阵时念错了四次,好容易才将他和慕无昀带到了玄华宗主峰的后山中,一块汇聚洞天福地全部阴气,寸草不生,恰恰能被月华照映到的平台旁。

灵禽灵兽的鲜血与诸多珍贵的材料绘成诡异的纹路,明明被冷风吹拂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丝一毫凝结的迹象,反而如有了生命一般缓缓流动,生生不息,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若非祖上记载血月葬魂阵偏向旁门左道而非邪道,能算做“可用”的范围,只怕记载这个阵法的阵图会被玄华宗摧毁,或是永久地被束之高阁,无人能够看到。

苍玄真人心有不甘,见周岭真人一直盯着慕无昀的举动,恨不得对方立刻步入阵中,以身献祭,心中更是悲怆不已。他喊住慕无昀,见爱徒停下步伐,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期盼的光芒:“无昀,你当真……”

慕无昀轻轻地笑了笑,步履异常平稳地走入阵法之中,算对苍玄真人的回答。

苍玄真人踉跄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

阳光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寂静且深沉的黑夜降临,玄华宗主峰的后山被不详的猩红所笼罩,已失去了洞天福地的清灵模样。

慕无昀被重重阵法所束缚,站在结界的正中,承受着阴气不断从地底渗至他血脉、骨髓乃至灵魂的剧烈疼痛,静静地等待结局的降临。

结界被触动的那一刻,原本清冷皎洁的月亮渐渐染上血色,不消多时就变得狰狞而恐怖,充斥着不详的意味。无论人族还是妖族,但凡在玄华宗万里之内的生灵都能看到,这轮血色的月亮绽放出冰冷阴郁,却又不似绝对的“负”一般盈满狂暴黑暗的气息。

妖修们大惊失色,纷纷关闭窍穴,停止对月华的吸纳,凰韵见血月投下血色的光柱,恰恰对着玄华宗的主峰,免不得心中打鼓,轻声唤道:“主上……”

叶歆瑶知她想说什么,冷哼一声,天眼扭曲了时间和空间,划破无尽阴气,摧枯拉朽,披荆斩棘,准确地寻找到血月葬魂阵的核心。

血月葬魂阵一旦开启,阵眼必定有来无回,自然没什么幸存者能记下当时的情况。

慕无昀本以为,阵法发动的那一刻,自己就会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可是他没有。阴气加诸于己身,血脉脏腑无限膨胀,不住挤压,当真是撕心裂肺,痛彻骨髓。偏偏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他依旧能保持一丝神智的清明,从而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每一毫的痛苦,无法死去。

然后,在这蒙蒙的灰,深沉的暗和猩红的血交织的世界中,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

穿过重重的阵法和阻碍,撕碎了一切的天眼将那个冰冷而倨傲的女子带到他的面前,慕无昀怔怔地看着她,明明是截然不同的眉眼,却让他回忆起了那孩子年轻时的模样。

高傲,张扬,灿烂,热烈,不可一世,却又不会让任何人讨厌。

举手投足,眼角眉梢,明明没有刻意培养,却总能找到些许凤琼的影子。为着这件事,师尊苦口婆心,旁人挤眉弄眼,字字句句不离“移情”二字,让他心中厌烦至极。

纵然一开始,他将阿琼带入玄华宗,甚至起这个名字,都有那么一些怀念凤琼的意思。可他没有,从来没有真正地生出透过她去看另一人的想法,偏偏……在师尊又一次语重心长地找他谈之后,他见到那孩子灿烂的样子,心中腾起无名火,破天荒训斥于她。

从此之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温柔、娴静、大方、体贴,再也找不到一点属于“凤琼”的痕迹。

这样的改变,太过卑微,也太不值得。

如今她灿烂炫目,光芒万丈,这样,很好。

“本座当正道悉数没落,却未曾想到玄华宗内还有你这般果敢的存在。”叶歆瑶瞧见了慕无昀眼中的复杂,微微抬高下巴,冷冷道,“汝为何人?”

慕无昀轻叹一声,平静道:“你的敌人。”

叶歆瑶多看了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很好。”

说罢,她拂衣袖,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地从千里之外疾驰而来,瞬间就贯穿了他的胸膛,也将血月葬魂阵破坏殆尽。

“玄华宗的元神真人,本座以山河扇取你性命,你此生应当无憾了。”

慕无昀轻轻闭上眼睛,面上浮现一丝解脱的微笑。

此生……无憾……不,这一生,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但人生在世,本就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选择看上去极好,听起来却颇为短视的道路,来不及顾忌其他。倘若能够重来……倘若能够重来一次,他仍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